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樓臺帶了渾家和女兒來了陳州,住進了悅來客棧之後,便向店小二打聽鄒家的事情。
那店小二得了十文的賞錢,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給說了一遍。徐樓臺聽得連連點頭,原來這鄒家的名聲如此之好,稻田養活物、滅蝗蟲、善待老人、得聖人賞賜等等,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令人稱道的事情。而且鄒家三個子弟都考中了秀才,其中一個還中了案首。
家教甚好啊!徐樓臺滿意的點點頭。
回去後便和渾家說了一番,渾家問你怎麼打聽的全是二房三房的好事,這大房的名聲卻是不太好啊……
徐樓臺捻鬚笑道:“誰沒有少年恣意之時?少時玩鬧大時穩重,豈不比少時穩重大時玩鬧要好?我看這鄒家就不錯,家風甚好。雖然這鄒三郎父母有些不怎麼着調,不過二叔三叔均是能提攜他的,日後他跟着兩位叔父何愁沒有前程?”言下之意對鄒三郎極爲滿意。
他渾家井氏則是說,再打聽打聽,不能只聽店小二的。
三郎和兩位嬸嬸說了這事以後,柳氏和黃麗娘雖是怪他不和家裡說一聲就偷溜走了,可是心裡卻是着實的歡喜。眼見得二郎已生子,四郎明年開春便成親,鄒晨也訂了親,只剩下三郎了。五郎六郎小七那是自不必說了,還小着呢,而且五郎的親事想必鄒家是插不上話的。
如今三郎能自己找了意中人,而且又不是什麼奸滑之家的女兒,柳氏和黃麗娘心裡便有七八分的同意。
“三兒啊,既是人家大老遠的來了,明兒我就和你三嬸準備禮物去看他們。你讓人家住在宛丘的客棧中,這多不合適!明兒我和你三嬸把人請回家來,豈有親戚來了住客棧的道理?”柳氏笑眯眯地說道。
“他們。他們來是有公事的。想必一時半會的不能來家裡住,……”三郎沒敢把請徐醫士爲狄青治病的事情給兩位嬸嬸說。
“既是公事,那就等他們辦完了公事咱們再請人來家裡住。三兒,這徐家的小娘子是何等人物?那井大娘子喜歡什麼樣的物事,你且一一說來。”黃麗娘一臉笑意地問道。
三郎嘿嘿傻笑,便把在當塗縣的事情又給說了一遍。
且不說這裡嬸侄敘話,宛丘城裡狄青接了仇九的拜貼便犯起了思量,這仇九乃是南風郡主的夫君,舉朝皆知。只是郡主乃不祥之人,是以沒人敢當衆提起。怎麼他今日給我下拜貼呢?
一個是不祥之人。一個是遭貶之人,倒真是天涯同淪落啊!狄青苦笑着把拜貼放在桌子上,強忍着病痛寫了一封回貼言明自己明日有空。請仇九明日前來。
仇九接了回貼,大叫一聲:“娘子!你瞧,這可是狄相公的親筆回貼啊!哇哈哈哈,老子要好好保存起來,將來等兒子長大了讓他看看。老子也是狄相公的座上客,哈哈哈……”
“你是誰的老子?”風五娘冷哼道。
“我是我兒子的老子,嘿嘿,娘子,慢點慢點,可不能動了胎氣。……”仇九一副忠犬狀,小心翼翼地護着風五孃的肚子。古人常說前懷男後懷女,娘子這一次明顯的是後懷。肯定是個閨女。老子,呃不,仇九我也要兒女雙全啦。
仇九第二日換上了正裝,帶着幾個家僕便去了通判府。到了一看,通判府開了左面那道大門。門前站着狄府的管家在束手等着他。仇九皺了下眉,過門而不入。去了小角門。
狄管家愣了愣,急忙追在仇九的後面隨着他進了小角門。
仇九渾不吝的說道:“狄管家,你家大門往常都沒開過,怎麼今天開開了?”狄管家暈了一下,這可是爲了迎接您老人家纔開的東邊門,這是將您當做貴客迎接的啊。
“我家娘子說,你狄府的大門還是關起來好看些。”仇九笑嘻嘻地一臉的不在乎,“我仇九沒別的本事,就是聽娘子話,這聽娘子話啊!嗯,活得久……”說完了這句話,大搖大擺的當先就往通判府的會客廳中走去。
狄管家站在仇九身後,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也不管仇九能不能看到。而後一溜小跑追了上去,用比剛纔還熱情百倍的語氣,一路介紹着通判府裡的花草樹木。
“得了,得了!”仇九擺擺說,“這通判府我不知道來了多少回了,還用得着你介紹?當年哥在街上混的時候,可沒少打通判府的主意,嘿嘿,只是現在九哥我啊改行了,……”
跟在仇九身後的幾個狄府小廝聽了這話掩脣吃吃直笑,被狄管家虎目一瞪嚇的不敢再出聲了。
仇九在會客廳中等了一會,便來了一個內宅管家將他請到了狄青的臥室之中。狄青正擁着斜臥,鬍髭上面起了數個巨大的疽,將原本俊美的臉色襯托得猙獰可怕。仇九心中暗自嘆息一聲: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啊。臉上卻是笑嘻嘻的,先行了個禮,然後大咧咧地坐在狄青的牀榻旁邊。
“狄通判,我聽說你生病快死了,所以特意爲你找來了一個善治疽病的良醫,……”沒有開場白,也沒有客套話,仇九乾脆了當的把來意給直說了。
來給他們送茶的內宅管家差點趔趄了一下:我們雖然都是武人,可是好歹還知道說幾句客套話,哪像這位一來就說你快要死了。
狄青聽了仇九的話反而輕鬆地笑了起來,“青不懼死,死又奈何之?”
“別文縐縐的,我也聽不懂。”仇九挖挖耳朵,然後放在嘴邊吹了吹,“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呢,西夏的人盼着你死呢,你死了我估計他們從皇帝到奴隸都能高興得蹦了起來。”
“你要是想叛國,就只管去死,讓西夏的君臣們高興高興。你要是對大宋朝真心愛戴,你就接受了這個醫士,讓他替你治病。……”仇九雙目中露出一絲精光。
狄青長嘆了一聲,扭過頭去,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是的,我想死,我待君有意,然君待我無情。我爲大宋朝衝鋒陷陣,立下了累累戰功,可是朝廷是如何待我?怎不叫我心寒?
內宅管家聽了仇九的話,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狄青的牀榻前,哽咽道:“將軍!求將軍聽聽仇郎的話,求將軍治病吧!……”說完之後不停的磕頭,不停的哀求。
仇九看着狄府的內宅管家額頭都磕出了血絲,幽幽長嘆道:“我家娘子和我講了一個小故事,我一直沒弄明白是啥意思,我知道狄相公學識淵博,所以想來問問。故事是說,前朝有一位皇帝手下有一員大將,大將能征善戰爲皇帝打下了大好江山。這位將軍十六歲從軍,勇而善謀,……平生前後二十五戰而未見敗績,……可是滿朝文臣懼怕將軍反叛朝廷,竟以朝廷疑耳的罪名把將軍給貶謫,……”仇九娓娓而談,將狄青這一生的戰績一一說了出來。
聽得內宅管家都忘了磕頭,怔怔的聽着這個市井閒人講着他家將軍的故事。
“……這位將軍因覺得受到心灰意冷,所以一心求死,他將來替他治病的醫士所配的藥全部倒在了花園的牡丹花下。那牡丹花,喝了將軍的藥之後漸漸枯死。那將軍又對人講,吾園中牡丹無故枯死,吾命不久矣……”
“過不多久,將軍果然病發身亡!將軍死後,皇帝萬分悲痛,親下詔書又寫了奠文,整日哀哭不已。過不幾年,皇帝也薨了。新帝繼位之後,強敵來犯,這時滿朝文武中竟是找不到一位能征善戰之人,新帝思念起了那位病亡的將軍,可這時,強敵已打到京城之下。新帝亡,國家滅,我漢人絕矣,……”
“別說了!”狄青紅着眼瞪着仇九,彷彿仇九是他的殺母仇人一般。
“將軍!”仇九用着內宅管家的稱呼說道,“你今年才四十九歲,你能多活二十年,乃是我宋朝臣民之福,你現在死,乃是西夏臣民之福。是生是死,任將軍自選。明日此時,我帶醫士前來爲將軍治病,告辭了!”
仇九說完甩袖離去,留下狄青無力的斜倚着牀榻。
過了許久,狄青的臥室之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聖人!狄青冤吶,……”
第二日,仇九果然如期帶了徐醫士前去給狄青看病,他又在狄青家中呆了數個時辰爲他煎藥熬湯,親自端到了狄青面前盯着他把湯藥給喝了下去。狄青喝完之後,仇九長吁一口氣,開玩笑道:“將軍園中的牡丹花有福了,說不定明年還能開花呢!”
狄青什麼話也沒有講,只是怔腫的看着仇九。
仇九嘆了口氣,肅然整了整衣衫,大禮拜下,“這一拜,爲我大宋臣民而拜。”
再拜,“這一拜,爲我仇九而拜,仇九向來仰慕將軍於百萬軍中,進出敵將陣營,如入無人之境。於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有如探囊取物。”
復拜,“這一拜,替我家娘子而拜,我家娘子言道,謝謝將軍替她叔父守了家門。”說完之後竟是撩袍跪下,鄭重伏地行了一個晚輩禮。
“我家娘子有孕在身,我替娘子跪首了。”
狄青堂堂七尺昂藏男兒,看着仇九這個市井閒漢,竟是雙眼發紅,伏在牀榻之上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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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寫的落淚數次。爲狄青而哭!我一直認爲狄青並不是單純的發疽而已,而是應該心灰意冷不願再醫治,一心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