43年9月,他終於有了她的消息。在前往救援的途中,她遭到了敵軍的轟炸,胸部嚴重受創。供給線路被空襲破壞,運輸機無法降落,只能高高地扔下物資。
弗雷德再神通廣大,卻也無法干預戰線上司令部的安排,一天看不到她的影子,就一天得不到安寧。站在窗口前,看着偶然掠過天際的飛鳥,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煙,恨不得自己也插上一對翅膀,立即飛過去救她於水火。
每次回饋過來的消息都千遍一律,林微微生死未卜,他寢食難安。可再心急如焚,也不能表現出來,面子上照樣得笑臉迎人。
弗雷德深吸幾口,捻息菸頭,暗自在心底下了個決定,他要去明斯克接她。那裡靠近前線,又是最大的傷員換防中轉站,比起柏林更容易獲得第一手信息。但他身爲帝國的警督,除非上頭委派特殊任務,不然職責權限也只在德國境內,最多也就是佔領國。明斯克在蘇聯,與柏林相距1813公里,火車得坐上個一天一夜。他可以申請休假,以私人名義過去,去程問題不大,但回來……微微重傷,恐怕經不起這個折騰。
如果調用軍機,以他的頭銜倒也有這權力,只是他爲人謹慎,過去一趟若只是爲了一個醫護人員,還是個外國人,未免過於招搖。這幾年他一路官運亨通,高處不勝寒,多的是有心人在背後等着抓他小辮子。真要是衝着自己來,他倒是不怕,就怕那些人將矛頭對準微微。
他處事向來細緻入微,心思想法自然也比別人多,再怎麼迫不及待,也要等計劃萬無一失後才行動。
在皮椅上坐下,他扭開臺燈,重新點亮一根香菸,在紙上寫下明斯克幾個字。
蘇聯……明斯克。
他叼着煙,一手撐着額角,眯着眼睛在遐想。心中反覆思索,除了加入警察師上戰場,還有什麼方式能讓一個蓋世太保,名正言順地被調派去蘇聯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呢?
正煩惱着,這時電話鈴響了,他心不在焉地拎起來餵了聲。
“小老弟,是我。”
一聽電話那頭傳來戈培爾的聲音,他的神色頓時一正,放下煙,道,“找我什麼事?”
“關於施塔。”他短暫地停頓了下,問,“他妻子的事你處理得如何了?”
弗雷德伸手揉了下鼻樑,實話實說,“最近比較忙,還沒着手。”
戈培爾沒責備,只是道,“雖說不急,但我還是心心念念地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應了聲道,“我會盡快處理。畢竟保衛柏林安危、剷除異黨派聚衆生事,也是我的首要職責。”
言下之意,您宣傳部長給我的只是附加任務,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而我也有自己的本職工作要忙。
戈培爾聽了,在電話那頭低低一笑,道,“那是當然的,不過,我這事你也要放在心上啊。”
“一定。”弗雷德賠笑。
掛斷電話,他的笑容隱沒在脣角邊,這幾天爲微微的事情心煩意亂,哪裡有空去想其他。
他拿起菸缸上的半根菸,放在脣間想繼續抽,卻頹然地發現煙滅了。從口袋中摸出打火機,隨着金屬搭扣咔嚓一聲的響動後,火苗竄了出來,他的心突然也隨之一亮,一個念頭飛快地竄入了他的大腦——
凌晨四點半,天空黑沉沉地尚未破曉,柏林的街頭仍然陷在一片寂靜之中。照理說,這個時間不該有人煙,可拐角處卻轉出了一輛轎車。車子一路馳騁,最後在火車站大門前停下,車門被打開,一個穿着黑大衣,帶着黑帽子的男人鑽了出來。
他身材矮小,卻有一雙精銳的眼睛。男人謹慎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確定沒有可疑,這才走到後面拉開後車座,低聲道,
“我們到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跨出汽車,這人即便蓄了鬍子,穿着普通,卻還是難掩出衆的相貌和不凡的氣勢。他不是別人,正是帝國最受歡迎的男星維格﹒施塔。
他扶出自己的夫人,取下行李,然後從皮夾子中掏出幾張紙幣,塞給司機,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道,
“謝謝你通知我們。”
司機忙將錢推了回去,道,“我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而已,你要謝的人不該是我。”
“那我應該感謝誰?”
司機搖頭,“抱歉,我不能告訴你。不然,會牽連到他。”
施塔瞭然地點頭,對方既然不肯收錢,便將口袋中的半包高級雪茄遞給了他,“是我抽剩下,聊表心意,請你收下。”
聽他這麼說,司機也不好在推脫,接過煙隨手塞入了口袋中。他提起兩人的行李,帶頭走進了車站。
“我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他停頓了下,掏出兩張四聯火車票,和兩本護照,遞給他們。
“這是?”施塔不解地問。
“通行證件。德國境內和被佔領國都不安全,只有一路向東,一直到蘇聯。”
施塔恍然大悟,和夫人對視一眼,暗忖,這安排的人果然心細。
前幾天,宣傳部長看中了他,非要讓演猶太人的宣傳片。當時,他語氣堅定地拒絕了,之後沒再提起,本以爲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沒想到,昨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件。裡面竟有她妻子猶太血統的證明書,雖然他坐得直、行的正,但畢竟輿論駭人,這一點作爲明星他深有體會。考慮再三,決定遵照匿名信裡的建議和安排,爲了保住妻子,不得不捨棄在帝國的功名,收拾細軟逃命。
見他不說,司機催促道,“天快亮了,你們坐第一班火車走。記得,要往東走,不要節外生枝。”
施塔忙回神點頭,和妻子反覆感謝了幾聲,這才踏上火車。司機目送他們,直到火車緩緩開動,看不見蹤影,這才離開——
時鐘敲過六點,弗雷德站起來準備下班,剛準備鎖門,辦公桌上的電話就突然響了起來。
他站在原地,似乎在遲疑要不要接。然而,那鈴聲不折不撓,一直響個不停。弗雷德抿了下嘴,最後還是無奈地走了回去。
纔開口說了句哈羅,就被宣傳部長打斷,“弗雷德,你過來一趟,我在辦公室裡等你。”
“我下班了……”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電話裡已經傳來了忙音。
弗雷德掛了電話,戴上帽子,走出辦公室叫住一個助手。
“幫我安排一輛警車,去帝國總理議會廳(Reichskanzleramt)。”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戈培爾已經敞開了大門歡迎他。聽見敲門聲,他從辦公桌上擡起頭,道,“你來了。”
將外套帽子掛好,弗雷德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半真半假地開着玩笑,道,“正準備去祭拜五臟廟,就被你傳來了。這又是出了什麼大事?”
“你不知道麼?”戈培爾扔了筆,靠在皮椅裡,道。
“什麼?”他揚眉。
“施塔潛逃了。”一雙尖銳的目光投向他。
“哦?”弗雷德臉上閃過驚訝,隨即揚起眉峰道,“我還沒動手。”
“你還沒動手,可是他已經得到風聲,帶着老婆遠走高飛。”
“他真是狡猾。”他搖了搖頭,嘆息。
“你覺得是他自己洞悉了我的意圖?還是有人在暗地裡通風報信。”
“這個不好說,他紅了近十年,政界上商界上都有朋友,而且他自己也狡猾如狐狸。”
“可是,”部長的目光緊緊地虜獲住他,道,“我只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你。”
弗雷德吃了一驚,道,“難道你這是在懷疑我?我和他連一面之緣也沒有。”
聽他這麼說,戈培爾乾笑幾聲,企圖緩解尷尬的氣氛,“我知道不會是你,放走他對你有什麼好處?反而幫我做事,還能升官發財。”
他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見他不接話,戈培爾又道,語氣中不無憤怒,“讓他出演這個角色,是給他面子,沒想到這人敬酒不吃吃罰酒,居然還連夜逃脫。真是太讓我失望!”
弗雷德附和道,“確實,爲帝國效勞是他的榮幸,也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在演藝界的位置。等他回來,一定會後悔做出這樣的決定。”
戈培爾哼了聲,道,“逃都逃了,他還會回來麼?”
弗雷德再度聳肩,“估計是不會了,除非……”
“什麼?”他煩躁地揮手,“別說話說一半吊人胃口。”
“除非你派人捉他回來。”
他沉默了半晌,道,“我正有這想法。”
“不過,歐洲那麼大,要找出兩個人也不容易。”弗雷德。
“是啊,你認爲他們會去哪裡?”戈培爾。
“哪裡都有可能,不好說。”弗雷德。
“要是把他捉回來,我想捏死他。”戈培爾點燃菸斗,吸了口,平復下心情,問,“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弗雷德搖頭,“沒有,這事頗爲棘手。”
看得出來他並不願意接這燙手爛山芋,戈培爾站了起來,踱到酒櫃前,取出兩支玻璃杯倒上紅酒。
然後又走了回去,將其中一杯遞給弗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裡能讓我信任的人不多,既讓我信任又有辦事能力的,更少。但你弗雷德絕對是一個。”
弗雷德舉了舉酒杯,不卑不亢地道了聲謝。
“這事……”戈培爾斟酌着語句,試探性地開口,“我要是交給你,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他沒立即回答,而是沉吟半晌,才道,“說實話,我並沒有把握。”
“誒,你不要謙虛。這些年你取得的功績,我們大家都看在眼裡,”他話鋒一轉,繼而又說,“這事你要是接手,一定也不會讓我失望。”
弗雷德的臉上露出爲難,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峰,推辭道,“可是,近期我手頭上也有不少案件。況且,他們可能已經逃出了德國,我身爲柏林地區的負責人,恐怕越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戈培爾打斷,他伸手敲了敲書桌,道,“你的事可以暫時讓別人接手,弄一張去國外的通行證也不是什麼難事。”
部長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他自然不能再推脫,點頭道,“那好吧,我回去安排一下。”
“你肯接手,我就放心了一半。不過,逃出德國,這個確實麻煩……”戈培爾放下酒杯,託着下巴沉吟道,“你認爲他們會去哪裡?”
“瑞士?畢竟那裡是中立國。”弗雷德。
“我看不會,雖然中立,但是和我們帝國還是有協約。要是發個通緝傳到那邊,他的日子不會好過。”
“北歐?瑞典?”
戈培爾想了想,隨即否認,“施塔爾這麼有名,我猜他一定不會去有人能夠認出他的地方。除了這些地方,還有哪裡對他來說會比較安全?”
在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弗雷德也在思考,突然眼前一亮,他不禁脫口道,“蘇聯!”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戈培爾伸手拍了拍他,笑道,“好小子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弗雷德點頭,道,“一方面,蘇聯沒有完全落入帝國的掌控中;另一方面,那裡認識他的人比較少,方便隱姓埋名。而且,戰亂中,大家都顧着逃命,沒人會去留意他。”
戈培爾擴大了臉上的笑意,讚賞道,“分析的有道理,我們倆不謀而合。”
“不過,”弗雷德有些遲疑,“蘇聯土地遼闊,真要找出兩個人,還是得花一番心思、時間和精力。”
他嘆氣,“確實。”
兩人沉默了會兒,戈培爾又道,“不過,這傢伙不會說俄語。說德語,就容易暴露行蹤。”
“就算這樣,還是如同大海撈針。”
戈培爾立即表示贊同,“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和我說,我儘量給你一切權責上的便利。”
聞言,弗雷德眉宇間一鬆,舉杯和他碰了碰,道,“我就在等你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