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是鬼是人,那就好辦了,當天下午,莫家村村委會幾個人聚在莫長樂家裡商量對策,一致決定晚上組成一個小隊守在王細蓮家的鴨房附近,等着那個神秘人自投羅網。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幾個人蜷縮在鴨房對面的草垛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鴨房,深怕一不留神,讓那個人給溜了。這樣等到後半夜,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大家既困且失望,便眼睛半閉半眯着打盹。忽然從鴨房方向傳來的一聲悶響,把他們的睡意全驚跑了。
他們渾身一抖索,全睜大眼睛往鴨房那邊望去,淡淡的月光下,果然有一個身影,似乎還在哼哼吃吃地呻吟。
“不許動,站起來。”他們貓着腰爬了過去,莫長樂最先撲了上去,將那個人影撲到地上動彈不得,“莫祖平,快點燈,哈哈,讓我們看看這個人是誰吧。”
他得意地大笑幾聲,等莫祖平把燈一點亮,他的笑和他正在滔滔不絕誇讚自己的話便在喉嚨裡戛然而止。旁邊幾個人面面相覷,忍住笑準備看莫長樂現在怎麼辦。
“爸爸,我下午聽你們說要來抓壞蛋,我也想來看看。可是剛纔睡着了,才從那上面掉了下來。”莫天不等莫長樂問,老老實實地回答。莫長樂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草垛上面赫然還坐着兩個人。
“大舅舅,你不要怪天哥哥,是我求他帶着我們一起來的,那些鴨子是我和小石頭一天天養大的,所以----”朱顏和肖蘇石從草垛頂上滑下來,怯怯地看着他們,哽咽着說不下去。
“氣死我了!”莫長樂氣呼呼地看着他們,又偷眼看看旁邊幾個臉皮裡面的笑就快包不住的人,趕緊找個臺階給自己下,“算了算了,誰沒有犯錯的時候呢,是吧?哈哈,今天我們的行動失敗了,明天還可以繼續嘛,至少今天晚上那個人被我們嚇住了不敢再出現,莫家村又可以少死一些鴨子了。”
確實如莫長樂所說,那天晚上的莫家村果然一隻鴨子都沒有少。又過了一天,那天是週六,朱顏還在被窩裡睡懶覺,突然聽到外面鬧哄哄地。打開窗一看,天都還沒完全亮,窗前卻有好多人腳步匆匆地走過。
“嬸孃,出什麼事了,你們這是到哪裡去?”朱顏趕緊問一個正要走過去的人。
“聽說晚上在村裡害死鴨子的人被抓到了,我去看看熱鬧。”那個人匆匆地說着,朱顏還想再問,她卻早就跑得沒影了。
害死鴨子的人被捉到了?朱顏一下子也睡意全無,穿上衣服纔剛出門,就和正要來找她的莫天和莫土豆碰上了。
“我想先去小石頭家,他要是知道那個害死他鴨子的壞蛋被抓到了,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朱顏雀躍着拉着他們朝肖蘇石家走去,卻發現,村裡其他去看熱鬧的人竟然和他們走的是同一個方向。
“難道那個人就住在那塊悶石頭家附近?”莫土豆挖着鼻屎,看着從自己身邊擠過的人,不解地問莫天。
“我怎麼知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瞧我待會不好好地打他兩下,害得我被我爸爸臭罵了一頓。”莫天扁扁嘴,揉揉被莫長樂揹着黃鳳英打了的屁股。
還剛走到肖蘇石外婆家的院門口,朱顏就遠遠地看到了人羣中間的肖蘇石,他被五花大綁着放在幾隻死鴨子旁邊。莫長樂正在和肖蘇石的外婆李端娥大聲地爭吵。
“這莫家村誰不知道,我家小石頭有多老實,平時話都不多說一句,你憑什麼說是他害死了村裡人的鴨子。”李端娥一隻手插着腰,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指着莫長樂的鼻子。她年輕的時候是村裡有名的潑婦,村裡誰和她吵架都要被她罵得幾天胸口堵着氣,吃不下飯睡不下覺。現在雖然上了年紀,風範不減當年。
“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看見的,他,他,還有他,我們都看見的,你外孫肖蘇石鑽進人家的鴨房提起鴨子的脖子就掐,一連掐死了好幾只呢。”莫長樂往人羣裡指了幾個人,被他指到的人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可。
“做了錯事還不承認,瞧你帶的好孫子,真是什麼樣的藤結什麼樣的瓜。”
“我原本還指望我們家那些鴨子換些化肥回來種油菜的,這下好了,被他一下就掐死了十幾只。”
“就是,誰來賠我們家的鴨子,原來還以爲是鬼弄死的,連鴨肉都不敢吃,全燒了。”
人羣中的人七嘴八舌地讓開了,肖蘇石一下子成爲了衆矢之的,李端娥見衆怒難犯,悄悄打消了靠撒潑解決這件事的念頭,悻悻地縮在邊上不做聲了。
“我,我,我------”一臉無辜的肖蘇石不知所措地連說了幾個我,卻說不完整一句話,擡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手似地。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只是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身上被套着繩子放在了屋外面,身邊圍了這麼多的人。可是身上的鴨毛和鞋子上的鴨屎,讓他百口莫辯。
“我什麼我?你這小子,吃我們莫家村的住我們莫家村的,還要來禍害我們莫家村的東西,叫他爸爸來把他接走。”人羣裡有脾氣暴躁的人跳着腳就要打他,被莫長樂拉住了。
這幾句話讓肖蘇石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閉着的眼睛裡面不斷地流出眼淚,這樣無聲的哭泣讓他整個人都像在顫抖一樣。朱顏從他握緊的雙拳看得出來他有多麼地想控制這種戰慄。她根本不相信肖蘇石會做這種事,她見過他抱着死鴨子哭泣的樣子,那種徹骨的悲切是裝不出來的。
“你們也別太生氣了。肖蘇石這孩子也可憐,他應該是被鬼纏身了。”莫長樂停頓了下,待人羣裡轟然而起的驚呼聲小了點時,繼續道,“我們發現他時,他的兩隻眼睛發直,走路像殭屍一樣機械,我們在他背後叫了他好幾句,他都像沒有聽見一樣,還繼續鑽進鴨房裡去掐鴨子。”
“啊!”莫土豆被莫長樂模仿的肖蘇石掐鴨脖子的動作嚇得怪叫了一聲,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自己的脖子。
朱顏見肖蘇石的眼睛往自己這邊看過來,不好意思地往莫天身後躲了躲,她不希望他看到她也是這許多看他熱鬧的人裡面的一個。
這件事便這樣不了了之,和一個小孩子計較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更何況是一個被鬼附了身的小孩,更更何況她還是李潑婦家的外孫。只是從此以後,肖蘇石晚上睡覺都得被繩子牢牢地捆在牀上,免得他又被鬼纏了身跑出去幹壞事。財大氣粗的金章新甚至已經和鄰村的楊半仙商量好了價錢,請他過來替肖蘇石收魂驅鬼。
村子裡已經沒有任何小孩敢再和肖蘇石玩,他本來夥伴就不多,現在更幾乎變成了徹底的獨行俠,碰到人也會很快地低下頭走過去,只有放鴨子的時候,朱顏纔有機會和他說幾句話,但他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回答。
“小顏,你說,水塘裡面有什麼?”有一天,他居然指着面前那口被綠萍覆蓋地已經看不出水的顏色的塘,破天荒地主動和朱顏說話。
“啊?水塘裡面?應該會有魚吧,還有蝦。”朱顏被這個突兀的問題弄得愣了愣。
“不,水塘裡面還有一扇門。”他對朱顏的回答沉默了會,忽然神秘地笑了笑。這是朱顏第一次看見他笑,但不知道爲什麼,他那樣詭異的笑竟然讓她的心忽然不安起來,但又說不清這不安的根源是什麼,這是一種類似於放風箏的時候,眼看着線還在自己手裡,風箏卻斷了線,隨着風飄向一個未知的地方去的心情。很惶恐,卻無力迴天。
又過了幾天後的一個夜裡,朱顏正睡得香,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隔壁莫天家的門,接着便聽到李端娥氣急敗壞的聲音:“莫長樂,你還我的孫子來!莫長樂,你給我出來!------”
莫長樂家的門很快就打開了,朱顏聽到她大舅舅在問李端娥是怎麼回事,趕緊也披了件衣服跑了出去,李端娥正坐在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莫長樂哭訴。原來,她剛纔起來上茅廁,本來想去看看肖蘇石有沒有睡覺把被子踢開,要給他蓋被子,結果進去一看,牀上空空地肖蘇石居然不在上面睡覺。
“這大晚上地,你說他一個九歲的小孩子能夠跑到哪裡去?莫長樂,我孫子本來好好的,比誰都乖,都怪你說他被鬼纏了身,他這幾天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
“你是不是沒有拿繩子綁住他?”莫長樂打斷她的話,見她一下啞口無聲,便什麼都明白了,皺着眉頭不耐煩地嘆口氣,“你在家裡等着吧,我這就帶幾個人去找找看。”
莫長樂帶着幾個人找到肖蘇石的時候,他正一動不動地坐在平時放鴨的那口水塘邊上,望着水面發呆。莫長樂見他眼神又呆呆地,猜他又是被鬼纏身了,過一會兒應該會像那天一樣,又乖乖地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回家繼續睡覺,便招呼那幾個人準備回去。
“哎哎哎,你們快看,他站起來了,呀,他怎麼往水塘裡面走過去了?”最後轉身的一個人又看了一眼肖蘇石,發現他竟然慢慢地從塘堤上站了起來。
“那口水塘是以前挖來在天旱的時候給底下這一片水田放水的,塘中央是個井,深不見底,他往那裡面走哪還有活路呀?”有人嘀咕了一句,話雖這樣說,卻沒有一個人有去叫醒那個正在夢遊的可憐人兒的念頭。
莫長樂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辦,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大舅舅,你們快去救救小石頭啊,水都快漫過他的脖子了。”
“小顏,回來!他現在是被鬼纏身,不能去叫醒他的,否則鬼要改附到你身上來的。”莫長樂一把拽住說着就要跑過去的朱顏。是的,這就是他們明知道肖蘇石往水塘裡走有多危險卻誰都沒有動的原因。
人性有時候就是這樣自私這樣懦弱這樣愚昧。
“不,不要!”朱顏呆了幾秒之後,爆發出哭聲,掙脫了莫長樂的手,跑到塘邊上衝正在水裡一點一點消失的肖蘇石喊,“小石頭,你快回來,危險!小石頭,回來呀!”她明知道被鬼附了身的人是聽不到她說話的,卻還是一聲一聲執着地呼喚那個正把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水塘裡的夥伴。
山風挨着水面吹來,水面泛起一陣陣悽美的漣漪,一圈圈盪漾開來的水波竟像一扇扇瑰麗的水門,彷彿專爲迎接他而出現。
水漫過肖蘇石的嘴巴之前,他竟然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朱顏,脣邊浮現一個和那天一模一樣的詭異的笑後,又迅速地回過頭去繼續奔赴死亡。
朱顏驚得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任何話,只有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他是清醒的,他沒有被鬼纏身,他完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她愣了好幾秒後,纔回頭喊莫長樂:“大舅舅,你們快來呀,小石頭沒有被鬼附身!”
時間是最無情最冷麪的東西,他從不會因爲人的悲傷而跳過某一段時光,也不會因爲人的喜悅而停留在某一刻。他總是那樣悄無聲息地不動聲色地將人從這一刻帶到下一刻,從不留戀也絕不回頭看。
莫家村南邊的野墳山裡多了一座墳,裡面只有一些衣服和幾本書,這是肖蘇石的衣冠冢。他的屍體沉入了山上的水塘裡,竟然再也沒有浮上來,村裡人組織了幾次打撈,但似乎真的像他說得那樣,水塘深處有一扇門,而他在門的那邊再也不願出來。橫死他鄉的人不能進祖墳是他們肖家村的風俗,所以他便只能永遠留在了這片朱顏覺得他未必願意待的土地上。
朱顏後來一直在想,肖蘇石那樣一個少言寡語的人,在他短暫的人生裡是否曾經感受過生的快樂,或者他是否始終都覺得死比活要快樂,否則他怎麼會那樣決絕地選擇了去另一個世界的路?但至少有一點,他在由生走向死的過程中,一定是幸福無比的,他最後定格在臉上那個安定無比的表情就是證明。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肖蘇石只在莫家村茶餘飯後存在了一陣,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提起肖蘇石這三個字,就像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這個冬天比往年要冷,下了第一場雪之後,人們基本上就不怎麼出門,整天躲在家裡圍着竈臺烤火,咒罵着連日陰冷的鬼天氣。
人總是這樣愚蠢,在夏天想念冬天的好,真的到了冬天又詛咒它。
寒假的前一天,村裡來了個雍容華貴的老婦人。那一天,難得地出了太陽,大家吃過中飯之後都聚在曬穀坪上曬太陽。所有見過她的人,都悄悄猜她年輕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她自稱姓葉,來找一個叫王冬陽的人。可是這個村的人都姓莫,沒有人知道她要找的王冬陽是誰。
“我們的王老師不就姓王嗎?”大家建議她再到附近別的村子去問問,蹲在一旁啃烤紅薯的莫土豆,頭也不擡忽然漫不經心地嘟嚷一句。他的綠鼻涕已經在第一場雪後自動變成了黃鼻涕,這會正和嘴巴一起品嚐着烤紅薯的味道。
“你們的王老師叫什麼名字?”以前王冬陽曾經和她說過,等老了,就回鄉辦個學校當老師,安安靜靜地過完這輩子。葉小柔的心裡忽然來了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王老師從來都不和我們說他的事情。莫天,你知道王老師叫什麼名字嗎?”他轉頭問倚在旁邊一棵桃樹上的莫天。
莫天也搖頭,不過他說他們可以陪葉小柔走一趟,去確認一下王老師是不是她要找的王冬陽,畢竟這裡的外姓人並不多。一羣小孩都齊聲拍手說好,拿着火把就你推我擠地上路了。
這兒的人出門,即使是白天也習慣帶個火把,因爲不管是去哪兒,路途都必定不近,天黑之前未必能趕得回,拿個火把既能照明,也可以防狼。生活像這片被白雪覆蓋的山川,已經空白了太久。更何況,王老師在他們心目中一直是那樣地神秘高深,他獨居了這麼久,從來沒見任何人來看過他,突然來了這樣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人,也許找的還正是他,種種猜測讓這些已懂點人事的小孩一路上興致高昂。
王冬陽趁着天黑前的最後一縷光線在批改試卷。明天就是這學期的最後一天,孩子們肯定一大早就會迫不及待趕過來看成績,他得抓緊時間把分數看出來,還得把他們各自的問題都寫下來,督促他們改正。
聽到外面突然吵鬧起來,他還嚇了一跳。這個山谷平常這個時候,除了他就只有鬼。難道今天羣鬼要夜遊?他帶着老花鏡打開門一看,一羣孩子嘰嘰喳喳涌了進來。
“你們怎麼就過來看成績了?”他正準備問走在最前面的莫土豆是怎麼回事,見莫土豆笑眯眯地眼珠滾來滾去,便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只一眼,他就瞠目結舌怔在原地。儘管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幾十年光陰的距離,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就像她也一樣認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