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真實年齡四十多歲,在高門世家不算什麼,但貧家子弟平均三十七八歲的壽命,年紀其實算是老的了。
這一病,整個人更似是老了十歲,完全變了樣。
水靜兒回水月堂了,喬佳宜只得連忙喚來金陵宮坐堂的老馬,還有月影姐姐。
花月影來得快,天矇矇亮時就來了。她先進吳媽房間仔細看了看,不多時,她就出來,然後對喬佳宜搖了搖頭。
喬佳宜雙目微紅,馬上招呼人喚小青回來,還有帶上孤獨園的小孩。孤獨園的小孩都管吳媽叫“吳媽媽”。
午時時分,喬家院子的人就滿滿當當的。
梅山聖姑苗仙兒跟小樑友站在一起。
苗仙兒依然是一副土家人裝扮,班布裙,赤着雙腳。在她而言,住不管這磚瓦大房。苗仙兒夢裡面的事梅山的吊腳樓,站在窗口就看到樓下的彎彎的梯田,山腰的翠竹林,山林之間風聲,布穀鳥的叫聲。
可是,她不能走,呆在孤獨園成爲一名教蠟染以及刺繡的老師。
房裡的女人快要死了,苗仙兒知道,就是神仙也沒有辦法。
她倒是有些辦法,但只是把人煉製成蠱人,和死了其實也差不多。
一個陌生女人的離去,苗仙兒的心中幾乎沒有波瀾。
苗仙兒眼裡只有小樑友。她當小樑友是自己的親弟弟,但小樑友當她是親姐姐,苗仙兒覺得自己還要努力。
傍晚時分,喬家大院的屋檐上落下一羣烏鴉,吳媽落了氣,走完了她短暫的一生。
煙花易冷,繁華易凋,說不清道不明的世人無從知曉的一生就這樣落下帷幕。
小青哭得死去活來,喬佳宜沒有哭,只是雙目含着淚珠。
這一整天,花月影都沒有走,而是在院中坐着。
進進出出忙碌的人們,她就像是看一場戲。
她似乎看到自己修行之前她的那些親朋好友一個個辭世的場景。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喬佳宜也就流了一會淚,然後就出來張羅。
第二天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小小的靈堂在孤獨園的孩子們幫忙也迅速搭建起來,白布、白幔。
花月影看到十個年齡偏大的小孩跪成兩排,一個個抖着肩膀抽泣着,心裡面開始有些酸酸的感覺泛起。
等一切都安靜下來,也就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喬佳宜才從哭得有些暈的小青房出來。
“今天辛苦了。”花月影道。
喬佳宜淡淡一笑,道:“沒事。”
花月影心裡忽然有些佩服喬佳宜起來。她不是修士,但這份心性卻是很多修士都比不上的。
“不要太難過。”
“我不難過。”
花月影點點頭。她看得出,喬佳宜的確不是很難過。
“吳媽沒遭什麼罪。”喬佳宜又補了一句。
花月影嘆了一口氣,道:“吳媽這種情況,即使有仙丹也沒用reads;。”
世俗即有“藥醫不死人”的說法,仙丹其實也是這樣。花月影進屋一看,就知道吳媽大限到了,神仙也沒得救。
“我知道。”喬佳宜神色淡然,月光在她臉上停留,一張臉龐愈發清冷,“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吳媽的時候,她很漂亮,是天香樓最漂亮的女人。”說着,喬佳宜抿嘴笑了笑,神情陷入回憶,“她只要張開雙臂這麼轉一轉,就有無數公子哥扔金錠過來。”
花月影點了點頭。
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有他最開心最得意的時候,無論富貴貧賤。
按照戲境來說,這就是高氵朝,一念及此,花月影心裡忽然有所得。
“可惜,吳媽一次次錯過她的姻緣,最後年老色衰,風光不再,受人排擠,欺辱。”喬佳宜深深嘆了一口氣,“有時候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狠起來,讓人齒冷。”
花月影雙目也有些紅,心道看起來淡然的喬佳宜,其實內心悲痛之極。
“可以說吳媽身上的事就可以看盡世上很多事,後來,我就出來了,帶着吳媽一起出來,這纔過來幾年安定的日子。”
“逝者逝已,佳宜妹妹不要難過了。”
喬佳宜搖了搖頭,道:“不是難過,只是不習慣。”
“喬家鋪子怎麼樣呢?”花月影岔開話題,“聽說還不錯。”
喬佳宜點點頭:“多虧長樂郡主大力推薦。”
“這些時日怎麼不見長樂郡主?”花月影問道,同時心頭泛起古怪的感覺,自己似乎適應了相公三娘子的身份,跟喬佳宜能夠很隨意地聊起相公的另一個女人來。
梁山在魔煉之地,花月影也是最近幾天才確認的。
那地方很兇險,但花月影卻沒來由地有信心,認爲梁山沒問題。
“聽說忠勇王病了,這些時日郡主姐姐都在忠勇王府了reads;。”
花月影“哦”了一句,就沒再說話了。
喬佳宜也沒再說話。
月光清冷,兩個二八佳人只是坐在院中,樹影疏離,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過了不一會,喬佳宜起身告辭。
花月影擡頭看了看天,眉頭微皺。
忠勇王府,忠勇王府劉義康躺在病榻上,雙頰深陷,一隻瘦爪一般的手緊緊抓住劉俏兒的手,道:“俏……兒。”
“父王!”劉俏兒臉上盡是悲慼之色,“你放心,有我在,忠勇王府就在。”
忠勇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目光不再落在妻兒身上。
年前的中風,其實他就該走的,只是他的福氣,遇到了神醫,苟延殘喘了這麼久。
他一輩子的光陰幾乎都消耗在妻兒身上,以及這座忠勇王府。戰場的廝殺遠比不過皇宮內的刀光劍影,而他作爲皇帝最信任的忠勇王,又有誰知道他內心的苦楚與不平?
其實,忠勇王府能存續多久,他也已經沒有精力去想了。江山皇朝都沒有永固的,更何況一座小小的王府。
忠勇王感覺自己不是躺在牀榻上,他目光向上,看到蔚藍的天。
嗚,熟悉號角忽然吹響,騎兵開始催馬揚鞭。
很快,急雨一般的馬蹄聲響起,大地開始震動,萬箭齊發,嗖嗖……忠勇王的臉色立刻泛紅起來,整個人掙扎着欲爬起,喉結裡發出“吼吼”的聲音。
“父王!”劉俏兒雙目含淚,身旁母親梅妃更是淚流滿面,不停地在旁呼喊。
梅妃身旁是束手無策的御醫,其身後則是各個臉色慌張如喪考妣的丫鬟、管家。
噗,忠勇王重新倒在牀榻上,呼吸猶如風箱一般扯動,雙目渙散,所有的戰鬥都結束,戰場上堆積如山分不清敵我的屍體,失去主人的戰馬仰頭悲鳴着,燒掉一半的軍旗,殘陽如血一般懸掛西邊reads;。
忠勇王最後的回憶是戰場,那卻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時日。
忠勇王氣息漸漸低落,口中喃喃。
劉俏兒俯下身去,幾乎分辨不清,但是因爲劉俏兒經常聽父王誦過,因而她很清楚父王在說什麼。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劉義康已經念不通順了,但是他還堅持一字一句地念。
劉俏兒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
忠勇王努力唸完之後,兩行濁淚滑過臉頰,一口氣緩緩地落下,胸脯不再有幾乎,沒有呼吸。
御醫趕緊上前摸脈,俯下身子聽了聽,然後站起來,搖了搖頭。大殿之內,頓時哭聲一片。
劉俏兒緩緩站起身。
劉俏兒沒有童年的記憶,如果硬說有,就是父王把自己高高拋向空中那一剎那。
她記得,父王也記得。
父王說,拋出去那麼高,她一個小女娃娃居然一點都不怕,反而咯咯地笑。
那是冬天的晴日。太陽照在她紅彤彤的小臉蛋上,父王接下她時就感嘆了一句:“可惜我家俏兒不是男兒身。”
劉俏兒看到母親梅妃哭得快要昏死過去,丫鬟婆子一個個都上來勸。她沒有勸,轉過身對劉管家道:“下去準備吧。”
劉管家連忙轉身出大殿。
大殿外是黑壓壓跪了一片王府親軍。劉管家腳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了十來步,郡主出來了。劉管家身子一頓,旋即聽到身後郡主一聲喝道:“衆將聽令……”一陣甲葉帶起的嘩啦聲響,劉管家肝膽欲裂,一個踉蹌,直接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