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然後呢?”重耳此刻的語氣是如此低沉而穩重,他挺胸而立,雙眼漆黑且深邃, 彷彿根本不曾沾過一滴酒, 他又恢復成了平日的自己。
介子推看了看他, 壓低聲音道”秦國有客來訪。”未申之間, 夕陽的餘暉已快漸漸消逝, 黑夜又即將來臨。
“子推,我們回去,好好招待招待客人。”重耳轉身欲走, 廣袖生風。
“哈哈,不用不用, 我人都已經在這了。”來者的聲音婉轉, 帶着一絲調侃, 又帶着一絲邪氣,他青絲不繫, 紫衣精繡,瓠犀皓齒,眉目如畫,笑若三月桃花。
時過境遷,故人又重見。
秦國來客, 一共四人, 任好爲首, 後面一排, 站着百里奚, 丕豹,還有......我曾在客棧裡痛扁過的那個由余!
看樣子, 我的宿敵們,全都跑到秦國去了,然後一下子,悉數登場。
“從雍城到這裡,日夜兼程,也要四天,而裡克弒君之亂,不過今晨才發生。”重耳昂首而立,抱拳對任好施禮,高曠如鬆“秦王能如此料事如神,鄙人實在佩服。”
“哈哈,過獎過獎,秦晉兩國世代交好,寡人又是晉國的女婿,按理,應稱公子一聲賢兄。”任好說着,朝重耳恭敬的鞠了一躬“小弟只是掛念賢兄,前來相探。”
他收斂起笑容道“宮中驚變,寡人也是剛剛聽聞,岳父屍骨未寒,就生出這種事,當真令人寒心。小弟本是來探兄訪友,誰料竟變成弔唁。”
“不知大王是怎樣一個弔唁呢?”任好不笑,重耳反到勾起一笑,他的笑卻是冷冷的,似凝了千年寒冰,遠不及任好的媚笑來得勾人。
任好的雙眼就笑成了一對月牙,正對上重耳墨黑的一雙冷眸“比如,小弟來的是翟地,不是樑國。”
夷吾現寄居樑國。
重耳並不回答任好,反倒拿起了酒罈,自顧自的喝了一口,而後竟一伸手,將酒罈遞給任好道“鄙人的一些濁酒,入不得大王法眼,但,鄙人二弟那,一定喝不到。”
“只有賢兄這裡才喝得到的酒,一定不是濁酒。”任好笑盈盈接了過去,雙手抱起酒罈,一飲而盡,他長得陰柔妖媚,卻用如此豪爽的方式喝酒,兩種不協調出人意料的協調在一起,不似紅塵中人,別有一番風味。他喝完酒,將酒罈還給重耳,嘴邊還留着餘漬,他並不擦拭,而是開頭說道“賢兄,你可曾想過,將這酒帶回曲沃去飲?”
“去年春天,鄙人同翟君在採桑抵抗晉軍,至夏,我們又同晉軍在採桑二戰,兩次父王派的將軍,都是裡克,如今裡克把持曲沃,大王說,鄙人還可以把這酒帶回去嗎?”重耳說着,將酒罈擲於一邊,酒罈底穩穩着地,完好無損。
晉國和翟國打仗了?還打了兩次?我在這宮內,竟然渾然不知,衰也未同我提起......
“晉,先王失德,寵幸妖姬,殺我三弟,終致大亂,寡人素知公子寬仁下士,諸多賢才義士,追隨公子出亡。”任好媚眼如絲,笑容不變,連語氣都不曾變化,但用詞卻突然來了個大轉變,剛纔還親親熱熱賢兄小弟,這會兒卻轉稱公子寡人“更何況,裡克大夫,前日不是給公子帶過一封書簡麼?寡人聽聞是諸公聯名,請公子回去主政。”
“呵呵,看來賢弟是真心掛念爲兄,如此上心,叫爲兄無以爲報啊。”重耳的用詞也突然轉變,剛纔還是冷冷生分的大王鄙人,如今卻變爲賢弟爲兄,好似胎兄胞弟。“賢弟啊,你有所不知,我看那書簡上啊,密密麻麻的簽名,但卻沒有一個姓狐的。”
狐突,狐偃.....狐是重耳母家的姓,乃曲沃旺族,權貴滿門。
“原來賢兄回絕裡克大夫,是擔心有詐啊。”任好用手捋起自己的一縷青絲把玩“驪姬剛亡,朋黨未盡,賢兄此慮,清理之中。”任好怎麼又轉換了用詞,轉來轉去,我都暈了。
“呵呵,鄙人所思,並非大王所想。”重耳睫毛遮蔽,低頭頷首道“重耳得罪於父王,以至逃亡四方。生不得展問安侍膳之誠,死又不得盡視含哭位之禮,怎敢乘亂貪國!”
我看着他們兩人,有匪君子,如圭如璧,都是龍章鳳姿。
我卻覺得,這金玉之下,是她孃的一派道貌岸然,詭譎難測。
我實在已經看不下去,於是我忍不住開口大聲說:“你們繼續談,我先告辭了。”說着我轉身就走。
“丫頭—”
“麼妹—”他們兩個幾乎同時出口,挽留我道。
我心中覺得可笑,停住步,不轉身,只是扭頭一笑,我努力做得含情脈脈,先看看重耳,又看看任好,甜甜的說道“公子大王,都是世間數一數二的豪傑,小女子只是一介民婦,胸無點墨,聽不懂高見,我覺得還是回家,照顧我家相公,帶好我兒子最好。”
說完,我懶得看他們的表情,管她娘什麼表情,我只管大路朝天,看着前面,一直走回家。
恭喜重耳要熬出頭了,可以回去盡展他的千秋大業,做他的春秋霸主!
還是家裡好,遠遠的我就看見衰白衣翩翩,站在門口等我,宣子坐在他肩膀上,大聲呼喚我“孃親——”
我心中的不快瞬間驅散,從趙衰肩上接過宣子,將他放下來“宣子,今天跟爹爹玩得開不開心?”
“開心,外面比這裡面好玩多了,孃親你下次和我們一起去好不好?”宣子拉着我的手,要把我拉進屋裡。
“好啊,下次我也去外面。”宣子的小手柔柔軟軟,我真心實意的笑着,被他用這一隻小手拉進屋,他今天看樣子是玩累了,還沒和我說一會話,就很快睏倦得睡着了,我和趙衰夫妻一起,將宣子小心翼翼放到牀上,又把被子扎的嚴嚴實實,免得他着涼。
我怕吵醒宣子,使眼色給趙衰,示意他到屋外頭去,有事要說。
夕陽已下,夜色漸起,一天眼看着又快過完了。
“我們要回曲沃了。”我對趙衰說“我們不會在這長期做客了。”
“恐怕...主公還是會做坐上客。”趙衰的白衣,在夜色中總是那樣矚目卓絕“前日裡克差人送來了書簡,今日秦王來訪,不過都是想和主公做一場交易,只是這交易的條件,以主公的性子,一定不會答應。”
“哦,你都知道啊。”我心裡有些難過,我最恨別人瞞着我,任好來訪,是今天的事,也就算了,這裡克送簡,前日的事,衰卻隻字未提,還有翟晉兩場大戰,這都過了一年了,我連個毛都不知道......
“我...”趙衰欲言又止。
不,他不是欲言又止,他是被身後的人,點了啞穴。
那人從趙衰身後探出一張美顏,令人偶一注目,便要碎了魂魄。他一雙狹長鳳眼,彎成新月,美目之中流光溢彩,他如同當年在齊宮裡一樣,拉着我飛起,至無人處。
“這宮裡,竟沒有一個編鐘殿。”他波光流轉,妖魅帶笑,擡頭望天“不過這一輪皎月,倒是和那晚一模一樣。”
我心中觸動,但還是將手從他手中抽出,正色道“明月依舊,你我卻早已不在,你是穆姬的夫君,我是趙衰的娘子。”
“呵呵,你不說,我都忘了,你還刺過我這一劍。麼妹,你說如何是好?”任好說着,竟抓住自己的左側的衣襟,一把扯下,露出白皙的左肩和四分之一個胸膛,,心房上赫然一道劍疤,好似被剜去一塊肉,再也長不好,凝脂雪膚之上,顯得分外醒目。
我心含愧意,避開他的胸口,我那一劍,刺得確實太重了點。
任好見我扭頭,那邪魅的笑,又添了幾分,他也不整理上衣,就讓這錦緞紫衣左半邊垂着,□□外露,右手卻觸摸上我的臉頰。
我欲躲開,他卻五指死死扣住我的頰骨和顴骨,一隻手細細滑滑,一路慢慢摩挲到頸項,再到鎖骨,然後再往下......
我渾身猶如雷劈,直接往後閃推,卻差點把自己勒得沒氣,因爲他從我的胸前扯出那顆五角星,帶動起整根項繩“看在你還戴着這個東西的份上,大哥我饒了你。”他眉毛一挑,斜入雲鬢“你要是聰明,這時候就該自覺給我哼個《小星星》,好好的賠罪。”
“哼不來,早忘了。”我一口回絕了他,我想後退,卻被項繩牽扯着,那顆五角星被他捏在掌心,包裹在他的拳頭裡,根本看不見。
他卻專注的看着自己握拳的手,好像可以透過拳頭,看到那顆星,而後他擡起頭朝着我,鳳眼水靈,清冽嫵媚地說:“鳳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潤,醴泉出......”
“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他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我接上去一口氣說完,我討厭別人跟我講這個句子,我避開這句話就如同避開那個噩夢,我一點也不想做開啓五星的那個人。
“哼不來,那就告訴我,誰是那第五個人?”他笑嘻嘻,好像兄妹之間打趣,又好像情侶之間鬧着好玩,但他的手,卻還是緊握着那顆星。
我真不知道是誰,我每次夢裡,那第五個人,永遠都能看到那一雙幽綠的眼睛。而且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們!
無論任好,還是重耳,你們愛五星連珠,你們就自己愛去,我一點也不愛這個東西,至於什麼五星再現,成雄圖霸業,想都不用想,我半毛錢都沒有興趣。
他挑眉巧笑,一直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的答案。
可惜他永遠等不到了,我也抓住項繩,一口咬下去,這姿勢比我想象中艱難,這繩也比我想象中難咬斷,我心一橫,管它呢,牙碎了也得咬,就當小時候沒事咬鉛筆,我一口咬斷了繩子,斷做兩半,分離開來,我也得以後退幾步,和任好隔開。
他看着我,臉上的笑意慢慢頃刻消失,目光越來越冷,面部線條猶如雕刻般,慢慢清晰明朗,他手中緊緊捏着那顆星,愈捏愈緊,彷彿要捏碎這顆五星。
這顆星星,是五星的聖物,又秦王的令牌。不屬於我的東西,總要到物歸原主的那一天。我心裡這麼想着,也就這麼說了出來“物歸原主,從今兩不相欠。以後凡是關於五星的東西,我只字不會再提!”
月色朦朧,夜涼如水。
“既然兩不相欠,那就各歸陌路。”任好聲如寒冰,目若寒星,妖媚的男子一冷起來,陰氣特別可怕,他手中依然保持着握拳的姿勢,那星星被包裹起,依然看不見,只能看見串起五星的那一截斷繩,有一部分同星一道捏緊,另一部分蕩在空中,隨着他離去的步伐,輕輕擺動。
一個半月之後,公子夷吾,在內有裡克爲主,外有秦國爲援,順利的回國即位。
新晉王一登基,就做了兩件事。
一,厚葬太子申生,諡爲“恭”。
二,割讓河東五城於秦。
我吃驚於竟然是夷吾做了晉王,難道,歷史已經悄悄改變了它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