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之後,她才一呆,那一耳光只是她自然生出的反應,完全沒料到能打中,而連城訣竟也毫不閃避,任由她打了一記耳光。以他閃電般抓住尉遲筱雪手腕,將她抱在懷中的身手來看,雖然他離尉遲筱雪不過咫尺,卻絕對有餘刃避開,是以尉遲筱雪看着他雪白的面頰立時多出五條指印,不免怔忡發呆。他卻似若無其事一般,摸摸臉,笑道:“好痛!”手上陡然加勁,尉遲筱雪只覺手腕如同被烙紅的鐵圈箍住一般,痛徹心骨,全身如同蟻噬,一會如入洪爐,一會如墮冰窖,這份痛苦實非常人可以忍受。但她咬着牙,昂然對視,神色間毫不示弱。
這一變故來得極快,從尉遲筱雪出手,到她打連城訣一記耳光,都不過發生在傾刻之間,,誰也來不及阻止,甚至連看都未及看清楚。舒木楚等人霍然立起,向那席人怒目而視,連城訣身邊的四男四女也蓄勢待發,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氣氛凝肅。酒樓中其他客人見勢不妙,悄悄地結了賬都不聲不響的離開了酒樓,酒樓老闆和小二嚇得躲在後堂,不敢出來多事。
連城訣見尉遲筱雪面不改色,心下也不由暗暗稱奇。他以一種特殊的分筋錯骨手法拿人脈門,向來所受之人無不痛得涕淚俱下,哀號求饒,可今日這少女卻一臉倔強之色,絲毫不現哀告求饒之意,甚至哭喊痛楚之色也無。那種奇痛越來越深入骨髓,在尉遲筱雪眼中,連城訣那張微帶笑意的臉已變得如惡魔一般可怕,手腕有一種似乎已然斷了,卻又未曾真斷的感覺,痛楚由手臂傳向全身,周身漸漸發麻,如同針刺。她漸漸忍受不了這種痛楚,眼前已經發黑,只得緊緊的咬着下脣,狠狠瞪着連城訣。在她眼中,那張臉由近漸遠,又同遠及近,漸漸模糊不清。汗水順着額頭而下,只有一股過人的意志苦苦支撐着她。
連城訣仍握着尉遲筱雪的手腕,尉遲筱雪坐在他膝上,二人相視而看。舒木楚等人背對尉遲筱雪,無法看見她臉上有何表情,只見連城訣一直笑意未減,從姿態來看,倒似乎是一對調情的男女。雙方的人都僵持不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曹陽銘耐不住性子,已叫了起來:“尉遲筱雪,你他媽的在玩什麼花樣?坐在那兔兒爺腿上快活得緊麼?老子瞧得氣悶,快給我回來!”尉遲筱雪現在正在水深火熱之中,連回答的力氣也沒有了,以她平素的性子,早已回罵過去,但現在如何能開口?那幾名青年男女卻已按捺不住,紛紛叱罵道:“你這醜八怪嘴巴放乾淨些,什麼兔兒爺?”要在平日,他們早已動起手來,但今日沒有主人示意,他們卻不敢輕易亂動。連城訣素來待他們嚴厲苛酷,擅作主張者身受之苦,生不如死。
白問晴笑道:“尉遲大妹子,你可風流快活,姐姐我卻等得不耐煩了,你還不快快回來?”她和曹陽銘最粗心大意,竟看不出尉遲筱雪受制於人,以爲她自己不願回來。尉遲筱雪正要昏過去之際,忽然覺得手腕一鬆,痛楚全消。這徹骨之痛,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便似什麼也未發生過一樣,她呆得一呆,只覺全身發軟,一時站不起身,低頭一看,被握過的右手腕上一圈青紫烏黑,她用左手託着右手手腕,一雙明眸狠狠地掃向連城訣。她的眼睛不算很大,但黑白尤其分明,清澄如水,睫毛忽閃,白起人來別有一股風情。
連城訣看着覺得十分有趣,眼前美人在抱,焉有不一親芳澤之理?伸手一攬她的纖腰,順勢在她臉上親吻一下,哈哈一笑,道:“好香!”他身邊那些隨從似乎看慣了他這般舉動,絲毫不以爲異。舒木楚等人臉現怒色,又待出手。
尉遲筱雪怒極,一口痰呸地向他吐去,連城訣側臉閃開,笑道:“何必這麼兇呢?你也不算是什麼國色天香的美人,能得我親一下理當覺得榮幸纔對,想求我一親芳澤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你還不識好歹……”聽他言下之意,被他輕薄了一番還理應覺得與有榮焉纔對。
尉遲筱雪憤怒已極,頭一低,冷不防在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連城訣冷不丁的肩上一痛,“哎喲”了一聲。尉遲筱雪見他眉頭一皺吃痛的模樣,一時間便忘了自己剛纔所受的痛苦與屈辱,“格”地一聲笑出來,又狡黠又得意地看着他。
連城訣不由一呆,想不到這女子如此胡攪蠻纏,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竟能動用到牙齒作武器,哪裡有半分美女風範?他卻不知尉遲筱雪出身市井,乞丐混混那些打架撒潑,手抓牙咬的一套原本最是拿手。
這時尉遲筱雪自覺已能動彈,一躍而起,逃回座中。她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再逗留在連城訣身邊了。
白問晴笑道:“尉遲妹子,你可真有福氣,要是我被他親一下,死也願意。”趙青檸面上一紅,她是大家閨秀,生性靦腆,聽不得這等粗俗言語,低聲輕斥:“裘姐兒,不要胡言亂語。”尉遲筱雪撫摸一下面頰,發現兀自滾燙,罵道:“十三點,你這麼喜歡,自己幹麼不送上去讓他親一下?”白問晴笑道:“我倒是樂意,只怕人家不願意呢。”
舒木楚陰鬱着臉,沉聲道:“別說瘋話了,咱們走。”扔下一錠銀子,當先走出店門,頭也不回。他心中着實盛怒,但看見連城訣的出手,自知遠非其敵,況且他身邊還有一羣武功不弱的隨從,即便想討回公道,也絕無可能。何況尉遲筱雪也並沒有怎麼吃虧,雖然被輕薄了一下,卻也打了對方一記耳光,咬了人家一口。再者在他心中,尉遲筱雪向來潑辣豪邁,性格與男子無異,也不覺得格外丟人,只要人沒事便萬事大吉了,他也不想多生事端。
衆人見他離開,均跟着走了出去,唯有尉遲筱雪撫着面頰,半晌不動。她怔怔片刻,長長的睫毛忽閃了一下,眼中突然滾下淚珠來,沿着白嫩的面頰滑落。她頭一低,終於也走出店門去。
除了連城訣和他手下隨從,並無其他人看見尉遲筱雪的眼淚。她的眼淚如同晶亮剔透的珍珠,輕盈摔碎在桌上,慢慢地化開,滲入桌面,她的心也隨之摔得粉碎。
“公子爺,要不要追?”連城訣手下一名青年男子問。連城訣搖了搖頭,不知怎地,心頭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尉遲筱雪邊走邊想:“他就這麼走了,倘若換作趙姑娘受辱,他明知不敵,無論如何也要討回個公道,哪怕送死也絕不會就此離開。”想到此處,她心中的傷痛遠甚於身受的苦楚和羞辱。
“想不到那麼漂亮的公子哥兒竟然是個輕薄之人。”尹蕭天邊搖頭邊說。
“那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罷。”巫華池心中也覺尉遲筱雪未曾真心反抗。尉遲筱雪原是他們這羣人中功夫最好的一個,如何會輕易受制於人?何況當時二人對視良久,看上去便如尉遲筱雪心甘情願一般。曹陽銘一句話未說,只是狠狠“呸”了一口,也不知是何用意。
尉遲筱雪聽得他們的說話,心中迷迷惘惘,也不加辯駁,暗想:“你們愛怎麼想便怎麼想好了,反正都是我該死,自找的。”
馮樂章見她面色不對,打斷巫華池的話道:“閉上你的烏鴉嘴,不說話你要死啊?”巫華池翻了個白眼,正想回敬他幾句,轉頭看見尉遲筱雪失魂落魄般的走在最後,臉色蒼白,不由得怔了怔,將嘴邊的話吞了進去。
一行人於是走得格外安靜,與平日大不相同。原本他們八人大多十分多嘴,都是愛饒舌爭吵之人,一路上總是話語不斷,從未像今日這般安靜過。回到客棧,舒木楚一語未發的進屋便關上房門。
趙青檸和尉遲筱雪同屋,一起走進房間。尉遲筱雪走進去,看上去有點木然往凳上一坐,面上無甚表情。趙青檸見她神情怪異,側頭看了又看,輕聲道:“尉遲姐姐,你怎麼了?”尉遲筱雪不答。趙青檸又道:“尉遲姐姐,你是不是聽了他們的話,心中見氣?其實你應該知道,他們都是有口無心的人,並無惡意,尤姐姐和東方大哥性子直爽,說話隨便,裘姐兒又沒什麼心眼,言語間也許有讓你不快之處,你可莫見怪。”尉遲筱雪仍是不理,索性站起來,走到牀沿,倒頭便躺下去,將棉被一拉,從腳蒙到頭,給她來了個不理不睬。
趙青檸一愕,不由得十分窘迫,她甚少受人如此冷遇,自不免難堪,加之原是好心勸慰,反倒變得自己得罪了尉遲筱雪一般,不由得心生委屈之意,鼻子一酸,要待哭出來,卻終於忍住,奔出了客房去。
趙青檸來到舒木楚房門口,伸手敲門,只聽得舒木楚在屋內問:“是誰?”聽到舒木楚的聲音,她更是忍不住,嗚地一聲便哭出聲來。
舒木楚聽得嗚咽之聲,吃了一驚,立即打開房門,見是趙青檸,將她扶進屋去,關上了屋門,吃驚地問道:“趙姑娘,誰招惹你了?怎麼這般傷心?”
趙青檸亟想趴在他肩頭失聲痛哭一番,但想到左右房間住着曹陽銘等人,便極力剋制自己,坐到桌邊,伏着桌子低聲嗚咽不止。舒木楚看着心疼,扶着她的肩柔聲低語:“怎麼了?到底是誰欺負你了?是不是那幫傢伙出言不遜?我去罵他們。”
趙青檸搖搖頭。舒木楚心中更爲納悶,問道:“究竟爲何?這裡並無他人,你直言告訴我便是。”趙青檸嗚咽了一陣,擡起淚痕滿面的臉,抽抽噎噎道:“我本是想勸慰尉遲姐姐來着,誰知她非但不領情,反而視我若敵一般。不理不睬也就罷了,還用被子蒙上頭,顯然是不願聽我說話。可是我自問並無得罪她之處,究竟何處招惹了她,我也不知,爲何她要這般討厭我?”
舒木楚見她淚眼婆娑,楚楚可憐,心中十分憐惜,伸手替她拭去臉上淚水,嘆道:“她的脾氣原本不好,絕非針對你而生氣。這幾日她一直鬱鬱寡歡,要不然便是暴躁易怒,我也不知是誰得罪了她。你不必多慮,過幾日她自然就好了,你性情溫柔,待人和善,又怎麼可能開罪她,不可再胡思亂想,平白地讓自己難過。”
趙青檸睜大眼看着他,問道:“是真的麼?”她眼中淚水未乾,仍在眼眶中轉動,卻已不再往下流。其實她聽得舒木楚幾句柔聲寬慰之言,心中便已舒適了一大段,至於尉遲筱雪究竟是否生她氣之事,已然並不重要。舒木楚微微一笑:“我怎會騙你?乖,擦乾淚水,哭得像花貓一樣便不美麗了。”趙青檸撲哧一笑,笑靨猶如百花齊放般燦爛,直看得舒木楚心旖神蕩。
次日,衆人結了客棧的賬,繼續前行,不多久,已踏入苗疆的繁華地界。在舒木楚的想象之中,梅林巷當是一個梅花環繞之處,可是在他們沿途所經之處,並無大片梅林。
舒木楚等人四處打聽尋找。這日來到一處小鎮,鎮上拱橋甚衆,橋下流水清清,住着諸多水上人家。一打聽之下,並無人聽過苗疆梅林巷這個地方。八人在鎮上盤桓了半日,始終一無所獲,均是大失所望,頗爲泄氣,打算吃完午飯便即離開小鎮,繼續尋找。舒木楚心情不佳,胡亂填飽肚子便招呼衆人離開。趙青檸提議走水路離開,一來他們並無急事,二來可以順路欣賞水鄉美景。她雖是苗疆人,但出身豪富,還從未坐過這般小小的烏篷船,從來出入有人護送,行水路也都有寬大豪華的畫舫,因此對這種烏篷船上的風情格外好奇。
舒木楚聽她要求,自然無所不允,便僱了兩條小烏篷船送他們離開。他與趙青檸,巫華池,馮樂章同船,尉遲筱雪與白問晴,曹陽銘,尹蕭天同船。一路上趙青檸坐在船舷邊,伸手戲水,不斷地用水潑他們,這艘船上便笑聲連連。舒木楚聽着船孃唱起水鄉小調,柔軟溫潤,水上的風吹得人心曠神怡,船邊碧波盪漾,身邊佳人如玉,胸中所有煩悶拋諸腦後,一時間不知天上人間,竟險些連來苗疆尋親的目的也丟之忘之。
而尉遲筱雪所在的船上,白問晴與曹陽銘,尹蕭天嘰嘰喳喳地說笑,而尉遲筱雪所在的船上,白問晴與曹陽銘,尹蕭天嘰嘰喳喳地說笑,沒幾句不知怎地話不投機,互不相讓地爭吵起來。尉遲筱雪心煩不已,眼前水清蓮白,荷葉田田,均不在她眼中。她心中早已塞滿自憐自傷之意,聽得聒噪吵耳的爭論,只覺得煩悶不已,一頭鑽進船篷,獨自縮在角落雙手捂住了耳朵。
苗疆的水路九曲十八彎,水中蓮葉碧色接天,湖光山色令人醉倒。舒木楚嘆道:“難怪苗疆自古出美人,這山溫水軟的,生在這裡的人自然鍾靈毓秀,令人傾倒。”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響,但仍隨風送到尉遲筱雪耳中,她不由自主的閉上雙眼,緊緊捂住耳朵,心裡卻不停地大叫:“你眼中鍾靈毓秀的只不過是趙青檸而已,這些個情話應該留着只有你們二人時再說,爲何還要說給別人聽?真是不害臊!”但無論她心中如何狂喊,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只是一股哀怨情傷在自己心裡激盪,令她有一種想要發狂的感覺。
只聽得趙青檸道:“我自幼在苗疆城內長大,卻也從未聽說過什麼梅林巷,舒大哥,你記得的可當真是梅林巷?”舒木楚肯定地道:“一定是苗疆梅林巷,我感覺那記載定是與我身世有關。”那撐船的艄公聽得此言,回過頭來,問道:“什麼梅林巷?”
舒木楚答道:“這幾日我們盤桓苗疆,一直想要打聽一個叫梅林巷的地方,卻總是無人知曉。”那艄公鬍子頭髮都有些斑白,看上去年紀已然不小。他思索了片刻,說道:“梅林巷?二十年前我倒似乎聽過這個地方哩!那巷子原不叫梅林巷,後因遍種梅花而得名,那片地是屬於當時的一家名門望族的,好像是姓什麼來着?”
舒木楚這一驚非同小可,立時跳了起來,大聲道:“姓舒,是不是?那戶人家是不是嫁舒?”
那艄公“啊”了一聲道:“是的是的,的確是姓舒,可惜啊,十餘年前一把火,將舒家和那片梅林燒得精光,現今那邊只剩一片廢墟,也沒人去理會,聽說舒家的人都死得一乾二淨了呢……”邊說邊搖頭嘆息,繼續搖着他的櫓。
舒木楚心中原是又驚又喜,聽到後一句話,心便又往下沉。他對當年的事原本並無記憶,只憑趙韞的話和書中那句記載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