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娜的越獄計劃並不複雜,就是乘着UFA公司撤組時,躲在他們堆放工具的卡車裡一起逃出去。參與的一共有十五個人,加上林微微就是第一十六個,另外幾個都是營地裡暫時替UFA公司服務的苦役,他們負責搬運道具和佈景。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做這事,發揮的空間總是大一些。
這是一場賭博,會有生命危險,如果賭贏了,那麼自由就歸他們;如果賭輸了,那麼等待他們的必定是死亡。
仔細思量,始終覺得不靠譜,有太多的不定因素,成功的機率不到百分之五十。那幾個人倒也罷了,集中營裡有成千上萬的囚犯,少掉兩三個,或許一時間還無法察覺,可是她和蘇珊娜都是弗裡茨近身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弗裡茨城府不如弗雷德,但到底不是傻子,恐怕連集中營的大門還沒出,就會被發現了。
“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徹底。”林微微看着蘇珊娜道。
“什麼意思?”
“索性我們弄暈弗裡茨,這樣成功的概率會大許多。”
蘇珊娜只是抿着嘴脣,皺眉看她,“你確定要這麼做?這是一條不歸路。其實……”
見她欲言又止,林微微停下手下的活,問,“其實什麼?”
“其實,”她沒有馬上接話,而是猶豫了半晌,“其實,指揮官大人對你不一樣。你爲什麼還要鋌而走險?”
他對你不一樣!這句話先是烏蘇拉說過,現在又是蘇珊娜,可是她們不知道的是,正是這句話讓她驚惶萬分。
確實,比起其他囚犯,弗裡茨對她已經仁慈了不少,正確的說,是更像對待一個人。在看見林微微病痛的時候,他也會心軟;在喂小貓的時候,他也展現出人性的一面;只是,一個向魔鬼交換靈魂的人,不能後悔、不會回頭,否則,他的下場會比任何人更悽慘。這一點,弗裡茨也知道,因此他的內心在激烈地交戰;因此他做出來的事情纔會那麼矛盾而彆扭;因此當看見弗雷德可以被人救贖出黑暗時,纔會妒忌到發狂。
夜夜在噩夢中,她都感覺到有一雙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頸子上,手心裡蜿蜒的傷疤像一條毒蛇直直鑽入骨子裡,太可怕了。在鋼琴前,他的思想一定也在做了激盪的鬥爭,讓她死還是還是讓她活,只是一線之隔的決定。
總有一天,他不是一槍崩了他自己,就是一槍崩了她,否則他遲早會發瘋。這一點,他和她都知道。所以,林微微才破釜沉舟地決定要逃跑,只有跑到弗雷德那裡,纔算安全,才能放心。
見她神色堅定,蘇珊娜只是說了一句,“你會後悔的,簡妮。”
“那就讓我到時候再後悔吧。”
距離《永恆的猶太人》拍攝結束還有幾天時間,他們臨走前一晚,在司令部召開慶功會,然後第二天一早,他們會離開。
弗裡茨是個酒鬼,可和弗雷德一樣,他從來沒有真正喝醉過,至少沒有醉得不省人世。所以,要讓他睡上一整天,光是酒精恐怕還是不夠的。
但是,如果酒精加安眠藥……
醫務室裡有大把的麻醉和安定,可問題是,那裡不是隨便誰都能去的。一般被鬼畜醫生弄進去的人也是有去無回。
他們幾個人中,唯一有這榮幸能夠活着進去,活着出來的就是林微微了。可是,腳上的傷口早就癒合,怎麼才能找到一個藉口再次進去呢?
日子一天天翻過,眼見時間如沙漏,分秒倒數,可她還是一籌莫展。奇蹟從來不是坐等別人帶來給你,而是靠自己創造。最後,她咬咬牙,做了破釜沉舟的決定。
臘月十二月,鵝毛大雪紛飛,她穿着單衣在冰天雪地裡站了一個夜晚。瑟瑟發抖地看着隱在烏雲下的月亮,靠回想着和魯道夫一起度過的那一點甜蜜,硬是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她如願地發燒了。可即便如此,還不能鬆口氣,弗裡茨會怎麼處理她還是未知之數。爲了不讓人看出來她是故意的,於是,只得硬撐着去廚房做事。在送早餐的時候,她不小心手軟了下,將咖啡全部潑在了他身上。
看見他盛怒的目光,她想開口解釋什麼,結果眼前一花,天旋地轉地摔了下去。頭暈得厲害,每個人都在眼前晃動,但是她不敢暈厥,掐着手背死也要醒着撐到醫務室。雖然,她並不知道他是否會讓她如願。
他們每個人都說弗裡茨待自己不同,所以她只好賭一把,賭他會如何處置她這個病人。是無動於衷地處理掉她,還是和上次那樣送她去就醫?
他說些什麼,她聽不太清,頭很痛,心跳得很快,對自己的將來惘然不知。要裝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保持清醒卻很難,一雙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早知道那麼辛苦,昨夜就不該那麼賣命。
她渾渾噩噩地想着,隱約覺得自己被弗裡茨抱了起來。對付集中營裡的老弱病殘,他們向來不會心慈手軟,他會怎麼處置她?是要將她槍決嗎?這一刻,突然她很恐懼死亡,死了,就再也見不到魯道夫;死了,一切心血都白費了。
也正是因爲燒糊塗了,她纔會突然伸出手拉住他,乾澀的眼睛裡滾出兩道眼淚,對他說,“不要槍斃我。”
那一刻,弗裡茨看着她,一雙混沌的眼睛裡有乞憐、祈求、恐慌,還有一些連他也看不懂的情愫在其中。這一眼,直直地撞進了他的心靈。
於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他丟下衆人,還是隨心所欲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從司令部到醫務室,不過短短几步路,林微微卻覺得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麼長。在看見邁爾之後,她不由吁了口氣,從來沒覺得鬼畜醫生的臉也可以是那麼親切,一瞬間忍不住熱淚盈眶。滾燙的熱烈碰到他的手指,讓弗裡茨渾身一顫,差點鬆手。
“怎麼又是她。這女人真是事多。”邁爾皺着眉頭看着她。
“她暈了,你看一下。”
礙於弗裡茨,邁爾不得不診斷。摸了摸她的額頭,又將聽筒放在她心臟後背心,大致檢查了一下。
他問,“你最近有沒有嘔吐、反胃、心絞痛、頭暈、出冷汗的現象?”
林微微點頭後,他又道,“做個深呼吸,吸氣、呼氣……”
聽了又聽,見他一直沉默不語,弗裡茨沉不住氣,在一邊問道,“什麼病?”
“心肌炎。”
“心肌炎?很嚴重?”
邁爾看着他,沒好氣地說,“疲勞恐懼引起的!”
“……”
“如果不是發燒,根本沒有病狀。給她打一針,睡一覺就會好的。”
“那就好。一會兒我讓費格萊茵來接她的時候,要看見一個生龍活虎的人。”
邁爾擦了把汗,沒接口,但眼神清楚地說了,丫的你就做夢吧。
弗裡茨一頓威脅後,屁顛顛地走了。邁爾望着大門口,只得嘆息,“怎麼就攤到了這麼個學生,尊師重道一樣都沒有學會。”
神馬?鬼畜醫生竟然是鬼畜男的老師!多麼驚爆的消息,怪不得一個活體解剖,一個虐殺活人,真是和諧的一對師生。
林微微渾渾噩噩地胡思亂想,被打了針,餵了藥,實在撐不住眼皮的厚重,瞌睡了一會兒。不知道暈了多久,突然一個激靈,陡得醒了過來。
還好,她還在醫務室裡,四周靜悄悄沒有半個鬼影。真是天賜良機!掙扎從病牀上爬起來,她想要下地,可是全身出了一身虛汗,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
不可以功虧一簣的,如果不想埋屍集中營,就算咬着牙也要堅持到底。
安定是醫療的常用藥物,和其他藥物一起放在櫥櫃裡,而更讓人慶幸的是,藥櫃沒有上鎖。
總算,老天還算厚道,雖然千辛萬苦,但至少讓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敢偷太多,怕反而引起懷疑,取出她認爲足夠的量,貼身藏好,又爬回了病牀。
心跳得太快,裝的滿滿的都是對未來的恐慌和茫然,壓在胸口沉甸甸。身體明明是疲憊的,可腦細胞卻是那麼活躍,轉眼望向窗口,飄雪的天空看不到盡頭。
兩天後,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生還是死,去還是留,悲還是喜……一切很快就會有一個答案了。
----------
在弗裡茨身上壓了很重的賭注,賭他是否會善待自己。
也許,他不想這麼快玩死這能給自己帶來樂趣的寵物;也許,他還要留着她對付弗雷德;也許,朝夕相處,他也有點不捨;不管原因如何,總之這一局,林微微很幸運地賭贏了。他非但沒有像對付營地裡其他老弱病殘那樣解決掉她,反而還批准了她的病假,同意她在牀上養病休息。
他果然是對我不同的。躲在被子裡,林微微苦笑。
心口壓着心事,越想盡快好起來,就越好不起來。頭暈腦脹,還流着鼻涕,昏睡了整整兩天。
黑色的夢境,而每一個噩夢裡都有弗裡茨的身影,血紅的夕陽下,墮落的琴聲,不停地交替,不停地重複,鑽入了心靈最深處。
莫扎特的安魂曲成了她的催魂曲,太可怖,簡直叫人絕望。
後頭的司令部,人們開着歡快的晚宴。本來硬撐着想爬起來跟去,卻被蘇珊娜阻止了。
她說,“逃跑需要體力和耐力,你好好睡一覺,等到了凌晨,我來叫醒你。”
無疑她是對的,逃跑需要體力,即便逃出集中營,還要顛簸到波蘭。於是,她將那幾顆好不容易纔偷來的藥丸交到了蘇珊娜手中,親眼看她磨成粉,塗抹在弗裡茨的水晶杯上。
“這個做過特殊處理的杯子,一定要交到弗裡茨手上!我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的,蘇珊娜。”林微微握着她的手,不停重複這句話,一顆心忐忑不安,如坐針毯。
“放心,我們會成功的。”蘇珊娜安慰,臉上滿是堅定。
拉住她的手,林微微帶着希望地看了她半天,千言萬語只是化爲了一句謝謝。
她一怔,隨即笑道,“謝我什麼,我們現在是同舟共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同舟共濟……是的,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微微已經完成了她的任務,取得了他們連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剩下的,確實該交給他們,她應該相信他們,也必須相信他們,大家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生死與共了。
只是,這一場拿生命當賭注的賭博太大,關係到自己的腦袋,實在無法輕鬆下來。計劃了那麼久,今晚是關鍵,重大的事件壓在胸口上,她怎麼能夠定下心來休息?一顆心被懸空在峭壁上,七上八下,恨不得能將時鐘撥快,可偏偏除了等又什麼也做不成。
和蘇珊娜約好四點碰頭,眼見時間一分一秒地在逼近,林微微在牀上翻來覆去,坐寢難安。隨着午夜的臨近,司令部的喧譁笑鬧聲逐漸落下,再華麗的舞臺也有謝幕的那一刻。四處燈火暗淡,看不出任何異狀,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順利地進行。
上帝保佑我們!
她再也躺不住,索性一屁股坐了起來,沒有鐘錶沒有時間,只能靠樓上的大廳的西洋鍾整點敲打的次數來判斷。
終於,鐘擺敲過了四下,在漫長的靜候之後,外面隱隱傳來腳步聲。是蘇珊娜回來了!林微微心裡一喜,急忙快步迎了出去,誰知,才踏上幾格臺階,就被人堵住了去路。
黑夜的籠罩下,陰暗的樓梯口,站着一個人影。他背對着月光,銀白色的光線從他背後迸射出來,一時將他的身影襯托得尤其高大。如果他的手上有長柄鐮刀,那他就是死神降臨。
毫無徵兆地在這裡遇到弗裡茨,林微微硬生生地被嚇了一大跳,腳一軟,幾乎滾下樓梯。她伸手扶住牆壁,好不容易止住了身體的顫抖,按住自己狂亂的心跳,再度擡頭望向他。
眨了眨眼睛,這全然不是夢境,他就站在她的前面。原本應該被撂倒的人此刻卻出現在了眼前,這說明什麼?他又想做什麼?
蘇珊娜……
不好的預感涌上了心頭,一時間,各種疑問同時在腦中浮現。她忐忑,看着他不敢動,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喉嚨口。
弗裡茨一步步走下樓梯,越是往下,越是陰暗。他全身幾乎和黑暗融成了一體,一張臉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看不出任何表情,看得見的只有那雙散發出瑩綠色光芒的眼眸和嘴角邊若隱若現的酒窩。
沉重的鞋底敲擊在陰冷的石階上,每一聲響動,都緊扣心絃。林微微貼着牆壁,驚慌失措地望向他,突然有種世界末日降臨的絕望。
===========================
作者有話要說:樓主我今天過生日啦。大家今天不準潛水,趕快浮出水面,祝賀我快樂的又老一歲……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