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兩百萬光年之外的艦隊建立聯繫之後,李文淵首先看到的是一艘破舊的飛船,以及飛船上一個被“嚇死”的本地住民。
準確地說是死於心搏驟停引發的猝死,針對這位住民的生理學掃描顯示,其用於控制心肌舒張的神經在短時間內受到了劇烈的刺激,直接導致了心臟停止跳動。
不過這只是直接的誘因,實際上掃描還顯示這位本地住民長時間從事重體力工作,心臟超負荷工作已經很多年了。
其心臟之上還有一副老式的心臟起搏器,從老化程度上看至少已經使用了二十年,這說明這位本地住民實際上是知道自己體內的情況。
然而這幅老舊的心臟起搏器大概在五年前便停止了工作,他並沒有去更換,他或許知道這件事,但是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最終讓他無視了心臟上的定時炸彈。
李文淵給這批“先遣隊”飛船設置的命令中並沒有包括開火,它們只是遵循着指令對靠近了他們的“不明單位”進行了監視。
被這位原住民認爲是“炮口”的東西實際上是一具外置的掃描設備,所謂的“有能量在聚集”是他的錯覺,甚至於只要他再堅持久一點,飛船上的人工智能就會判定他爲“無威脅目標”,並在檢測到他生命體徵急劇惡化的一瞬間對他展開人道主義救助。
只可惜早已不堪重負的身體決定就這樣一走了之,而他也就此徹底成爲了太空中的一具孤魂。
對此李文淵沒有過多的反應,個體的逝去不過是漫漫星河中微不足道的一點,他也能大致猜測出這位原住民選擇靠近戰艦的原因,星系中還有許多四散而逃的老舊飛船,這位原住民卻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做,賭博的心態成爲了其這一次致命的誘因。
在與這批先遣艦隊建立聯繫後,整支艦隊便按照預定的計劃開始進行“隱秘探索”,總計兩百餘艘“武裝科研船”各自前往了不同方向的星系。
說是武裝科研船,實際上應該叫做“搭載了科研掃描設備的戰艦”,雖然探查異常蒐集數據的能力比專門的科研飛船要弱上一些,不過作戰能力卻有着顯著的提升。
這是李文淵爲了探索這些未知星系所做的改良,如有必要的話他並不希望引起太多的動靜。
而與探索同步進行的,還有針對那位原住民記憶的提取,直接從原住民的記憶瞭解這片星系的情況是最方便的手段,而那位原住民顯然也是一個至少在星際時代的文明的物種。
於是有關的記憶便被轉換爲了數據傳到了李文淵這裡,而他也開始清查這段記憶中可能存在的疑點,並獲得一個對這個星系的初步認知。
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來自這位原住民的記憶實在是太“平淡”了,甚至於平淡得找不到任何異常,也得不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雖然他也從沒指望過僅憑提取一個人的記憶就找能到異常,主要的目的還是瞭解星系的大致狀況,但遺憾的是這位原住民的記憶中連這一部分都沒有。
【我是“礦工族”的一員,編號是U1E25Z99,U代表着我們屬於U1階層,E25和Z99代表我們的前輩接受過“地下生活適應”與“超常耐力”的基因改造,上邊的人說,我們生來就是爲了挖礦的】
這是這位原住民的自我認知,他沒有名字,或者說他周圍的人都沒有名字,他們皆以代號互相稱呼,名字只有那些上級階層纔有資格擁有。
【我們的發育十分迅速,從出生到能夠操作挖礦機械只需要三年,工頭告訴我們,這是爲了讓我們能更快地爲公司做出回報】
在這之後就是長達數十年的黑暗。
李文淵一開始甚至還以爲是記憶數據出錯了,仔細查看之後才發現實際上是這位原住民自此之後就一直都在地下挖礦,是真正的“從頭到尾”都在地下沒有離開過。
混亂的燈光與日復一日麻木的生活讓這段記憶已經趨於遺忘,只有模糊不清的各種光影和敲擊石塊聲在這段記憶之中。
【工頭說,公司又有新的福利政策了,只要我們能夠在地下工作二十年,便可以從U1升至U2階層,據說到達了這個階層,我們便可以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挖礦】
記憶中的原住民,在這一段時期似乎是最爲高興的,連記憶的色彩似乎都鮮豔了不少。
但是在這之後,是一段更長的敲擊石塊聲,甚至已經長到了連記憶主人自己都忘記了時間是如何流逝的。
直到記憶中的某個聲音出現了:
【你的心臟工作年齡已經超過了理論最大承受值,如果你還想繼續活下去,我這裡有兩個方案,一個是爲你進行一次基因手術,增加編號爲“L77”的基因,這可以讓伱的壽命增加至少二十年,但這不便宜,以你的收入水平來算的話……可能還需要你額外籤一份死後在我這裡工作三百年的協議】
【至於第二個方案……】
【我選第二個】
這是記憶主人自己的聲音,這段記憶於他而言似乎非常重要,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他也依然記得他的選擇。
【可惜了……那麼我就給你安一副心臟起搏器吧,理論上它能幫你多活十幾年,但總是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讓它失去作用,而你需要付出……這個數】
那之後便是短暫的寂靜,記憶中再一次出現光芒時,這位原住民已經有了自己的飛船。
這是他在公司中工作了超過一百年後得到的嘉獎,公司宣佈他爲“模範礦工”,並給予了他一個福利:以再爲公司工作五十年的債務貸款購買這艘老舊飛船。
記憶主人義無反顧地和公司簽訂了債務契約,從此由一位在地底工作的礦工,搖身一變成爲了在太空工作的礦工。
他還是在挖礦,只不過變成了在小行星帶上挖。
這裡不比地下安全多少,老舊的飛船承受不起隕石的任何一點擦碰,但他還是這樣選擇了,直到不久之前。
他和一夥同樣在太空工作的礦工發現了一批飛船的遺骸,這對於他們這些等同於在太空流浪的人來說和天掉餡餅沒什麼區別,他們準備回收這堆廢品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甚至於在李文淵的艦隊到來之前,這位原住民心中想的還是“這塊合金板值多少錢”、“那臺儀器又能賣多少錢”、“今晚可以吃頓好的”這種生活瑣事。
但是一切的一切,最終都如夢幻泡影般隨着身體到達了極限而消逝。
而讓這位原住民不惜冒險也要接近的最終動力,李文淵在記憶中查看了一會兒,最終鎖定在了這位原住民第一次從地下離開的時候。
他所工作的地方是一個荒蕪星球,地表都是裸露的岩石和風沙,地下卻有着某種珍貴礦物的礦脈。
他因爲工作滿二十年而可以去另一個環境稍好的星球上挖礦,然而在轉運的途中,他卻一直都在看着那些宇宙中的星星。
別人問他時,他就說他從沒想過外面的世界居然如此美麗,就算讓他死在這些星星的懷抱中他也覺得這輩子值了。
他因爲這句不夠積極的話而觸犯了公司的規章制度,被罰免費再爲公司工作三個月,並需要對外糾正自己的言論錯誤,在勞工大會上宣佈自己認識到了錯誤,會爲公司鞠躬盡瘁死而也不後已直到還完他先祖欠下的債務。
雖然他“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是這份心思卻從未停下過,並在得到了自己的第一艘飛船之後愈加地活躍。
原本他已經攢夠了買下一次假期的高昂費用,可以開始他的星際之旅了,但是由於採用了心臟起搏器的延壽方法被公司認爲不夠保險,他有可能會在太空中死去,活着的價值還沒有創造夠,於是要求他交足保證金才能獲得這一次假期。
然而他自己的身體情況他內心十分清楚,繼續靠挖礦賺錢,很有可能在他賺夠保證金的錢之前就已經死了。
這就是他選擇冒險的動力,是求生的本能,也是對夢想的渴望,他本應該在挖礦中渾渾噩噩地活着,然後渾渾噩噩地死去,最終讓他和別人不一樣的,仍是那心中的某份希冀。
這位原住民的記憶裡幾乎沒有太多有用的信息,唯一能對李文淵有所幫助的,是他確認了這片星系似乎是處在一個“寰宇企業”的統治之下。
這確實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寰宇企業”了,不同於銀河之中的那些巨企文明,這個星系的寰宇企業已經完成了對整個星系的壟斷,無論是科技還是經濟還是軍事實力都是這裡絕對的霸主,是名副其實的“企業帝國”。
然而這個寰宇企業的名字卻十分有趣,他們稱呼自己爲“僕從”,這讓李文淵對他們的背景感到了好奇。
“另外……”
他的目光回到了那位死在了追夢路上的原住民身上,得益於猝死的關係,這位原住民的身體組織大部分都保存得相當完好。
雖然因爲距離帶來的延遲,在李文淵做出這個決定前,其腦組織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部分的永久壞死,但這對於他來說都不是問題。
“至少,還會有一羣‘你’的‘同伴’來繼續這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