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下的莫羽,對準楊明隆的左臉一拳打了過去,卻反而被比他壯碩許多的楊明隆大手一揮,直接推到了地上,頭撞到了牆上,一時再也爬不起來。
“羽!”陶小雪哭泣着撲了過來。
“去你大爺的!”楊明隆拍拍衣袖上的灰,強裝鎮定,罵罵咧咧地一溜煙跑下了樓。
安靜,好安靜,寂寞,只有風。
那夜的山風和現在吹過他衣袂的江風一樣,都是那麼的涼。
莫羽望着天上的浮雲忽然又恍惚了起來,因爲他忽然怎麼想也想不出後面的情節了。
然後,然後呢?陶小雪說什麼了?他自己又說了什麼呢?是相擁而泣,還是決然相棄?他們後來怎麼了,爲什麼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而陶小雪卻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繼續着她的生命,還有與他毫不相干的愛情?
他嚯地從草地上爬了起來,瘋了似的敲打着自己劇烈地牽扯着痛起來的腦袋,拼命地想回憶出些什麼。
可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
劉薇跟在黃裴翠身後一路尋到夷江邊上的時候,隔老遠就看到莫羽像發了狂似的自己撕咬着自己的手臂,衣襟。
“莫羽,你怎麼了?”劉薇三步並做兩步跑過去,想也不想,緊緊的抱住了莫羽正在自殘的手。莫羽的嘴裡發出幼獸般的嗚咽聲,只一會兒卻聽話地停止了掙扎和悲鳴,只是兩隻眼睛又恢復了從前的癡傻。
他一開口,黃裴翠心一涼,劉薇心一鬆。
“嫂,嫂,我,把,青菜,弄,丟,了。它,們,不,見,了。”他四下望望,蹙起了眉頭,認真地沿着江邊找。
劉薇不動聲色地長舒了一口氣。
“沒事,沒事。丟了就丟了,我們先回去吧,這兒風大。”黃裴翠抹抹眼淚,趕緊過來拉起莫羽的手,把表情既慌且難過的他往回家的方向拉,又回頭對若有所思的劉薇說:“劉老師,你還是先回去吧。以後,以後也不要再來找我們家莫羽了。我們家莫羽現在這樣,其實挺好的。”
劉薇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從路邊順手摘下一朵野花拿在手裡玩的莫羽,回頭看了看劉薇,眼神清澈地像夷江裡的水,濾盡了所有的前塵往事。
“劉,老,師。我們,家,愛,香,其實,很,乖,的。小顏,也,是一,樣的。”他晃晃手裡的野花,燦爛地笑。
原來,他什麼都沒想起來。
原來,有些記憶的魔障,他終究還是逾越不了。
就像,他和陶小雪的故事的全部,終究只是幾個人的單憶而已,許多情節,已經像天堂一樣,不可望更不可及。
相忘誰先忘,一瞬間,比天涯還遠。
從和在莫家村有關的那段過去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桑宛凝有片刻的恍惚,她揉揉有些脹痛的太陽穴,眼睛裡瀰漫上一層許久以來都不曾出現的困惑。這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自從這次回到港城來之後,這些她以爲早就隨着呼嘯而去的時光一起被她遠遠的丟在時間的荒原上的陳舊往事,爲何突然之間都這樣一日*比一日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
這個時候的桑宛凝自然不知道這全是拜張老千給她喝的忘塵水所賜,中了忘塵水之毒者,會在將施毒者指定遺忘的那段時光忘記的同時,記起之前的人生中最不願被記起的片段。莫家村於桑宛凝來說,就是她的人生中最不願被記起的一段,也許是因爲無從記起,畢竟這只是一段無根的記憶。
浴室的水聲漸漸停了,傳來方宥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桑宛凝知道他一定是洗完了澡要出來了,便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調整着因爲越來越清晰和強烈的莫家村的往事而顯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情緒,儘管有心理準備,然而當方宥只裹着一方浴巾,渾身熱氣騰騰的出現在她的視線裡時,她的心還是莫名地咯噔跳了一下,臉也無法掩飾地紅到了脖子根,她低下頭去,盯着方宥的腳背漸漸向她走來。
“小顏,我們好好聊一聊吧?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想問問你。”方宥走過來緊挨着桑宛凝坐下,手也很自然地搭上了她的肩膀。桑宛凝不自然地移了下肩膀,卻被他惡作劇般摟得更緊,她有點害怕了:“大哥哥,你,你這是怎麼了?你弄疼我了---”方宥不管桑宛凝的掙扎,更用力地將她往懷裡一拉,桑宛凝便跌進了他的懷裡:“弄疼你了?不會吧?你們這樣的身份不是應該在學習搏擊之前先學會如何捱打的嗎?”
桑宛凝的目光驚電般擡起,定定地望着嘴角帶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像是要把她看穿一般的方宥。
儘管早就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總有這麼一天真相會大白,但是當這個曾經被她那樣依賴和愛戴過的人用這樣一種鄙夷和痛惜的眼神看着她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不寒而慄的涼意:“大哥哥,你---”
她訥訥地開了口,卻又不知究竟該如何解釋。似乎是從她躲閃的目光裡確認了一些什麼東西,方宥眼中殘留的最後一絲希望終於漸漸淡去,眼中的寒意更甚,盯着桑宛凝有些退縮的眼睛,冷冷一笑,那笑聲中的悲哀和絕望讓桑宛凝聽着幾乎泫然淚下:“小顏,這麼說我果然沒有猜錯,你果然早就設計好了這一切?那麼,你自然也知道莫梟的下落?好啊,你分明知道爲了抓到他,我這些年過得有多痛苦,你卻一直在騙我!當初在城外那片玉米地裡再次遇見你的時候,我真的是很高興很高興,還以爲老天爺在讓我的人生潦草了很久之後,終於開始要改寫它的走向了,沒想到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啊!”
他這一番有真有假的話讓桑宛凝無從解釋和否定,只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咬着脣拼命忍住他的手掌用力地攬住她的肩膀所帶來的痛感,而她這種隱忍和沉默在方宥看來卻是另一種默認,語氣裡的痛惜和鄙夷更深:“我還記得,十三年前的你,看起來是多麼純潔的一個小姑娘啊,我真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再出現在我眼前的小顏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小顏了——朱顏,哦,我差點都要忘了,你現在的名字叫桑宛凝是麼?那麼,好吧,讓我們以正常一點的關係來開始這場對話吧!”
見桑宛凝繼續不置可否,只是低着頭咬着脣一言不發,方宥繼續,說的話卻讓桑宛凝下意識地嚇了一大跳:“說吧,你和莫梟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和岱夫組織又是什麼關係?你知道莫梟現在藏在哪裡的吧?住到我家裡來,也只是爲了方便掌握我們警方對他的抓捕行動,然後好給他通風報信的吧?他給了你多少錢?怎麼,難道你今天就打算一直這樣沉默下去嗎?”
原來已經誤會到了這個程度了啊!桑宛凝擡起頭看着這個眼睛裡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的男人,心裡一時之間竟是五味雜陳,說不清是該慶幸他並沒有懷疑到她的真實身份和動機,還是該難過在他眼裡,她也不過只是個爲了錢便可以昧着良心做事的不堪女人!張了張脣,桑宛凝聲音有些澀澀地看了口:“我外婆她生病了,需要錢,我也是沒有辦法----”
方宥,原諒我,還得繼續跟你撒謊,你只是想抓到莫梟替你失去的愛人報仇,而我卻還得留着莫梟這條線索接近整個岱夫組織,他日事成之後,再容我向你解釋和道歉吧!果然,如桑宛凝所料一般,她這樣的話一說出口,方宥臉上的神情果然有所緩和,他明顯地微微一怔,帶着怨恨的眼神也慢慢收斂了些,過了許久纔有些不相信地問:“你外婆真的生病了?什麼病?現在好些了嗎?”
外婆,菩薩保佑你身體倍兒棒啊!桑宛凝心一橫:“鄉里的醫生說是心臟出了點問題,建議做心臟搭橋手術,但是手術費是個天文數字,我從小就是外婆帶大的,我不能在她老人家需要我的時候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啊!大哥哥,我錯了,求求你原諒我這一次吧,我保證下次再也不這樣了!外婆還在醫院裡等着我回去照顧她呢,我這個時候可不能去坐牢啊!”
方宥沉默了,從茶几上拿起煙盒抽出一支點上了,一支菸快吸完的時候,他掐滅了煙,重重地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遠,他累極了似地揮揮手:“你走吧,回莫家村去吧,以後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因爲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抓你。”桑宛凝也用片刻的沉默表達了應有的傷心和感激,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向臥室走去,不一會兒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向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的方宥說:“謝謝你,不管怎麼樣,謝謝你。”
方宥沒有說什麼,只是揮揮手,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直到聽到門哐噹一聲輕輕被關上之後,他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望着眨眼之間空空蕩蕩的屋子,眼睛裡浮上一層深不見底的哀傷。
他並不是有多相信桑宛凝那一番其實萬金油式的解釋,只是看着那個女孩那樣一副窘迫地再也編不出什麼謊言來的樣子,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而已。就當他這最後的仁慈是對這段相遇的祭奠吧!下一次,如果再讓他碰到,桑宛凝,你就不會有這樣幸運了!
他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慢慢走到窗口,看着那個穿着來時的那套衣服緩緩消失在小區大門外的女子的背影,拉上了窗簾。
這樣也很好吧?反正也是打定主意要離開了的。趙局不是說了嗎?要她儘快想辦法搬到莫梟所藏的井彎子小區裡,接近莫梟,以儘快打入岱夫組織內部嗎?既然這樣,這樣的結局對她和方宥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吧?他用他的誤解給了她離開的最好掩護。
井彎子小區在建設南路,是一個安置型小區,小區的建築和環境都不是太好,所以除了安置在此的原居民,大都是外來務工的租住人員,人員構成相當複雜。桑宛凝站在這棟趙明權早就爲她安排好了的樓房的七樓的陽臺上,從望遠鏡里居高臨下地看着對面樓的四樓——根據趙明權所得到的情報顯示,莫梟就住在那裡。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三十分,但是莫梟所住的房間卻一直窗簾緊閉,不知道是人出去了還是還在睡覺。桑宛凝泡了一碗方便麪,很有耐心地繼續蹲守在陽臺上。兩個小時過去了,對面依舊沒有半點動靜,桑宛凝索性眯上眼睛打了個盹,這樣迷迷糊糊地又過了二十幾分鍾,像是突然有了某種感應一般,桑宛凝像觸了電一般從藤椅上彈了起來,再拿起望遠鏡時,對面四樓的窗簾果然拉開了,不過,鏡頭裡的那個只穿着一條褲子光着上身的男人只是向樓下張望了兩眼,便迅速合上了窗簾。
果然是他!果然莫梟就是莫土豆!儘管已經隔了十幾年,但是隻是一眼,桑宛凝就認出了那個臉上劃過一道長長傷疤的男人就是莫家村的那個莫土豆。短暫的悲傷和感慨之後,桑宛凝迅速地從客廳裡推出早就準備好的三輪車,上面裝滿了水果箱子。她猜莫土豆很快就會下樓去,所以她要在他下樓前就出現在他必經的路口。
莫梟下樓之前習慣性地要先查看一下附近的情況,儘管他纔到江城不過幾天,目前看起來那幫警察就算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查到了他住在這裡,但是多年的逃亡生涯已經讓他養成了這種警惕的習慣。很好,樓下一切都很正常。他迅速地合上窗簾,簡單地梳洗之後下樓。
“賣水果嘞,又香又甜的梨艾~~~三塊五毛錢一斤嘞~~~賣水果嘞,又紅又大的石榴艾~~”
還只走到二樓的樓梯口,他便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陣叫賣水果的聲音。這樣一種遙遠地已經有些陌生的莫家村一帶的口音讓莫梟再初聞的時候,幾乎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他靜靜地站在過道里聽着這聲音一聲一聲不緊不慢地傳來,半天都挪不動腳。沒錯!這就是莫家村的口音!是誰?是誰到這裡來賣水果了?
莫梟幾乎有些腳步不穩地連忙追了出去,然而只來得及看到那輛堆滿水果的三輪車被一個梳着馬尾的女孩還不很熟練的騎着漸漸消失在一棟房屋的後面。他想追出去看看那個賣水果的女孩的正臉,追了幾步,卻在一座座捱得密密麻麻的房屋之間最終將那輛三輪車跟丟了。
莫家村啊,已經是那樣遙遠的一個地方了!到底是誰也到江城來了?莫梟有些頹然地靠在牆上,緩緩地沿着牆根坐了下來,往事一件件歷歷在目。
媽媽,姐姐,----朱顏,你們都還好嗎?小顏,真的是你嗎?上次在方宥家的重逢在晚上,怕暴露沒有開燈,漆黑一片誰也沒有看清楚誰。回來之後,他才無窮無盡地後悔,至少也應該看一眼的啊,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都是個未知數啊。難道是那個方宥知道他去過,所以懷疑上了小顏,把她從家裡轟出來了,小顏這才淪落到街頭賣水果?
躲在另外一個牆角的桑宛凝,遠遠地看着這個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戾氣的男人在那一瞬間因爲追丟了鄉音,張望的臉上寫滿了不安和眷念,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裡,心中也閃過剎那的傷感,但很快就被另一種清醒的喜悅替代。
莫梟中計了!這樣就很好!
回到出租屋的時候,桑宛凝洗了把臉,望着三輪車上那少了一大半的水果,嘴角忽然彎起,原本只是想把賣水果當作一種掩護,沒想到生意還這樣好,哪一天她不做警察了,或許來賣水果也挺不錯的吧。
看來朱顏教給她的莫家村話的確還是很管用的。果然一下子就擊中了莫梟心中最柔軟的那個角落。
朱顏啊,現在你的身上也應該開花長草了吧-----
蜷縮在傍晚的陽臺上,靜靜地望着對面那一面始終沒有再拉開的窗簾,她的思緒又幽幽地飄向了那個遙遠的小山村。然而,頭就在這個時候劇烈地痛了起來,那一瞬間就像被撕裂了一般,無數的影像和聲音全部都鑽進了腦海之中,在心臟的最深處呼喊她,還有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名:許揚青~~薛青川~~拓拔憶~~~池小亦~~~摩栝~~~孔千寒~~~~張老千~~~張老千!?
記憶一瞬間定格在這個人名上,某些模糊了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的前世今生忽然都浮現在腦海中。是了,張老千!她想起來了,那天在天摩大廈墜河之後,她曾經到了陰司殿見到了這麼個人,後來,後來好像就去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叫什麼名字來着~~~噢,鄆林城~~
哦,鄆林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