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宏尋思半晌,點點頭道:“倒有幾分道理,你再說說,我崔氏該如何自處?”
崔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花園裡略一巡視,確定左右無人,這才把崔宏拉到一角,小聲道:“父親,請恕兒直言,咱們崔氏本是華夏貴胄,因不捨故土,又爲保全宗族才屈身事胡,否則也將如江東諸族般立門戶於吳會之地。
原本兒以爲此生會終老於塞北,但四年來,魏國連遭挫敗,十七萬精銳被戮,河北、關東滄入晉秦之手,雖陛下有東山再起之雄心,奈何時勢,對手已不同於當年!
當時正值淝水戰後,北方喪亂,人心思定,陛下方能以英明神武之姿招得四方英傑來附,而如今,陛下喪失進取,耽於享樂,性情漸趨乖戾,稍有不慎便會禍及宗門,致使人心惶惶,尤以族伯父一案爲甚,陛下僅因貴主二字便賜死族伯父,着實令士人心寒,父親,近些年來恐怕已無人投奔陛下了罷?
另外一點,陛下立國之初,正值壯年,而陛下的對手是慕容垂,慕容垂雖威震天下,卻垂垂老矣,陛下亦於慕容垂死後才取得了河北,現今則恰恰相反,陛下的對手是衛將軍,衛將軍年輕有爲,聽說今年才二十來歲,正是銳氣正盛之時,而陛下已經步入中年了,暮氣漸長,更何況衛將軍於治下輕徭薄賦,行仁政,與我朝形成了鮮明對比,百姓必向晉而棄魏。是以魏國的將來兒並不看好,既然衛將軍取了河北,又對我崔氏有意,不如索性重投大晉,您以爲如何?”
崔宏立時嚇了一跳,連忙壓低聲音道:“伯淵,慎言啊,此話可不能亂說啊!”
崔浩面色一肅,拱了拱手:“父親請放心,除了父親。兒此言不會再入第三人之耳。但是請父親不要怪兒哆嗦,衛將軍一旦取下薊,必然會順手滅了燕國,幽燕、河北盡入他手。豈會放過河東?父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若真到陛下大勢已去,咱們清河崔氏即便投了衛將軍又豈會被重用?您別忘了。衛將軍與江東王、謝、褚等高門甲族素來親善,我清河崔氏本已不佔先手,倘若再晚一步,恐怕將來於新朝再無立錐之地啊!”
崔宏的臉面現出了明顯的掙扎之色,顯然長子的話語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裡,只是,他有顧忌,有很深的顧忌,幾經斟酌之下,好半天才苦着臉道:“平城雖只你我父子二人,但除去僕役婢女,家中也有了十餘人,而陛下的性情你不是不知道,要想同時離開平城幾乎沒可能,爲父恐怕稍露端倪,立刻會引來殺身之禍啊!”
崔浩沉吟道:“衛將軍既扣住了二弟三弟,想來多少也瞭解到我父子二人的處境,或會另有辦法,父親不妨耐心等待,如兒所料不差,衛將軍取下薊之後,理當秘密派人來平城與父親接洽。”
崔宏捋須嘆道:“說不定陛下能大破衛將軍,重新取得薊呢?介時大魏未必沒有轉機,雖然陛下性情乖戾,可是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咱們小心點應是無妨,一切待幽燕戰後再見分曉罷。”
崔浩點了點頭,也不再勸說,逃離平城的風險還是太大了,何況逃了出去,也無路可走,往西往北那是不用想,往南三百里是雁門,只有衛風取下了薊,纔有機會向東逃竄,的確要等一等。
而在皇城裡,拓跋珪於大朝會後遣人把太尉穆崇與拓跋儀的長子拓跋篡召入宮中。
拓跋珪換了身便服,顯得隨和了些,當然了,關鍵還在於服用了寒食散,精神大爽,心情也隨之大好!
在二人見過禮之後,拓跋珪看向拓跋篡,問道:“賢侄,可知朕召你入宮是爲何事?”
拓跋篡二十來歲,被任爲定州刺史,中山王,所謂定州,是拓跋珪分河北中山,常山、博陵、北平、鉅鹿五郡新立,治所中山,去年向彌破河北時,拓跋篡恰好不在中山,所以逃過了一劫,輾轉入河東後得以回平城,由於拓跋儀被衛風當陣射殺,轄地、封國也全都沒了,所以只得學起了晉人爲拓跋儀立衣冠冢服喪。
這時的拓跋篡,身上披着重孝,施禮道:“請叔父明示!”
拓跋珪面色一沉,冷冷道:“賢侄,你時刻不忘爲父報仇,好!今次朕便給你個機會,燕晉幽州之戰一觸即發,朕任你爲幽州刺史、督河北、遼右雜夷諸軍事、嗣衛王、衛將軍,領左右宿衛軍、虎賁軍、羽林軍、三郎軍合計兩萬,具裝重騎五千,潛伏於燕山之內,時機成熟時一舉殺出,取下那姓衛的頭顱奉給朕,你可敢去?”
拓跋珪封拓跋篡的衛將軍,可不是衛風被人尊稱的衛將軍,那是衛風的姓,而拓跋篡的衛將軍,始自於漢高祖,總領京城各軍,二品,與驃騎將軍、車騎將軍同級,是正號將軍加大以下的最高品,可開府,置官屬,掌握禁軍,預聞政務!
拓跋篡被封爲衛將軍,存有污辱衛風的性質,瞧,這纔是真正的衛將軍,你那衛將軍是假的!
拓跋篡頓時渾身劇震,魏國禁軍八衛,拓跋珪撥給了他五衛,另還有五千具裝重騎,別看人少,可這是精銳中的精銳啊,有這兩萬五千騎在手,足以與十萬大軍一較高下!
尤其是具裝重騎,具裝重騎都是老爺兵,只能來自於拓跋氏本族貴族子弟,其具裝穿戴困難,每騎配兩名僕騎,也就是五千具裝重騎要有一萬名僕從騎兵爲其服務,因此,拓跋篡相當於實領了禁軍兩萬、五千具裝重騎與一萬普通騎兵。
但拓跋篡隨即又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是魏國的家底了,魏國實有禁軍三萬,這一下就領了兩萬走,至於具裝重騎,裝備的成本極其高昂,每一員的費用都相當於十幾名普通輕騎,而且還不能純以金錢來衡量,專用明光鎧、馬槊、騎士訓練、馬匹挑選、以及具裝的打造都是非常耗費時日,傾魏國之力,也只有這五千騎!
‘衛風,孤的那個仇人,他從未有過一敗,連父親都不敵他,孤能行嗎?’拓跋篡的心裡生出了擔心,這一刻,他暫時忘了生死,而是如果再次不敵衛風,那大魏國就完了,因爲禁軍不僅是戰鬥力最強,也是諸軍的靈魂,血肉筋肉哪怕被敵人啃噬一空,只要靈魂不敗,凝聚力就不會散,可是靈魂敗了,也就意味着信仰、意志的坍塌!
遠赴幽州作戰,雖然率領的是魏國最強軍,卻不可能再有援軍,也不可有補給,他拓跋篡只有一擊必殺的機會,如果一擊殺不死敵人,那麼,葬送的將不僅僅是他的性命,也是大魏國的希望!
拓跋珪雖然給了拓跋篡無上的榮耀,也給了他報仇的機會,卻等同於把他推上了懸崖邊緣,因爲他面對的敵人,將是拓跋氏有史以來的最強敵手!
拓跋篡感覺肩頭擔上了一副千鈞重擔,臉面竟不自覺的現出了一絲遲疑。
拓跋珪也不催促,目光森冷,等待着答覆,穆崇也是目不轉睛的盯着拓跋篡。
也不知過了多久,拓跋篡臉面的掙扎才漸漸散去,改而布上了一層堅毅,當即半跪在地,猛一拱手:“陛下賜臣親手斬殺仇敵之機,臣粉身碎骨不足以報其萬一,只能向陛下保證,臣不會鹵莽行事,定會小心謹慎,務求一擊必殺!”
“哈哈哈哈~~”拓跋珪仰天大笑道:“賢侄你若是一口應下,朕反而不放心把重兵交於你手,但你並未衝動行事,而是深思熟慮之後才領下朕的命令,好!你父睿智果敢,心思縝密,你不失乃父遺風,此戰你必勝,衛王一脈準你世襲罔替!”
“臣謝過陛下厚恩!”撲通一聲,拓跋篡的另一隻膝蓋也跪上了地面,恭恭敬敬的磕頭謝恩。
拓跋珪揮揮手道:“此處非是朝堂,自家後院何須多禮?來,起來罷,朕另讓穆太尉暫時爲你參議軍事,穆太尉機敏果斷,老謀深算,若有不決,可向穆太尉請教!”
拓跋篡可不敢託大,穆崇的先祖在上百年前就爲拓跋氏效命,而穆崇本人更是兩次救過拓跋珪性命,一生都在隨拓跋珪征戰,鐵蹄幾乎踏遍了整片北國大地,資歷老的簡直能壓死人,既便他的亡父拓跋儀也不敢在穆崇眼前放肆!
拓跋篡明白,穆崇隨行,是對自己的監督,說不定手裡就有拓跋珪的密詔呢,可以隨時擄奪自己的軍權,同時也讓他吃了顆定心丸,心裡對於衛風的那點忌憚徹底煙消雲散,於是連忙向穆崇施禮道:“拜託穆公了。”
穆崇略微側過半片身子讓了讓,便向拓跋珪施了一禮:“臣會竭盡全力輔助衛王,儘量擒來衛風頭顱!”
穆崇沒有把話說滿,但拓跋珪並不着惱,他清楚穆崇會尋找最恰當的潛伏地點與最合適的戰機,如果找不到也不會強求,而是會選擇保存魏國的實力,以待下一次的決戰。
拓跋珪放心的點了點頭:“朕等你們的好消息,現在都下去罷,三日之後領軍出發!”
“遵命!”拓跋篡與穆崇再施一禮,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