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武昌湖廣總督衙門裡面氣氛壓抑的令所有人都不敢吭聲。外面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傳來天際雷鳴般的沉悶炮聲,這是這幾天來他們都已經開始習慣的聲音了。自十二日秦軍登陸漢口以來,炮聲讓武漢三鎮的百姓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風起雲涌的時代。
今天清晨六點許,秦軍渡過長江,經江心洲登陸南岸。
江心洲又名天興洲,三十二平方公里,是武漢段長江裡最大的江心島嶼。其距離長江南岸也只有少少的一公里間隔。秦軍炮兵在江心洲南岸設立炮兵陣地,配合着艦炮,輕易的就摧垮了南岸的守備清軍,先頭部隊成功登陸。
早上七點,李瀚章調度清軍反攻秦軍先頭陣地。
八點不到,被李鴻章特意從天津調來湖北,爲李瀚章站臺的衛汝貴部傷亡不小,無法繼續進攻;
九點,接替衛汝貴部的周盛傳部兩個營也傷亡‘慘重’,兵無戰意,無法繼續進攻!
等到了十點,李瀚章手心中最後握着的一支精兵——葉志超部兩千餘淮軍新軍,也在奮力進攻三次之後傷亡甚大,將士不願繼續進攻!
李瀚章整個人都不好了。
周盛傳、衛汝貴和葉志超三部,都是淮軍精銳,後兩者更是年關前李鴻章纔派下湖北的淮軍新式練軍。三部的士兵人數雖然不多,戰鬥力在李瀚章看來卻可以絕冠湖北。怎麼接連猛攻卻落得如此下場?
“讓人準備,本官要到前線去看看,一個草草構成的江邊陣地究竟是怎麼一個難攻法?秦軍兩天來連克漢口、漢陽,我們就比他們差這麼多?用什麼狗屁鐵絲網,就能攔住我們淮軍麼!”李瀚章用沙啞的聲音吼叫道。
他實在不理解,爲什麼一個鐵絲網就能讓自己手下的三部精銳盡數折翼!
李瀚章心中的盛怒難以形容。三個小時啊。從他調動兵力反撲,到現在不過是三個小時而已,周葉衛三部的損失加在一塊卻超出了兩千人。而如此大的傷亡。淮軍甚至連秦軍的陣地邊兒都沒有摸到。據報告說,秦軍組建了一條戰線牢牢的擋住了淮軍進攻的路線。鐵絲網。戰壕,重機槍,在報告中滿是這些字眼。秦軍的炮羣也被形容的宛如瘟神!
李瀚章的腦子和見識,就憑報告上的這些字眼,根本就無法構造出‘現場’。他已經覺得是周盛傳、衛汝貴、葉志超三將不願力戰,找出各種藉口來哄騙自己。李瀚章此次上前線,那是懷着‘殺一儆百’的強烈執願,決定到一線淮軍當中看個究竟。
周盛傳、衛汝貴、葉志超三將當然不能殺。可他們下面的管帶,殺兩個也是行的。
在親兵馬隊的緊緊保護下,李瀚章開始向20來裡外的前線進發。總督馬隊裡面都是好馬,放開速度之後,20里路也就是半個小時。然而越靠近前線,一度遠遠的炮聲就愈發清晰起來。
淮軍的傷兵收容地在進攻部隊後方的路邊,李瀚章最先看到的就是這些人,白色繃帶裹纏着各個位置傷處的傷兵在營地周圍到處可見。隨便掃了一眼,李瀚章就能大概判斷出這些人的數量。少說也有二三百人。這還是能夠看到的,在帳篷中躺着的還有很多。整個營地裡面最少也得有五百人以上的傷兵。儘管傷兵營距離大路還有段距離。可隨風傳來的聲音中不乏有痛苦的嚎叫聲。
僅僅是傷兵營的這麼多傷兵,李瀚章心頭的火氣就一下全滅了。前線沒有遍鬼話騙人,而是真的就有這麼大的傷亡。那戰場到底是一種什麼局面?李瀚章這一刻內心裡面突然有種如墜冰窟的感覺。猛然間。一股一直壓在心底的——‘可能戰敗’的想法帶來的不安感覺,讓李瀚章覺得脊背上一陣陣發涼。
過了傷兵營好遠,李瀚章的思緒都沒能從這種不安中掙扎出來。直到他看到前面道路上出現了一羣穿着馬褂,帶着頂戴的人。李瀚章才強行收回了思緒,催馬向着那羣迎接的淮軍將官們馳去。
三個小時的時間就能夠將一羣原本趾高氣昂的人打擊到意氣消沉乃至心如死灰,如果沒有能夠親眼見到,李瀚章是絕對不會相信的。眼前的這羣淮軍軍官們就讓李瀚章大開眼界。那周盛傳看上去彷彿老了十歲,他身邊的所有的軍官沒有一個神色正常,或者茫然。或者困惑,或者被嚇得要死。總之。這羣淮軍軍官們當下看上去就是一羣被嚇壞的孩子,一點都看不出是統帶千軍萬馬的指揮官。
李瀚章一看這羣人的熊樣心中原本已經消退的怒火猛地旺盛的燃燒起來。他在馬上怒吼起來,“周盛傳,你這到底打的是什麼仗?!”
與周盛傳相比,衛汝貴、葉志超現在都還屬於小輩兒。
周盛傳身體一震,片刻後他擡起頭,眼睛紅紅的,帶着哭腔對李瀚章喊道:“老大人【李瀚章是李鴻章大哥,李鴻章排老二】,您跟我去個地方!”
旁邊有人備馬,周盛傳也不管背後的李瀚章是多麼驚訝,率先打馬向着左邊馳去。見周盛傳表現如此出人意外,李瀚章倒也願意看一看。他跟在周盛傳後面催動馬匹。
接近了一個小山丘,李瀚章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道,但是周盛傳彷彿沒有感覺一般繼續向前,李瀚章既然跟來了就也沒有理由不跟下去。剛繞過山丘一點,李瀚章就看到地上有一小片淮軍將士躺在那裡。
這些淮軍士兵都不是活人。這些人要麼身上有大塊乾涸後的黑色血跡,要麼根本就是缺胳膊少腿。越向前,李瀚章視野就越寬闊,他已經可以看到嘰頭山了,眼睛更也是看到了嘰頭山下那幾乎鋪出去幾百米距離內,一片的淮軍將士屍體。
李瀚章很熟悉嘰頭山。就在兩天前,秦軍登陸漢口的時候,他還到嘰頭山陣地視察。他在這裡放了十二門重炮,修築暗堡,就是爲了防止秦軍可能性的在此地登陸。
但整個嘰頭山陣地在秦軍炮羣的轟擊下,沒起到什麼阻擋作用,就落入了秦軍手中。此時一些淮軍士兵用布蒙着臉,正在嘰頭山腳下那屍體鋪成的地面上搜索着。李瀚章舉起望遠鏡看了看,這些淮軍士兵一是在找倖存的傷兵,二是他們的身後堆着的一堆堆髒乎乎的閃光玩意,是一堆堆的銀元。那些銀元上血跡斑斑,只有沒有沾血的部分纔在在陽光下反射在金屬的光澤。
此時周盛傳才哭喊着說道:“老大人,打了一個半時辰,我們就死傷了兩千多人。不是屬下指揮不力,也不是我沒給弟兄們發餉,這是真的打不下去了!”
李瀚章臉色蒼白,舉着望遠鏡打量着嘰頭山下那到吞噬了無數淮軍將士生命的防線。這裡並沒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高地,更沒有什麼崎嶇到無法通過的險地。磯頭山周邊臨近的鴉雀山、鄒家山、營盤山、祖墳山四座山嶺,根本就沒用上。秦軍的陣地就是嘰頭山下那一片稍稍有些起伏的平地。
李瀚章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一條條戰壕,以及四道由木樁支撐的鐵絲網。木樁很粗,也不知道埋了多深。在上面密密纏着帶刺的鐵絲網。整個陣地連碉堡都沒有幾個。
非常非常簡單的一個陣地。如果不是那最前面一道鐵絲網上清晰可見的各種殘肢和血跡,李瀚章根本不敢相信這裡曾經大量吞噬過淮軍的生命。
“再給我進攻!每人三十塊大洋,率先殺進秦逆陣地的,賞一千塊大洋!”
李瀚章還是不能理解這麼簡單的陣地怎麼就成爲了死亡之地,讓三部淮軍精銳折損了兩千人還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很想親眼看一看,並且李瀚章很清楚一個事實,淮軍反撲每耽擱一分鐘,對面,那嘰頭山背後的江邊江畔,就會有新的秦軍部隊接近南岸一分鐘。
三個小時,嘰頭山背後的秦軍部隊都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成功抵到南岸了呢。
周盛傳聽到命令之後,臉色登時就白了。不過在李瀚章殺人般的目光中,他還是趕緊去下達了命令。很快進攻戰就開始了。
人爲財亡,鳥爲食亡。三十塊大洋,一千塊大洋,只能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三四百人的部隊已經到了進攻的陣地。淮軍先是一輪炮擊,炮彈落在在這片空地上,就炸起了漫天的碎石與土塊。一時間地面上傳來的陣陣震動令人忍不住熱血沸騰。
“兄弟們,給我衝!砍到了那些木樁,衝過這片平地,就有重賞。伐木樁一個賞五十塊大洋,先殺上秦逆陣地的,賞一千塊大洋!”在這樣的吆喝聲中,淮軍士兵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衝了出去。
第一道鐵絲網已經殘破不堪,輕易的就被衝了過去,第二道還算稍微完整,淮軍要麼努力的試圖用砍刀斬斷正面的鐵絲網,要麼就向着附近的鐵絲網缺口跑去,試圖儘快的繞過去。
而直到此時,秦軍陣地上除了淮軍下意識的呼喊嚎叫之外,始終寂靜無聲,連一聲槍響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