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鳴向於傲安簡略介紹一下,便將登封陳府之事簡略敘述一遍,而之前舒木楚等人來此用意,顯然於傲安早已從左張二人口中得知。待聽完付諸二人遭難之事,於傲安扼腕嘆息,隨即問:“你師妹呢?”
左一鳴答:“師妹先行回房休息。”
於傲安微皺眉,似乎對女兒無禮之舉甚是不滿,但終究未說什麼,招手對左一鳴耳語幾句,左一鳴隨即向衆人託辭離去。於傲安歉然道:“我這小女十分頑劣,因自幼喪母,我對她過於縱容,若有失禮,尚請見諒。”
舒木楚道:“韋掌門客氣,韋姑娘救我們一命,感激尚且不及,如何說她失禮?”
於傲安輕嘆一口氣,面色似有難言之隱,不便啓齒。他思忖良久,緩緩道:“趙姑娘的遭遇我已得知,此事若說與飛斧幫有關,那實是棘手之事。諸位於飛斧幫之事可有耳聞?”
舒木楚搖頭不知。周超答:“飛斧幫近年聲名鵲起,但不聞其跡,善惡難明。”
於傲安凝視他們,說道:“飛斧幫迅速崛起,決非偶然,其後有不明勢力支撐,其志不在江湖。”
衆人茫然相視,不解其意。於傲安見他們一臉懵懂,緩緩道:“簡單點說,據我所知,飛斧幫幕後是朝廷的一股勢力,至於屬於哪方,還不能確證。這位趙姑娘的父母,倘若得罪的是飛斧幫,那便是得罪了朝廷,可不是江湖恩怨這般容易了結。”
趙青檸“啊”的一聲驚呼,急道:“那可如何是好?我爹孃未涉官場,怎地會和官府結下樑子?”
“現今飛斧幫商未明確立場,屬於朝廷哪股勢力,我們也不得而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怎麼辦?”趙青檸一臉悽惶,轉而向舒木楚,無助之極。舒木楚立起身,行了一禮,說道:“以韋掌門之見,該當如何?”
於傲安沉吟片刻,道:“至少不能正面與之爲敵,我先去飛斧幫一探究竟,旁敲側擊。諸位即遠道而來,不如先在此安歇,等我回轉,再作打算。”
“可是……”舒木楚猶豫一下,道:“韋掌門,你隻身一人前去麼?”
“我一人前去進退均易,倘若帶了門人弟子,明去未免有興師問罪之閒,引起飛斧幫猜度;暗探的話帶人亦極不方便。”
“我們是當事之人,怎能由韋掌門一人前去涉險?即使無險,我們又焉能坐視,讓韋掌門替我們奔波?不如我與韋掌門同去,周兄在此照顧趙姑娘。”舒木楚道。
周超怔了一怔,一時難以作答。於傲安打量舒木楚良久,點頭道:“也罷,不過小兄弟若與我同去,可莫怪我僭越,你得聽我吩咐行事了。”
“那是自然。”
趙青檸目光楚楚,擔憂之色。舒木楚向她微笑以示放心。張一嘯則領了周超等人前去客舍歇息。
趙青檸獨自在不平門後園閒步,滿懷心事難以排遣。忽地腳下不慎一絆,身子向前俯衝。她不待身子着地,立即一個翻躍,滿擬站穩腳步,誰知踏足處一空,身子下墜。她吃驚之下無處借足,一手推出,撐到一方土壁,藉此提氣向上,擡頭時卻發現一面細眼網由天而降,將她罩在其內,跌落陷坑。那陷坑倒是不深,堪堪一人之高,只是形狀頗爲狼狽。趙青檸第一個念頭便想:“在這不平門中尚遭人偷襲,難不成韋掌門意懷不軌?”隨即否認此念:“我不過是個無名小輩,韋掌門若需對付我,何必如此伎倆,但左張二人,我便無法抵敵。”擡頭看去,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童在不遠處笑嘻嘻地看着她,雙手抱胸而立,神情淘氣。那孩子生得玉雪可愛,卻一臉狡獪之色。
趙青檸啼笑皆非,道:“小弟弟,你做什麼呢?這陷阱是你設的?”
“是啊,我無聊得緊,找人陪我玩兒。”那孩子笑着走上前來,彎下腰道:“姐姐你若是陪我玩,我便放了你,若是不陪我玩,我便走了。這網是金絲織成,你逃不脫的。”
“乖,那你放了我,我便陪你玩兒。”趙青檸見他生得可愛,心生歡喜之意,語調便十分柔和。那孩子咯咯一笑,伸手去解網索。趙青檸跳出坑來,蹲下身,牽着他手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我叫韋海顏,快十歲了。”那孩子吐了吐舌頭,接着道:“於傲安是我爹爹。”
“哦?”趙青檸不由一怔,心想:“韋掌門看來年紀非小,估摸也有五十左右,怎麼兒子這麼小?”旋即想起左一鳴所言,立時明白這孩子乃是庶出。看情形這孩子十分機伶可愛,卻孤單得緊。她心下憐惜,伸手摸了摸韋海顏的頭髮,忽然驚聲尖叫了一下。原來那孩子頭上竟不知何物,刺中她掌心,微微生疼。她伸手看時,掌心只有幾個紅點,並無大礙。她又驚又怒:“這孩子好生狡猾,總愛捉弄人。”再擡眼看韋海顏,卻見他哈哈大笑,從頭上取下幾枚蒼耳。蒼耳子是一味中藥,果實卻有毒。表面生有倒鉤,經常成爲孩童手中玩物,沒料到這孩子拿來戲弄她。
韋海顏見她臉現怒色,腆着笑,小心翼翼道:“姐姐你生氣了?我不是有心惹你生氣。”趙青檸見了他一臉討人喜歡的笑,怒氣終於發不出來,微嗔道:“你這孩子怎麼總是捉弄人呢?”
韋海顏撅一下嘴,說道:“沒有人陪我玩,我無聊得緊嘛。”
趙青檸因有前車之鑑,有點緊張地輕撫一下他冰雕玉琢般粉嫩的臉,微笑道:“你這麼可愛,爲什麼沒有人陪你玩兒呢?是不是你捉弄人捉弄得狠了,所以大家怕了你?”
“纔不是,是沒有人喜歡我。”
趙青檸一怔,不明這麼丁點大的孩子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問道:“誰不喜歡你了?你爹,你娘還是你師兄他們?”
“都不喜歡我。我爹成日裡說我是小孩子,沒空陪我,叫我找姐姐玩。可是我姐姐討厭我,從來不理我。我娘就總在她的繡樓裡刺繡,極少下樓。她那繡樓裡陰陰暗暗的,成年不見陽光,我不喜歡呆在那兒。師兄們就只知道敷衍我,況且我也不喜歡他們。”韋海顏仰面道:“姐姐你長的好看,你陪我玩兒。”
少女總是喜歡有人稱讚自己,尤其這稱讚之語自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口中說來,更顯至誠。趙青檸不由得心中歡喜,微笑道:“好啊。”她卻不知那孩子自幼在武林世家長大,對於江湖中吹捧欺詐那一套並不陌生,奉承話隨口拈來,十分容易。那孩子拍掌歡呼,拉着她的手疾奔。兩人在後園之中兜兜轉轉,玩耍半日,轉到一處小閣樓前。那小樓位於竹林松風之間,清雅宜人,門前除了兩株龍女花,尚用花盆栽了幾株文珠蘭。那花葉如劍形,花瓣如線,幽幽清香。趙青檸禁不住上前輕撫一下,說道:“這蘭花據聞素喜潮溼溫暖,不知如何在此栽植成活的?”
“我不知道,我娘喜歡種這些花花草草,尤其是那龍女花,我娘從不許人碰的。”韋海顏伸手指閣樓,“我娘住在上面,這二天,我姐姐也被關在那裡。”
“什麼?”趙青檸吃了一驚。“你姐姐?韋明月麼?”
“是啊,不知爲何,我爹走前吩咐左師兄,把我姐姐關在我娘繡樓之上,叫我娘好生看着她,不許她出去闖禍生事。”瞧他眉宇間喜動顏色,似乎是對韋明月被父親關押之事興災樂禍。
趙青檸呆了一呆,心想:“韋姑娘上回去陳府救我們,怎稱得上闖禍生事?當真奇怪。”呆怔間,樓上專來人聲:“顏兒,你這孩子又去哪淘氣了?”語聲低而極柔,如一股清清細流舒緩地滑過人心田。趙青檸擡頭一看,見一黑衣女子端立於閣樓之上,黑紗覆面,手扶欄杆,柔軟黑緞之下,身姿曼妙,隱隱綽綽。雖面容不得而見,光聞其聲,見其姿,已覺得千般風情盡集於一身。
端視間,韋海顏拉着趙青檸的手,直奔上那繡樓。趙青檸不由自主跟着他飛奔,無暇言語。到了二樓,他鬆開趙青檸,撲上前摟着那女子,脆生生叫道:“娘!”趙青檸這才明白,那黑衣蒙面女子原來是韋夫人。只是青天白日之下,在自己家中尚以紗遮面,未免不合情理,端的怪異。她衽襝一禮:“韋夫人,小女苗疆趙青檸,日前因有事相求於韋掌門,故暫寄居於不平門,無意相擾,尚請寬宥。”
韋夫人“哦”了一聲,反應冷淡。韋海顏道:“娘,這位姐姐陪我玩了半日了。”韋夫人柔聲道:“乖,沒捉弄姐姐吧?”
韋海顏握着她的手搖晃道:“娘,你總是當我只會捉弄人。”那女子不言語,從眉眼間看,似乎輕顰淺笑,宛若春風。她那張臉唯一露在外的就是眉目,雙眉如青山之黛,雙目如淺水之清,盈盈間令人沉醉其中,難以自拔。她款款上前幾步,說道:“難爲姑娘了,小兒向來頑劣,甚少玩伴,倘有令姑娘不愉之處,但請直言,不必相護。”她一雙手白得刺目,與黑衣相映襯間,更顯分明,近於剔透的膚色,令人有種不禁風吹的感覺。趙青檸不由自主地想:“這女子天生有一股勾魂攝魄之處,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惜,我身爲女兒家尚有此感,無怪乎韋掌門一代宗師,也要爲她所惑。”她微笑迴應了幾句客套話,二人之間近於冷淡,趙青檸頗覺尷尬,便想告辭。
正欲離去時,趙青檸聽得屋內有人煩躁地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聲音雖不復明快爽朗,但仍聽得出是韋明月,只是大約叫得久了,有幾分嘶啞之音。她微一驚,回首朝屋內凝望。
韋夫人輕移蓮步,半遮於門前,道:“趙姑娘可有貴幹?”
趙青檸一怔,覺得自己未免唐突,面上一紅,搖頭道:“沒什麼,只是聽得韋姑娘的聲音,略覺好奇而已。”
韋夫人沉默半晌,道:“老爺既然將明月姑娘留在我屋內,叫我好生照料,必有其因,我甚少理事,也未曾詳加細問。趙姑娘莫非和明月姑娘甚熟?”她口口聲聲稱韋明月爲明月姑娘,客套得近於生份。
“小女與韋姑娘也算得是朋友吧。韋姑娘曾救小女一命,心下甚感激,只是無緣道謝。如今見得韋姑娘被……被……於此,不免有幾分……”她本想說被困或被囚,但終覺不妥當,話到嘴邊又縮回去。
“是誰在外邊說話?”韋明月在屋內問。
“是一位姓趙的姑娘,說是你的朋友。”韋夫人向屋內答道。她與韋明月說話間,也是款款輕柔,生似嚇着旁人。
屋內靜了片刻,韋明月“哼”了一聲道:“姓趙的姑娘?她來做什麼?”
“趙姑娘大約是想見見你吧。”韋夫人以目光相詢,趙青檸點了點頭。
韋明月道:“讓她進來吧。”
韋夫人猶豫半晌,韋明月怒道:“怎麼,我已經被囚,有人來見我一面都不讓見麼?死囚還讓探監呢!”
韋夫人嚇了一跳似的,輕撫胸口,低低道:“既是這般,趙姑娘請隨我進來。”她牽着韋海顏在前引路,趙青檸相隨而入。自背後瞧去,韋夫人的身段綽約如少女,雖步伐間並不似身有武功,但每一步卻均輕盈如絮,落地無聲,當真是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進入內間,她輕叩室門,但韋明月明明受制於屋內,無法前來開門,她此舉便僅以表尊重。待韋明月哼了一聲,她才輕推開屋門。趙青檸隨之步入,見屋內窗簾低掩,櫺窗半閉,微風起伏間,室內忽明忽暗,韋明月端坐於屋內一角,臉上神情隱隱間充滿憤懣怒氣。韋夫人拉着韋海顏悄然退出,只餘二人。
趙青檸走近前,在韋明月身前一圓凳上坐下,適應了一會方能看清屋內情形。四下裡除了桌椅牀塌等簡單陳設,幾乎空無一物,真不明白於傲安何以將女兒囚於此處。韋明月哼了一聲道:“這二日無人與我說話,悶也悶死了,你來陪我聊幾句解悶兒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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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姑娘何以被困至此?”
“我爹關的,你還不明白麼?在不平門內,除了我爹,誰能將我困在此處?”韋明月言下憤憤。
“韋掌門卻又爲何……韋姑娘不會自行走出去麼?”
“左師兄每天來點我一次穴,悶死我啦!”韋明月怒氣沖天,說道:“我爹還不是怕我去找他!”
“找誰?”趙青檸不解其意。
“連城訣。”韋明月的聲音降了下來,提到這名字幾乎便有些柔情萬縷之意,與她明淨爽朗的個性大爲不符。趙青檸聽得心頭暗驚:“莫非她與連城訣有些牽掛不清的關係?”再想連城訣容貌出衆,這位韋大小姐正值情竇初開之齡,喜歡他也非奇事。
“你去外邊看看那女人在不在。”趙青檸一怔,隨即明白她所指的是韋夫人。於是起身出門一探,外屋寂靜無人。遂迴轉道:“韋夫人走了。不過要不要防隔牆有耳?”
“不用的,這屋又不透音,她不會武功,聽不見的。”
“韋姑娘與韋夫人的關係似有幾分……”
韋明月又是冷哼一聲,說道:“那女人不知窩着什麼居心,嫁來不平門,我總疑心她是哪裡來臥底的,要不然便是哪座深山裡的狐狸精,專來迷惑男人。”
趙青檸聽她此言,頗覺尷尬,無法接口,暗覺此乃旁人家事,無從插口,亦不該再聽。韋明月卻似是個直率之人,並不避忌,繼續道:“我爹近年給她迷得神魂顛倒,簡直不知雲山霧海。那個小搗蛋又深得我爹疼愛,她在這家中簡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趙青檸聽她這般形容繼母,不禁微覺好笑。
“你怎麼會撞來此處?”
趙青檸將偶遇韋海顏之事說了,韋明月道:“原來你是給那小搗蛋捉弄了,下次你見他可得小心。我還道你是專程來看我的,給我解悶兒。”她顯是給關得十分氣悶無聊。
“我得知韋姑娘被困於此,也確有來看望你之意。只不知韋姑娘與那連城訣是何……如何認識的?”她想問他們是何關係,終又覺得唐突,改問他們如何相識。
韋明月想了想,道:“我認識他還是前年的事了,當時他無意中救我一命,自那以後,我就對他印象深刻,總有幾分……總有幾分……”她遲疑片刻,面泛紅潮。不管她如何豁達,終究是個閨中少女,說到此事,難免害羞。停了停,道:“之後,有一次聽聞有人在嵩山發現他蹤跡,百餘人聯手於嵩山之上對付他,我就偷偷跑出去看。誰知行至少室山劍峰上,便聽得有人長嘯震耳,當時我掩着耳朵狂奔上去,越近越覺得嘯聲令我心頭氣血翻涌,耳膜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