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中天。
殿脊前後幾乎都站滿了人,除了那十三個不願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還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帶刀侍衛的服飾,顯然都是大內中的高手,也想來看看當代兩大劍客的風采。
從殿脊上,居高臨下,看得反而比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來,葉孤城臉上果然全無血色,西門吹雪的臉雖然很蒼白,卻還有些生氣。
兩個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臉上全都完全沒有表情。
在這一刻間,他們的人已變得像他們的劍一樣,冷酷鋒利,已完全沒有人的情感。
兩個人卻是互相凝視着,眼睛裡都在互相發着光。
每個人都距離他們很遠,他們的劍雖然還沒出鞘,劍氣卻已令人心驚。
這種凌厲的劍氣,本就是他們自己本身發出來的。
可怕的也是他們本身這個人,並不是他們手裡的劍。
葉孤城忽然道:“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西門吹雪道:“多蒙成全,僥倖安好。”
葉孤城道:“舊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戰,你我必當各盡全力。”
西門吹雪道:“是。”
葉孤城道:“很好。”
他說話的聲音本已顯得中氣不足,說了兩句話後,竟似已在喘息。
西門吹雪卻還是面無表情,視若不見,揚起手中劍,冷冷道:“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確是好劍!”
葉孤城也揚起手中劍,道:“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髮,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本是好劍!”
兩人的劍雖已揚起,卻仍未出鞘——拔劍的動作,也是劍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門,兩人顯然也要比個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兩位都是當代之劍術名家,負天下之重望,劍上當必不致淬毒,更不會秘藏機簧暗器。”
四下寂靜無聲,呼吸可聞,都在等着他說下去。
魏子云道:“只不過這一戰曠絕古今,必傳後世,未審兩位是否能將佩劍交換查視,以昭大信?”
葉孤城立刻道:“謹遵臺命。”
西門吹雪沉默着,過了很久,終於也慢慢地點了點頭。
假如在一個月前,他是絕不會點頭的,生死決戰之前,制敵利器怎可離手?
現在他已變了,緩緩道:“我的劍只能交給一個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陸小鳳陸大俠?”
西門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葉城主的劍呢?”
葉孤城道:“一事不煩兩主,陸大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沈無敵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陸小鳳連和尚的饅頭都要偷,居然還有人會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說話的聲音雖低,但是在此時此刻,每個字別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聲道:“陸大俠仁義無雙,莫說是一口劍,就算是我的腦袋,我卜巨也一樣交給他。”
沈無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卜巨和陸小鳳竟然有如此深的情誼。
陸小鳳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門吹雪面前,接過他的劍,回頭就走,又去接下葉孤城的劍,將兩柄劍放在手裡,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劍。”
魏子云道:“這就請陸大俠將這兩柄劍讓他們兩位交換,過一過目。”
陸小鳳道:“你要我把西門吹雪的劍交給葉孤城,把葉孤城的劍交給西門吹雪麼?”
魏子云道:“不錯。”
陸小鳳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爲什麼不行?”
陸小鳳忽然道:“這麼好的兩口劍,到了我手裡,我怎麼捨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陸小鳳把劍鞘挾在脅下,手腕一反,兩劍全都出鞘,劍氣沖霄,光華耀眼,連天上的一輪圓月都似已失去了顏色。
大家心裡都在暗問自己:“這兩柄劍若是到了我手裡,我是不是捨得再送出去?”
陸小鳳又道:“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這句話各位聽說過沒有?”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陸小鳳道:“這句話我聽說過,我也看出了這兩柄劍上沒有花樣。”
這句話說完,劍已入鞘,他忽然擡起手,將一柄劍拋給了西門吹雪,一柄劍拋給了葉孤城,就揚長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沈無敵:“怎麼了?”
陸小鳳淡淡道:“我只不過讓他們明白,下次再有這種事,千萬莫要找我,我的麻煩已夠多了,已不想再管這種無聊的事。”
沈無敵:“這是無聊的事?”
陸小鳳道:“兩個人無冤無仇,卻偏偏恨不得一劍刺穿對方的咽喉,這種事若不是無聊,還有什麼事無聊?”
陸小鳳突然又說道:“這個道理是你教給我的。”
沈無敵笑了笑:“沒錯,沒錯,我有印象。”
陸小鳳也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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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總算已要開始,大家又屏氣靜聲,拭目而待。
西門吹雪左手握着劍鞘,右手下垂至膝,剛纔的事,對他竟完全沒有絲毫影響,他的人看起來還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劍,冷酷、尖銳、鋒利。
葉孤城的臉色卻更難看,反手將長劍挾在身後,動作竟似有些遲鈍,而且還不停地輕輕咳嗽。
跟西門吹雪比起來,他實在顯得蒼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裡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這一戰的勝負,已不問可知了。
西門吹雪卻仍然面無表情,視而不見。他本就是個無情的人。
他的劍更無情!
葉孤城終於挺起胸,凝視着他手裡的劍,緩緩道:“利劍本爲兇器,我少年練劍,至今三十年,本就隨時隨刻都在等着死於劍下。”
西門吹雪在聽着。
葉孤城又喘了口氣,才接着道:“所以今日這一戰,你我劍下都不必留情,學劍的人能死在高手劍下,豈非也已無憾?”
西門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裡拍手,他們來看的,本就是這兩位絕代劍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戰,劍下若是留餘力,這一戰還有什麼看頭?
葉孤城深深呼吸,道:“請。”
西門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葉孤城道:“等一等?還要等多久?”
西門吹雪道:“等傷口不再流血。”
葉孤城道:“誰受了傷?誰在流血?”
西門吹雪道:“你!”
葉孤城吐出口氣,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搖搖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過去,才發現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滲出了一片鮮紅的血跡。他果然受了傷,而且傷口流血不止,可是這個驕傲的人卻還是咬着牙來應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縮半步。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的劍雖是殺人的兇器,卻從不殺一心要來求死的人。”
葉孤城厲聲道:“我豈是來求死的?”
西門吹雪道:“你若無心求死,等一個月再來,我也等你一個月。”
他忽然轉過身,凌空一掠,沒入飛檐下。
葉孤城想追過去,大喝道:“你”
一個字剛說出,嘴裡已噴出一口鮮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現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門吹雪,就算是個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怔住。
這一戰本已波瀾起伏,隨時都有變化,現在居然忽又急轉直下,就像是一臺戲密鑼緊鼓地響了半天,文武場面都已到齊,誰知主角剛出來,就忽然已草草收場,連敲鑼打鼓的人都難免要失望。
沈無敵:“陸小鳳,葉孤城要倒了,快去,陸,陸小鳳?陸小鳳!”
他左看右看,都看不到陸小鳳的身影,只能自己抽身飛去。
他的輕功很高,似乎只是腳尖輕輕一點,便飛了上去。
老實和尚皺了皺眉,似乎有些疑惑,他忽然笑了,大笑。
“沈無敵,陸小鳳,有意思,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