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着陳明明揚長而去之後,王老師看着滿屋嚇得大哭的學生和臉頰指印畢現的莫天莫土豆,難過地捶胸哀嘆,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莫天晚上放學回家,遮遮掩掩地不敢讓莫長樂和黃鳳英看見。黃鳳英早就聽先回家一步的莫桃說了自己兒子爲了給朱顏出氣,得罪了陳大財,被打得口吐鮮血。她心疼地捧着莫天紅腫的臉,一邊擦藥一邊憤憤地咒罵朱顏:“和她媽一樣,都是個狐狸精掃把星。誰沾上誰倒黴,害得我兒子被打成這樣。”她本來就一直耿耿於懷於莫長彩上次走沒有來和她道別,眼裡沒有她這個大嫂和大哥,這回兒子又是因爲朱顏捱得打,怎麼能不生氣?她早就看見了躲在門背後不敢再過來的朱顏,卻毫不留情面,越罵越大聲。
朱顏躲在門背後聽到莫天在爲自己和大舅母爭辯,又難過又高興,難過莫天爲自己受了傷,大舅母要更加不喜歡她了,高興莫天總是對她這麼好。她不敢過去看莫天,只能在心裡慢慢祈禱莫天的傷快點好起來。
秋分過後的一天早晨,天氣微涼,空中飄着小雨。朱顏推開木窗,窗外是一片竹林,蒼翠的竹葉在微風裡歡快地比葉而戲。竹林下面是一堵廢棄的矮牆,一棵酸棗樹緊挨着矮牆而生,在雨中陪着矮牆一起無言靜默。一隻花貓慵懶地伸伸腰,抖落一身的雨珠,喵喵地叫一聲,從矮牆上跳到對面人家的籬笆上去了。
朱顏躺在牀上看外面細雨濛濛的世界,忽然聽到一陣乒乒乓乓夾雜着人聲的聲音,正詫異着,外面傳來敲門聲。她跑去開了門,莫天臉上的傷早好了,頭上頂着細細的雨珠,用興奮的語氣說:“小顏,你怎麼還不起來?外面有好戲看呢。”
“好戲?什麼好戲?”朱顏胡亂套上衣服,好奇地跟着莫天到了他家穀倉的閣樓上,那裡早已擠滿了人。
朱顏看了看,村裡的小孩差不多都到了。莫天拍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說:“喂,挪個地方出來,小顏來了。”那人回過頭來,穀倉閣樓裡光線有點暗,朱顏剛進來不適應,瞅了好幾眼,纔看清楚竟然是莫土豆。
朱顏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差點沒笑出聲。莫土豆今天穿着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下面穿條屁股上有兩個大補丁的紅褲子,而且那褲子的拉鍊還是往旁邊開的,一看就是女人穿的。怪不得剛纔自己沒認出他來。
“我的衣服都洗了沒幹。都怪我媽,硬是要我穿我姐的衣服。現在好了吧,小顏都笑話我了。”莫土豆見朱顏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看着自己,委屈地吸吸鼻子。
“我都說了,你今天要是去後山墳場裡走一圈,保證鬼都不敢近你身。哎呀,讓開,讓小顏來看看。小顏,快過來,你保證還沒看過呢。”莫天把他推到一邊。
朱顏趴在窗口上看了半天,總算明白了莫天所說的看好戲就是看兩個女人吵架。只不過這架確實吵得別開生面煞有新意。
一個女人坐在田壟裡,左手拿把刀,右手拿塊砧板,嘴裡每用音韻婉轉的腔調高聲唱罵一句,兩隻手就配合着拿刀在砧板上砍一下作爲總結陳詞。另一個女人坐在塘堤上,與她遙遙相對,一手拿只鐵鍋,一手拿只鍋鏟,每用京劇大師都汗顏的氣息咬牙切齒罵一句尾音三月繞樑的鄉間俚語,就拿鍋鏟敲一下鐵鍋以壯聲勢。乒乒乓乓,叮叮噹噹,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好不熱鬧。越下越大的秋雨也絲毫不能降下她們的怒火。
朱顏聽了半天都沒聽明白她們唱罵的是些什麼,更加不知道她們是爲了什麼而吵。她問莫天,莫天也說不知道,好像是其中一個人的牛跑到另一個人家的地裡去吃了好多菜什麼的。莫天說:“好看吧?咱村裡可好久沒人這樣吵過架了。我上次看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那時你還沒回來呢。”朱顏不明白她們爲什麼要這樣吵,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呢。她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她要去勸架!
在莫天他們崇拜加不可思議的眼神裡,朱顏出現在無數個躲在窗戶裡面看熱鬧的人和那兩個女人面前。她先跑到坐在塘堤上的那個女人跟前,說:“嬸嬸,你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一點點小事,爲什麼要吵成這樣子呢?讓別人看笑話多不好呀!”那個女人瞪她一眼,並不停止對罵的聲音,只在換氣的間隙沒好氣地說:“你以爲我願意和這個神經病吵啊?我要不出來接她的聲,她還以爲我怕她呢!你才~~~死了~~~沒人~~~埋噢~~~~”
朱顏沒防備她忽然又抑揚頓挫地高聲罵起來,嚇一跳,不甘心無功而返,準備再跑到田壟那邊的女人那裡去勸勸。對面山上跑來一個肩上挑着一擔和他一樣高的籮筐的人,正是幾日沒現身的莫小巖。他幾步跑到坐在田壟裡的女人面前,一下跪了下去。朱顏看得出來他是在求她不要再吵了,跟他回去,那個女人卻粗暴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把他推到一邊。
難道她就是爸爸媽媽經常說的周蓉?她就是莫小巖的媽媽?朱顏忽然有點可憐莫小巖,正想再仔細瞧瞧周蓉長什麼模樣,忽然聽那邊沒聲音了。再一看,周蓉竟然暈過去了,莫小巖費力地想把她背到自己背上。朱顏趕緊跑了過去。
朱顏幫着莫小巖把周蓉放穩,莫小巖站起身踉蹌了幾步穩穩步子,走了幾步回過頭看一眼朱顏。那眼神朱顏一輩子都記得。那一雙眼睛裡有感激,無助,脆弱,憂鬱,還有悲傷。朱顏愣愣地看着他走遠,想幫他把他扔在田裡的籮筐挑回去,可有心無力,那籮筐比她還高。
晚上,朱顏翻來覆去睡不着,正想去莫小巖家看看怎麼樣了。木窗忽然響了三聲,她推開窗一看,莫小巖遠遠地坐在矮牆上,手裡拿着彈弓,正半眯着眼瞄準着要彈出第四顆石子。
朱顏下意識擡手捂住眼睛,對面傳來一聲戲謔地笑聲:“膽小鬼,這都怕!”朱顏鬆開手,見莫小巖歪着肩晃悠着兩條腿,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坐在那,全沒有白日裡的無助受傷,一副比誰都快樂的樣子,虧她還擔心他心裡難過呢。想起他之前把她騙到山上又不帶她回來,還唆使牛把她頂到雜草亂石叢裡,便沒好氣地說:“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這來砸人家的窗子幹什麼?我的玉蘇瑾呢,你什麼時候還我?”
“丟了。”莫小巖聳聳肩,兩手一攤,輕描淡寫。
“丟了?什麼時候丟的?丟在哪裡了?”朱顏着了急,一下子從牀上站了起來。
莫小巖哈口氣,暖暖手,答非所問:“哎呀,這天越來越涼了。我得趕緊回家去了。”說着縱身一跳,輕輕跳到地上,似笑非笑看一眼臉急得變了色的朱顏,罵了句笨蛋,轉身頭也不回走了。
這天,朱顏正在房裡做作業,莫天和莫土豆推門進來。莫土豆一進門就搶走朱顏手中的筆,說:“小顏,今天晚上想去看電影嗎?”“看電影?哪裡有電影看?”朱顏也一下子興奮起來了。“大沖村今天通電了,爲了慶祝,他們村從鎮上請了電影放映師過來放電影看。”朱顏一聽,有點羨慕地噘嘴說:“他們村通電了?我們村要什麼時候才能通上電呀?”莫土豆安慰說:“快了,快了,聽我媽說,再過個十天半個月的就能輪上咱莫家村了。”莫天說:“是啊。你沒看電線杆子都埋到咱村口來了嗎?今天晚上你去不去嘛?莫葉子她們都說要去。”朱顏合上作業本,說:“當然要去啦。什麼時候動身?”莫天想了想,說:“去晚了怕佔不到前邊的地方,咱不等太陽下山就出發吧。”朱顏說:“好。我現在找莫葉子去。”莫天又囑咐她多穿點衣服,天氣轉涼了,晚上會冷,還要她告訴莫葉子從家裡偷點花生出來,作爲晚上的吃食。
太陽掛到西邊山頭的時候,村裡的小孩除了還不會走路的,一個不落的都在隊伍裡面,一行二十來個人搬着小板凳,拿着火把,腰上大多都掛着個裝滿吃食的布袋,浩浩湯湯出發了。這只是先遣部隊,等喂完豬,雞鴨全都進籠,家裡的活計都忙活完,大人們也會點着火把趕過去。在村裡,看電影的機會並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少得可憐,自然誰也不會錯過。王細蓮特意給朱顏炒了一大袋花生和豆子。朱顏本來想拉姥姥一起來看電影,可姥姥說,天黑了,夜路難走,怕摔跤。
一路上,幾十個小孩嘰嘰喳喳興奮地鬧個不停。有的人已經開始在吃準備給晚上看電影時吃的炒花生,有的人在猜測今天晚上會放怎樣的電影。十幾裡的山路和着歡聲笑語一起輕飄飄地一點點留在他們身後。
電影在大沖村的曬穀坪上放,雖然他們去的如此之早,可大沖村的人依着主場優勢,早就將前面最利於觀影的位置給佔了。這絲毫不能減低他們的興致,他們依舊歡天喜地迫不及待地找個地方放好凳子,替還沒來的大人佔了位置。
等電影機架好,幕布扯起來,莫長樂夫婦和莫長泰夫婦都陸續來了,甚至連幾乎不出門的周蓉和莫小巖都一起出現了。周九林硬拉着周蓉坐自己旁邊,兩個人有說有笑。那天雨中罵架的時候,朱顏沒看清她長什麼樣子,這會她偷偷看周蓉,見她除了面色甚於常人之白身形甚於常人之瘦以外,並沒有其他不一樣的地方,心裡納悶爲什麼媽媽會說她神經有點問題,同時也在心裡偷偷地想這個周蓉沒有媽媽一半漂亮。朱顏不知道,周蓉患的是間歇性精神病,不發作的時候和正常人完全一樣,而且她年輕的時候和莫長彩一起被稱作谷裡二花,是她們谷裡鄉當年最漂亮的女人之一。
幕布上半天還是漆黑一片,一老一少兩個電影放映師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鼓搗一個長相奇怪的機器,他們身邊圍滿了一圈好奇的男孩。朱顏等得百無聊賴地回頭張望,這才發現身後早已密密麻麻坐滿站滿了人,並且還不斷地有人自帶板凳拖兒帶女加入到隊伍邊緣。
莫天推推全神貫注在摳鼻子的莫土豆,指着前面幾個後腦勺輕聲說:“土豆,你快看,他們是不是上次跟咱搶花生地的人?”莫土豆一邊鑑賞着自己剛挖出來的一坨鼻屎,一邊斜覷了一眼前面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的後腦勺,說:“哪呀?我怎麼沒看到。別出聲別出聲,電影就要放了。”他把鼻屎往自己身上胡亂一擦,正襟坐好,眼珠一動不動盯着幕布。
莫天厭惡地瞪他一眼,怕他衣服上的鼻屎沾到自己身上,把凳子搬得和他遠一點,靠過來對正在和莫葉子說話的朱顏說:“小顏,你坐在這兒看得到嗎?”朱顏說:“看得到。就是前面那幾個人老愛站起來,他們一站起來就擋住我了。”莫天一看,正是之前和他們搶花生地的那些人,便說:“沒事,等會他們再站起來,我就和他們說聲。都坐最前面了,還要站起來看,後邊的人還怎麼看呀。”
電影在千呼萬喚的等待中終於開始放映了,名字叫《白馬飛飛》,說的是一匹很通人性的馬的故事。電影才只放映到一半,曬穀坪上便哭聲一片。農民的感情都是很純粹樸實的,感動了便流淚,受傷了便喊痛,從不遮掩扭捏。不管是平日裡老喜歡說吃過的鹽比小輩們吃過的飯還要多,自詡見多識廣已經掉光牙齒的老人,還是錚錚鐵骨扛起一家人生活重擔的壯年男子,沒有誰爲自己哭得變形的臉和微顫的聲音而不好意思,他們爲電影裡這匹受苦受難的馬流着坦白的難過的淚。
那一天,朱顏也泣不成聲,只是很可惜,她並沒有看到結局。因爲看到後面,莫天爲了前面那些人老站起來而出聲阻止他們,而他們仗着是自己村裡放映電影,不但拒不認錯,反而氣焰囂張地罵人,莫天氣不過,和他們扭打起來。剛開始雙方家長還在勸架,到後面不知道爲什麼,也互相推搡着打了起來,漸漸竟變成兩個村的互毆,場面頓時混亂不堪。所有人一瞬間似乎都變成了狼。咬着平時甚至一起幹過農活的鄰村人。
朱顏當時正沉浸在劇情裡,早哭懵了,當一根木棍呼嘯着朝着她揮舞過來的時候,她愣了幾秒,站着沒動,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還在心疼兜里正往地上灑還沒吃幾粒的炒花生。
舞木棍的那個人原本只想嚇唬嚇唬莫長樂,他知道莫長樂肯定躲得開。沒想到莫長樂身後還站着個小孩,更沒想到會一下便把她打得頭破血流,也慌了神,趕緊過來想扶起她仔細看看傷情。
莫小巖原本護着受了驚嚇的周蓉要離開,聽到大家的驚呼聲,回頭見朱顏臉上全是血,像剛纔電影裡看到的慢鏡頭一樣,慢慢倒在人羣裡。顧不上在大喊大叫的周蓉,幾步竄了回來,一把將那人推了個踉蹌。原本愣在原地的莫家村的人,像是都被他盛怒的這一推重新激活,再次捲入羣毆之中。大沖村的人見打傷了小孩,都心虛起來,並不很還手,這場架很快便寥草結束。
朱顏被連夜送到鄉里的衛生所,醫生做了簡單的消毒包紮之後,因爲牀位不夠,囑咐了幾句注意別讓傷口感染髮炎之類的話,朱顏又被背了回來。她在牀上躺了幾天,傷口開始灌膿潰爛,接着整個人高燒不止。更不巧的是連日大雨,扶夷江水位上升,橋被水淹了,根本無法過江送到鄉里衛生所去,村裡的小孩這幾天因爲不能過江都在家裡待着不能去上學。
王細蓮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天天在屋裡燒香磕頭。莫天和莫土豆急得要去放火燒了大沖村。村裡李嬸嬸出主意說,不如請小家村的楊半仙過來給朱顏的生死隨作法,求生死隨的庇佑,說不定管用。王細蓮一聽,覺得是個好主意,趕忙去找朱顏的生死隨。她記得朱顏的生死隨是塊玉,可把朱顏身上都找遍了,也沒看見。
李嬸嬸一拍大腿,說:“怪不得你們家小顏的傷老不好,原來她把生死隨給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