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於是去沖霄洞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在下實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嘆!”
這時衆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說道,她有一位師兄,於此事乃身經目擊,如請他親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閒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
譚公突然滿面怒色,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說,瞞着我偷偷摸摸。”
譚婆怒道:“什麼瞞着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乾醋,我怕你嘮叨囉唆,寧可不跟你說。”
沈無敵:“閉嘴!”
徐長老:“趙錢孫先生,請你當衆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趙錢孫突然開始裝瘋賣傻:“什麼事?我不知道啊。”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那一場血戰,你是親身參與的,當時情形若何,你跟大夥兒說說。”
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我,我”
忽聽得杏林彼處,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老衲來遲了,還請諸位恕罪。”
衆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嚴。
徐長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師到了!三十餘年不見,大師仍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便不知他的來歷。
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採集異種樹皮,治癒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一場,終至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徐長老道:“智光大師德澤廣被,無人不敬。但近十餘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敝幫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泰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
他轉念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決不會參與隱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一片奇異的神色,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慘不忍言,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嘆道:“殺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衆位施主,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着便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光將信看了,沉思片刻,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舊事早已過去,今日何必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
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
智光大師點頭嘆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擡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際,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照實說來便是。”
趙錢孫道:“咱們是爲國爲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
智光搖頭道:“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他轉身向着衆人,說道:“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衆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
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士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能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少林寺得訊之後,便即傳知中原武林豪傑,大夥兒以事在緊急,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得逞。”
衆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不禁慄慄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於契丹刀槍之下的着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頭,凝視着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衆,致令幫中兄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於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保家衛國,誰不奮身?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衆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做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
但他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接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餘里,一路小心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哥高舉右手,大夥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歡喜,又擔憂,沒一人說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地趕到,終於能及時攔阻。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釁,自然都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山谷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只見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長矛,有的提着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人肩頭停着巨大凶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發覺前面有敵人埋伏。片刻之間,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頭頂剃光,結了辮子,頦下都有濃髯,神情兇悍。眼見他們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裡跳將出來一般。”
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裡,你想我們該當如何纔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嘗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之上,須喂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衆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餵了劇毒。只聽得衆遼狗啊啊呼叫,亂成一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餘下的已只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人盡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卻問道:“大師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只聽智光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然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麼好手。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叫我們上當?沒商量得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響,西北角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隱伏,徑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中抱着個嬰兒,兩人並轡談笑而來,神態甚爲親暱,顯是一對青年夫妻。這兩名契丹男女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兇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串,也不知說些什麼。
“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方三哥舉起一條鑌鐵棍,喝道:‘兀那遼狗,納下命來!’揮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擊去。帶頭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魯莽,別傷他性命,抓住他問個清楚。’
“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那遼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鑌鐵棍,向外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大雄右臂關節已斷。那遼人提起鐵棍,從半空中擊將下來,我們大聲呼喊,眼見已不及上前搶救,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射暗器。那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性命無幸,不料他鑌鐵棍一挑,將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來,連人帶棍,一起摔在道旁,嘰哩咕嚕地又說了些什麼。其中似有一兩句漢話,但他語音不準,卻聽不明白。
“這人露了這一手功夫,我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實所罕見,顯然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去。
“不料那少婦卻全然不會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她一條手臂,她懷抱着的嬰兒便跌下地來,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邊腦袋。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劍齊施地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奪去我們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智光道:“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曾幾百次在夢中重歷其境。當時惡鬥的種種情景,無不清清楚楚地印在我心裡。那遼人雙臂斜兜,不知用什麼擒拿手法,便奪到了我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當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如鬼魅。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衝,殺了一人;西面這麼一轉,又殺了一人。只片刻之間,我們二十一人之中,已有十一個死在他手下,那十一人均是武林好手。
“這一來大夥兒都紅了眼睛,帶頭大哥、汪幫主等個個捨命上前,跟他纏頭,可是那人武功實在太過奇特厲害,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其時夕陽如血,雁門關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着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頭顱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
智光道:“見了這遼人猶如魔鬼般地殺害衆兄弟,若說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談。”
他擡頭向掛在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人纏頭的,只剩下四個人了。帶頭大哥自知無幸,終究會死在他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你是誰?’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幫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認穴之準,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彩。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着她放聲大哭,哭得悽切之極。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
趙錢孫冷冷地道:“那又有什麼稀奇?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未必就不及人。遼人也是人,爲什麼就不及漢人了?”
丐幫中有幾人叫了起來:“遼狗兇殘暴虐,勝過了毒蛇猛獸,和我漢人大不相同。”
趙錢孫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沈無敵讚歎道:“不拘於遼漢之別,倒是我打的多了。”
智光接道:“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問:“你們爲什麼殺我妻子?”他會說咱們漢人的話,聲調雖不正確,這次卻大致聽懂了。帶頭大哥向他怒目而視,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劃了起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瞧不見他寫些什麼。”
趙錢孫道:“他刻劃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見了,也不識得。”
智光道:“不錯,我便瞧見了,也不識得。那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但聽得石壁上嗤嗤聲響,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我自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當的一聲,他擲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身,走到崖邊,踊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衆人聽得這裡,都“啊”的一聲,誰也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
智光大師道:“衆位此刻聽來,猶覺詫異,當時我親眼瞧見,更加驚訝無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領,也必是衆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們的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將餘人殺得一乾二淨,大獲全勝,自必就此乘勝而進,萬萬想不到竟會跳崖自盡。
“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曾向下張望,只見雲鎖霧封,深不見底,這一跳將下去,他武功雖高,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會有命在?我一驚之下,忍不住叫了出來。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啪的一聲輕響,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嬰兒啼哭之聲一直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那個嬰兒。那時我恐懼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看時,只見那契丹嬰兒橫臥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閉住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餘,一摸嬰兒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盪,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那遼人身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地葬身谷底,立即拋上嬰兒,他記得方位距離,恰好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始發覺兒子未死,立時還擲,心思固轉得極快,而使力之準更不差釐毫,這樣的機智武功,委實可怖可畏。
“我眼看衆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見他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兩隻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這眼倘若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心想:‘欺侮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羣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地挑在矛頭,騎馬遊街,耀武揚威。他們殺得,咱們爲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嘆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到這許多人慘死,實不能再下手殺這嬰兒。你們說我做錯了事也好,說我心腸太軟也好,我終究留下了這嬰兒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開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一來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夫又太特異,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鬆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說話。我無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後援再到,於是牽過三匹馬來,將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分別抱上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回進雁門關,找尋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卻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間,滿得十二個時辰,兩位受封的穴道自行解開了。
“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記掛着契丹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和我又立即趕出雁門關察看。但見遍地血肉屍骸,仍和昨日傍晚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探頭到亂石谷向下張望,也瞧不見什麼端倪。當下我們三人將殉難衆兄弟的屍骸埋葬了,查點人數,卻見只有一十七具。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怎麼會少了一具呢?”
他說到此處,眼光向趙錢孫望去。
趙錢孫苦笑道:“其中一具屍骸活了轉來,自行走了,至今行屍走肉,那便是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區區在下”。
智光道:“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爲異,心想混戰之中,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谷內,那也甚是平常。我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餘憤未泄,將一衆契丹人的屍體提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
“帶頭大哥忽向汪幫主道:‘劍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殺了咱二人,當真易如反掌,何以只封了咱們穴道,卻留下了性命?’汪幫主道:‘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領頭的,殺了他妻兒,按理說,他自當趕盡殺絕地報仇泄恨纔是。’
“三人商量不出結果。帶頭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許含有什麼深意。’若於我們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帶頭大哥舀些溪水來,化開了地下凝血,塗在石壁之上,然後撕下白袍衣襟,將石壁的文字拓了下來。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幾及兩寸,他以一柄短刀隨意刻劃而成,單是這份手勁,我看便已獨步天下,無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驚詫,追思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回到關內,汪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那人常往遼國上京販馬,識得契丹文字,便將那白布拓片給他一看。他用漢文譯了出來,寫在紙上。”
他說到這裡,擡頭向天,長嘆了一聲,續道:“我們三人看了那販子的譯文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當真難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時已決意自盡,又何必故意撒謊?我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意思仍是一樣。唉,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這些契丹人也均無辜受累,而這對契丹人夫婦,我們更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
衆人急於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卻聽他遲遲不說,有些性子急躁之人便問:“那些字說些什麼?”“爲什麼對他們不起?”“那對契丹夫婦爲什麼死得冤枉?”
智光道:“衆位朋友,非是我有意賣關子,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倘若壁上文字確是實情,那麼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爲,確是大錯特錯,委實無顏對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做錯了事,不算什麼,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亂損及他二位的聲名,請恕我不能明言。”
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威名素重,於喬峰、諸長老、諸弟子皆深有恩義,羣丐雖好奇心甚盛,但聽這事有損汪幫主的聲名,就誰都不敢相詢了。
智光續道:“我們三人計議一番,都不願相信當真如此,卻又不能不信。當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先行趕到少林寺去察看動靜,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舉來襲,再殺這嬰兒不遲。一路上馬不停蹄,連日連夜地趕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訊息,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衆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那次少林寺中聚會,這裡年紀較長的英雄頗有參與,經過的詳情,我也不必細說了。大家謹慎防備,嚴密守衛,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越多。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直到臘月,三個多月之中,竟沒半點警耗,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卻再也找他不到了。我們這纔料定訊息是假,大夥兒是受人之愚。雁門關外這一戰,雙方都死了不少人,當真死得冤枉。
“但過不多久,契丹鐵騎入侵,攻打河北諸路軍州,大夥兒於契丹武士是否要來偷襲少林寺一節,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來襲也好,不來襲也好,總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
“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衆長老說明經過,又向死難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孩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頗爲棘手。我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們死仇,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那農家,請他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那嬰兒長成之後,也決不可讓他得知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地地答應了。他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着契丹裝束,定會加害於他。”
喬峰聽到這裡,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夫,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夫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麼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
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