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堡是德國第二大城市,也是歐洲一個重要港口。
在現代華人聚集最多的幾個城市就要數柏林、漢堡和法蘭克福了。在3、40年代,這個靠着北海,內接易北河的海港城市,憑藉着得天獨厚的地理外置,海外商船絡繹不絕,因此停駐在此地的外國商客自然也不會少。
林微微對漢堡市中心還是有一點兒印象,雖然很多地方都有了變化,但好在老城區的建設基本沒變。那幾棟19世紀建造起的房屋還是在那裡傲然矗立,相隔了整整七十年,她居然還能夠認路,真是多虧了‘凡是建築超過100年曆史的一律不得拆建’這一條歐盟法啊。
漢堡和柏林這兩個城市是第一批華商和留學生聚集的地方,這個時代華人本就不多,再加上德國向來走的是非移民國家路線,因此成不了氣候,也稱不上什麼唐人街。頂多就是幾十家商戶湊在一起,加起來不會超過兩百個人。
中國人會做生意,儘管這些商人語言不通,但還是能夠存活下去,只是生活條件刻苦些。好一點的自己有店,小本經營,混得不好的,只能拿着產品去德國人家門口推銷。
而大多數中國商客和當地人的關係並不好,一方面是是因爲語言不通,而另一方面搶了德國人的生意。再者,作爲一個外國人,接受當地政府的各種補助,難免會被這個國家視爲負擔,受到排擠也在所難免。
這些也是林微微到了之後才知道的,以前在學校,雖然聽說過一些納粹逮捕華人送進集中營的事,但畢竟只是個例,她並未深刻地研究過。
她的運氣還算不錯,胡亂走也能瞎貓逮到死老鼠,給她撞見一家華人開的陶瓷店。
老闆是個福建人,姓牛,老婆牛嫂是廣東的,兩人看見林微微走進來,都是一愣。
林微微本以爲自己要花一些功夫才能說服他們收留自己,沒想到她將自己無家可歸的身世一說,他們無二話立即就收留了她。
沒有錢,只能一遍遍地口頭感謝他們,而牛叔牛嫂只是笑着打斷她,道,“戰爭年代要生存本就不易,更何況大家本是同根生,相互幫助還不是應該的,不必那麼客氣。”
聞言,林微微心裡更是感動,不禁慨嘆,這個年代的人果然比21世紀的現代人更團結淳樸啊!
兩人基本不會德語,但微微會,除了打掃整理房間,有客人來就幫助他們一起做買賣,順便當翻譯。語言上有了溝通,生意倒也好了一些。
通過這兩口子,林微微認識了一箇中國留學生,叫韓疏影。說到這個韓疏影,他還算是林微微半個學長,兩人都是柏林洪堡大學的學生,只不過一前一後相差了近七十年而已。
他來漢堡遊玩,暫時居住在牛家,等聖誕節結束,學校開了學就要回去。他今年28歲,而林微微按照在現代的年齡也是28歲,可以說兩人年齡相仿,又算是同門師兄妹,共同話題總是特別多一些。韓疏影學的是醫科,對於這種牛逼哄哄的專業,林微微向來只有瞻仰的份兒。
去柏林的火車票,以及到了那裡後的落腳點都需要錢來打點,在牛家打工,多少能賺一點兒,於是林微微就一馬克一馬克地慢慢存起來。
這樣的日子雖然艱辛,卻也平穩,四周遇到的都是同胞,總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就像是回了家。有時,她也在猶豫,到底還要不要去柏林?那麼奔波,如果到頭來得到的只是再一次被傷心,這執着是否值得?
然而,她在這邊糾結着,那一頭又出了事。
一天,微微按照牛叔的吩咐出去給客人送商品。回來時,巷子裡一片寂靜,晾衣繩上的衣服掛了一半,另一半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隔壁鄰居魯大嬸向來是個愛乾淨的人,怎麼可能這麼毫無章法地任自己的衣服丟地上被踩踏呢?她正詫異着,突然背後有人一把拉住了她,還來不及尖叫,就被捂住了嘴脣,拖到圍牆後面。
“噓,別叫,是我。”
耳邊傳來韓疏影的聲音,林微微拉開他擋在自己臉上的手,撫了撫一顆碰碰亂跳的心,沒好氣地說,“你幹嘛你,嚇死我了。”
“別進去,黨衛軍正在裡面抓人。”
“抓人?抓誰?”她吃了一驚,整了整臉色,忙問。
他伸手壓在嘴脣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拉着她從衚衕裡繞了個圈子,悄悄地繞到了圍牆的那一端。
果然,他們居住的地方被一羣SS部隊給圍觀了。所有的中國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在那裡站着,挨個兒被檢查,登記入冊。
這些黨衛軍來勢洶洶,手中配備武器,顯然不是來找他們聊天喝茶的。一看這架勢,林微微頓時腳軟了。
“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他拉了她一把,然後兩人再從原路繞開。
林微微心中發怵,不知道等待牛叔他們的是什麼,她一路忐忑,卻又不敢停腳。兩人快步走了一段,跑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纔鬆下口氣。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她纔出去一個上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韓疏影沒直接回答,只是問,“你還記得昨晚牛叔帶回來的那幾個男人嗎?”
林微微不解,但還是點點頭。
“三天前,美國向德國宣戰,英美聯盟。一艘來自英國的貨運商船在北海海域被德國海軍擊沉,這船上有幾個中國工人漂到了漢堡港,而那天正好有貨船從國內到達,牛叔去碼頭收貨。當時他並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就把落難的同胞給救了起來。如果只是幾個中國人倒也不足以引起注意,可偏偏這些人上的是英國人的船。於是,蓋世太保認定了他們是英國放到德國的間諜,德國人不待見華商已不是一兩天,藉由這次機會,索性將他們一網打盡。”
事態嚴重,林微微的心頓時沉了下去,不禁問道,“那牛叔牛嫂他們呢?會怎麼樣?”
“不知道,估計會被送進集中營。”
“集中營!”她腳跟發軟,差點摔倒。
韓疏影伸手扶了她一把,也滿臉憂慮,“聽說那個地方是有去無回的人間煉獄。”
“不是聽說,根本就是!”她有些焦躁地來回踱步,“還有辦法救他們出來嗎?”
“救?你要救他們?”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知道抓他們的是誰?是蓋世太保,是黨衛軍!”
被他這麼一堵,她頓時清醒了,面對殘酷的現實不得不妥協。他們對她有恩,她卻無法報恩,在危險到來時,只能各自飛,這讓她感到無比愧疚。她一時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滿臉茫然。
韓疏影感同身受,但畢竟是男生,理智大於情感。他很快振作起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怕他們會搜捕全城的華人,所以我們要儘快離開漢堡。”
“去哪裡?”
“回柏林。我的學校在哪裡。”
聽他這麼說,林微微心中一喜,忙道,“我也去柏林。”
“你身上有錢嗎?”他問得有些窘迫,自己出生富貴,總是有充足的盤纏,可這一次實在事出突然,口袋裡摸來摸去才幾塊馬克。要想買車票,似乎是不可能的。
林微微點頭,道,“我剛去送貨,正好有客人給的錢。”
可她拿出來一看,不禁又失望,一張車票就要五十馬克,而他們錢加在一起才三十來塊,連一張票都湊不齊。
漢堡到柏林288公里,總不能徒步而去,漢堡靠近北歐,再上去一點就是丹麥了,所以相較於南法,這裡要寒冷得多。
兩人正犯着愁,林微微眼前一亮,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邁爾!
他說過,如果有困難可以去找他。
自從火車站一別,她從未想過自己還會和他有什麼交集,所以那張寫着他地址的紙條還一直都扔在口袋裡沒動過。沒想到,隔了幾星期後,反而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
要找到這個地址並不難,在70年後,這裡是一所德國空軍學校,而現在只是普通的住宅,只是四周進出的德軍比較多。
韓疏影不明白她爲什麼會將自己帶入虎穴,跟在她身後,滿是戒備。林微微心中也沒有底,可除了來碰碰運氣,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因爲兩人是亞洲人的模樣,再怎麼低調,一路走過去都很引人注目。好不容易找到正確的門牌,她猶豫半秒,然後飛快地按響了門鈴。
一片沉寂,無人應對。和韓疏影對視了一眼,她再度伸手。按了又按,可還是沒人開門,她不由擰起了眉頭。
“微微,你確定是這裡?”他忍不住出聲。
“是的,我想他應該不會騙我。”口中在安慰他,可這話說得她自己也沒把握。
快來開門啊,邁爾,關鍵時刻,你可不能忽悠我啊!
門鈴都快給她給按扁了,偏偏還是毫無動靜,顯然房子里根本沒人在。
“怎麼辦?”她有些手足無措,邁爾是她身爲林微微唯一一個認識的德國人了。
韓疏影沉着地接過她的小紙條,看了一眼,然後又對照了下大門前信箱上的名牌,道,“胡伯特﹒邁爾,地址沒錯。現在天色還早,可能他在外面沒回來,要不然我們等等他看。”
“也只好這樣了。”林微微點點頭,找了個角落,就地坐下。
空氣有些冷,將手腳都凍得僵硬,她忍不住呵了一口氣。
緊挨着她,他也坐了下來。這裡華人不多,赴德求學的多數有些家庭背景,不是因爲政治因素,就是因爲經濟緣由。可眼前這個女孩孤身一人,聽她談吐,又不像是沒受過教育的文盲。因此他有些好奇,她究竟是什麼來歷,於是便問,
“微微,你怎麼會孤身一人來德國?”
“我?”她想了想,道,“如果我說,我來這裡是意外,你信不信?”
“意外?”見她繞着圈子不願說,他也不強迫她,眯起眼睛,微笑道,“有什麼不信的,我來這裡也是意外。國內正在打仗,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夠回去爲祖國馳聘沙場,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林微微沒接口,和弗雷德曾在戰場上面臨最嚴峻的生死考驗,親眼看見那些年輕的戰士被炸得血肉模糊,一條條鮮豔的生命在瞬間流逝,慘叫聲、慟哭聲絡繹不絕。不管是侵略戰,還是保衛戰,每一步都是踏在鮮血上邁出的,戰爭是殘酷的、是無情的,只要想起那些血腥的畫面,她就一點也衝動不起來。對於她這個來自於新世紀的人而言,和平纔是最難能可貴的。戰爭爆發,無人倖免,再強大的國家也會元氣大傷,經濟倒退。
見她不說話,他又問,“你的父母呢?在德國還是在中國?”
父母在另一個空間,遙遙相隔,雖然活着,卻也難相見。她嘆了口氣,道,“他們在很遠的地方。”
而他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伸手攏了攏她的肩膀,道,“節哀順變。”
原本就冷場的氣氛因這一句話,而變得更加壓抑。無話可說,兩人沉默着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陽落山,邁爾纔回來。林微微忙拍了怕身邊的人,站起來幾步走了過去。
似乎沒料到她會來找自己,邁爾吃了一驚,目光瞥過韓疏影,眼珠轉了一圈後,又回到她的身上。
“有事找我?”
在他目光的注視下,微微不禁漲紅了臉。向不太熟悉的人開口要錢,總不太合適,多少會有些窘迫。她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你什麼?”見她吞吞吐吐,他又問。
“我來是問你借……”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錢。”
“借什麼?”他伸手擋在嘴前,低聲咳了下,道,“不好意思,有點感冒,你說要借什麼?”
面子固然重要,可身家性命更要緊。一咬牙豁出去了,索性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沒錢買車票去柏林,所以想問你借錢。”
“哦,原來你是要借錢。”他了然,也不廢話,直接從口袋裡掏出錢包,然後問,“你要多少?”
沒想到他這麼爽氣,林微微反而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
見她不答,他問,“200馬克夠了嗎?”
她點頭,下意識地伸手接過錢,訕訕地說道,“我,我會盡快還你。”
“不用還。”不待她迴應,他伸手掏了掏口袋,拎出她的項鍊在眼前晃過,道,“就當我花錢買了這個。”
囧……她2300歐買來的蒂芙尼項鍊,就被他花200馬克買去了呀。呃,心好疼啊~~~~
見她哭喪着臉,他不禁問,“怎麼了?”
“這是我送給你的,我不賣。”
“你不是急需錢嗎?”
“可是……”
他打斷她的話,“你拿貨換,我拿錢買,很公平。”
2300歐買進,200馬克賣出,公平在哪裡啊!?
“一定要買嗎?”她問。送他是心意,可是花錢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邁爾不解地望着她,但還是點頭。
想了又想,最後她認真地道,“既然你一定要買,那就給我1000馬克吧。”
就是1000馬克,也虧大了。
“……”
1000馬克!這下輪到邁爾傻眼了。她這是搶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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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不是我把微微給寫苦逼了,只是關於當時中國人的處境,真的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好。
文中所提到的漢堡華人被捕事件,以及英國貨船事件都是真實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