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翠綠的青草地上,小綠與嚴楊氏抱頭痛哭,一對苦命的母女,哭得撕心裂肺,彷彿要將這五年來分離後的苦楚心酸一口氣宣泄殆盡。
方錚站在不遠處,定定看着她們,他的眼角不由也溼潤起來,眼眶很快泛了些許紅光,然後他使勁眨眨眼,拼命忍下奪眶的眼淚。
身旁圍着的親軍們對小綠這位元帥的如夫人自是熟悉,見到母女二人團聚,不少冷硬如鐵的漢子也不由悄悄背過身去,擦拭着眼角的淚水。
母女二人哭了不知多久,方錚這才走上前,扶住小綠瘦弱的肩,輕聲道:“小綠,我們先回營吧,團聚是喜事,莫再哭了……”
小綠點了點頭,順從的站起身,擦了擦眼淚,又扶起了嚴楊氏,柔聲道:“娘,綠兒已嫁爲人妻,這位便是綠兒的夫婿,他……他待綠兒很好……”
嚴楊氏急忙擦淚,凝目望向方錚,卻見溫暖的陽光下,一個身着銀白亮甲,面目俊秀的少年正在對她微笑,只可惜他的笑容中不知爲何多了幾分賊兮兮的味道,看起來頗有幾分邪氣。
嚴楊氏微微一驚,此子如此年輕,竟是統帥十餘萬華朝將士的北伐元帥?他到底有何本事?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待自己女兒好嗎?
看着方錚邪氣的笑容,嚴楊氏心尖猛地一跳,想到這位方元帥命人帶給她的那封肉麻至極的書信,她不知爲何竟紅了臉,隨即她整了整衣衫,朝方錚襝衽爲禮,柔聲道:“奴家多謝方元帥五年來對綠兒的照拂之恩,多謝元帥命屬下搭救奴家於囹圄之中,此恩之大,如同再造……”
方錚急忙一個箭步衝上前,不管不顧的抓住了嚴楊氏的手,抓得死死的,嚴楊氏一驚,想掙卻掙不開,俏面不由浮上幾分羞怒。
“岳母大人言重了,你我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見外?小綠是我夫人,您就是我的長輩,小婿怎敢當岳母大人之禮,實在折煞小婿也……”
嚴楊氏見方錚說得一本正經,語氣誠摯,料來他抓自己的手也許是忘情所至,並非刻意輕薄,想到這裡,嚴楊氏倒覺得若掙脫開他的手,卻落了俗,聞言只好紅着臉,任由方錚緊緊抓着她的手。
只不過這位方元帥表現得太過誠摯了,說着說着,方錚虎目眨巴幾下,竟落下淚來,連聲調也越來越哽咽:“岳母大人,您與小綠一別數年,您是不知道啊,小綠每日想你想得淚溼枕巾,夜不成眠,這麼多年來,沒睡過一天踏實覺,小綠她……苦哇!嗚嗚……當然,小婿也想您,想您的程度不亞於小綠,今日幸見岳母安然無恙,小婿心中之喜,實在無以復加……嗚嗚,岳母大人啊……嗚嗚,您雖然不那麼年輕,可手上的肌膚依然是那麼的白皙嫩滑……小婿覺得真白啊……嗚嗚……”
“呀!”嚴楊氏彷彿被狗咬了一口似的跳了起來,羞紅着臉使勁掙脫了方錚的手,然後指着方錚,怒也不是,罵也不是,好生糾結。
小綠急忙打圓場道:“娘,夫君想是跟女兒一樣過於心切,故而忘形……”
方錚急忙嗚咽着點頭道:“對對對,情深所至,故而忘形,小婿的感情向來都很豐富的……”
小綠不着痕跡的回過頭,狠狠瞪了方錚一眼。
……
默啜大營內,一名百夫長急匆匆走進王帳,大聲道:“稟大汗,大營內外都找遍了,仍不見嚴妃蹤影,她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
默啜臉色鐵青,聞言幾步衝上前,將百夫長踹得一滾,暴怒道:“這麼大的活人,怎會憑空消失?本汗營內戒備森嚴,她是怎麼消失的?給本汗查!昨夜是誰負責王帳附近的巡夜?弄丟了本汗最心愛的妃子,把他給我拖出去斬了!”
百夫長望着如同一頭受傷的野獸般的可汗,不由打了個冷顫,急忙撫胸爲禮,出帳去了。
默啜在王帳內越想越氣,心中浮上幾許悲涼。
嚴妃,嚴妃,你終於還是棄我而去了,難道我這幾年來對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足以打動你的心麼?你的心裡除了那個死鬼丈夫,竟容不得別的男人佔據你心中一絲一毫之地?本汗哪一點比不上你那死去的丈夫?
“轟!”
狂怒中的默啜一腳踢斷了王帳內一張紅木所制的几案。
“來人,來人!”默啜兩眼瞪得如銅鈴,眼中充滿了嗜血的紅絲:“……照顧嚴妃起居的那幾個侍女,全都給我殺了!殺了!嚴妃不見了,她們也不用活了!”
“嗚——”低沉而蒼涼的牛角號聲響徹大營,聲音嗚咽,如同哀悼那即將逝去的萬千生靈。
一名萬夫長跨步而入,神態恭謹的撫胸道:“我偉大的可汗,點兵決戰的時候到了,身爲您忠實的子民,我們願在可汗的帶領下,踏平一切陽光能照到的角落。”
使勁甩甩頭,默啜強忍住心頭的傷痛,決戰的時刻已到,沒時間追查嚴妃的下落了,默啜深信,當自己一戰而勝,鼎定乾坤,當整個天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時,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縈的女人一定會出現,一定會匍匐在自己腳下,稱頌自己是萬王之王,一定!
“傳本汗令,全軍分三路盡出,目標:華朝北伐大營!”
……
遼闊的草原上,放眼天之盡頭,忽然多了三道不起眼的黑線,如同大海深處涌向岸邊的三股浪潮,分東,西,北三個方向,快速的向北伐軍的大營奔騰而來。
大營內,穿着華朝士兵服色的突厥戰士站在轅門前高高的警戒塔上,手搭涼棚凝目張望了一會兒,忽然用突厥話大聲叫道:“來了!默啜的騎兵來了!”
大營內嚴陣以待的突厥士兵們聞言急忙將華朝將士臨走前留給他們守營用的拒馬,鐵蒺藜,絆馬索,以及存數不多的弓箭和箭矢佈置妥當,另派人飛快向帥帳奔去,給默棘連報信。
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突厥人是天生的戰士,他們從不懼敵人的強大,對他們來說,越強大的敵人,越能激發他們戰鬥的意志,他們是馬背上的民族,只要騎上戰馬,他們有將世上所有一切全都擊碎的強大信心,——哪怕敵人是同樣強大的默啜帳下騎兵。
默棘連坐在帥帳內正在品嚐方錚留給他的龍井,聽到帳下戰士來報,饒是默棘連早已有了思想準備,此刻也不由自主的渾身一顫,連滾燙的茶水濺到手上也渾然未覺。
“來了……默啜終於還是來了……”默棘連老臉有些發白,一切正如方錚和自己所料,默啜果然盡起大軍,像一匹兇狠殘忍的餓狼,惡狠狠的向大營撲來。
咬了咬牙,默棘連將手中精緻的茶盞狠狠摔到地上,強自鎮定的道:“分出兩千人,保護好小可汗,其餘的人馬上集結,且隨老夫共同抵抗默啜!”
“是!”帳下戰士凜然應命。
“慢着!”默棘連叫住了他,臉上露出幾分帶着安慰性質的微笑,也不知是安慰帳下的戰士,還是安慰他自己:“告訴我們英勇的戰士們,默啜的兵力只比我們多了三萬,我們只需堅守半個時辰,華朝的盟軍便會來救援我們,老夫向戰士們保證,這是草原上的最後一戰,以後你們可以帶着無數的牛羊和奴隸,回到自己的部落,過着殷足富裕的日子……”
“是!”戰士的士氣明顯高了許多,他舔了舔嘴脣,臉上掛着貪婪的笑容,出帳傳令去了。
默棘連重重跌坐到椅子上,臉色一片灰白。他能安慰帳下的戰士,但他無法安慰自己。
方錚……他真會來救援我嗎?但願會吧,畢竟華朝向來崇尚信義,說過的話若不能做到,想必方錚回朝也會被世人所鄙夷,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
轉念一想,方錚……是那種害怕被人鄙夷的人嗎?他的臉皮……
患得患失之間,默棘連老臉不停的變幻顏色,渾身如同生了病一般,一會兒火熱似爐,一會兒又冰涼如鐵……
情勢已至此,不論他來不來救,老夫已無路可走了……
……
三道黑色的巨浪離北伐軍大營越來越近,分三個方向隱隱對北伐大營形成了密不透風的包圍之勢,唯有大營的南面,是水流湍急的榆河,這是真正的死地。
馬蹄轟隆,旌旗招展,原本陽光明媚的草原,一瞬間烏雲蔽日,天地爲之陰沉悚然,濃烈得化不開的殺機開始肆意蔓延。
默啜大軍的前鋒離大營轅門不足五百步了,營內的突厥戰士甚至能看清他們胯下戰馬奔跑時鼻孔噴出的白氣,以及敵人那一雙雙佈滿血絲的冷酷眼睛。
“弓箭準備!”營內防守的突厥百夫長大聲命令道。
“唰!”齊嶄嶄的箭矢散發着幽幽的冷光,對準了越奔越近的敵人。
“希聿聿——”百步之外,默啜帳下前鋒的十幾匹戰馬被絆馬索絆倒,忽然栽倒在地,馬上的騎士也凌空飛起,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後重重撞在早已佈置好的鐵蒺藜上,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蒺藜上的鐵刺刺穿了頭顱,瞬間斃命,腦中流出的紅白之物眨眼間便染紅了翠綠的草地。
受慣性影響,後面衝鋒的騎士躲避不及,被倒地的戰馬所阻,也被重重絆倒在地,一時間,百餘騎便在大營的轅門外倒下,還來不及爬起,便被後面疾快衝鋒而來的戰友無情的踩踏在腳下,衝鋒的勢頭微微一滯之後,又開始恢復了一往無前的衝勢。
“放箭!”留守大營的突厥戰士大聲暴喝道。
漫天箭雨激射而出,天色頓時爲之一暗,眨眼間,箭雨如蝗蟲過境一般,鋪天蓋地向營外疾奔的突厥騎士頭上射去。
只聽得不斷的慘叫聲,默啜前鋒中密集的陣勢出現幾處真空地帶,不少騎士中箭,慘叫着翻下馬去,然後又被後面滾滾而來的洪流所淹沒。
“放箭!”
戰場上沒有憐憫,敵人的死亡才能換得自己的生存,這是二選一的題目。
轅門外五百步的距離,默啜的前鋒還未與默棘連正式交上手,便折損了好幾百人。
“騎射兵上!”
默啜立於中軍之後,滿臉鐵青的命令道:“向轅門方向覆蓋式射箭!壓下敵人的弓箭手!”
令旗揮舞,中軍近萬騎士同時策馬,駛出了中軍,向轅門奔去,奔跑中,騎士動作統一的取下了斜背在身後的強弓,動作乾脆利落的張弓搭箭。
馬蹄如悶雷般,離轅門越來越近。
“放箭!”隨着命令下達,近萬騎射手同時鬆手,箭矢鋪天蓋地射向轅門。
留守大營的戰士頓時倒頭栽下馬去,默啜前鋒的進攻終於又恢復強勁之勢。近了,越來越近了……
“喲嗬嗬——”當先的數十騎揚着彎刀,口中發出怪叫聲,率先衝進了大營的轅門。
默啜遠遠瞧着,臉上現出欣喜之色:“快!全部衝進去,雞犬不留!這羣卑劣低賤的華朝人,不配活在世上!”
默棘連眼皮快速的跳了幾下,抽出彎刀,抖擻着老邁的身軀,大聲道:“全軍衝出營!與他們在草原上決一死戰!”
命令一下,營內數萬突厥戰士頓時也怪叫幾聲,揮舞着彎刀策馬向外衝去。
“轟!”
兩軍如同對面衝撞而來的巨浪,惡狠狠的撞在了一起,發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殺!”一名默棘連帳下的百夫長衝在第一個,用突厥語大聲呼喝道。
話音剛落,百夫長便一刀狠狠劈向一名默啜的戰士,雪白的刀光掠過,戰士臉上斜斜的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他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他的敵人,口中喃喃道:“你……你竟是突厥人……”
百夫長獰笑一聲,在馬背上擡起腳,狠狠將他踹落馬下。
“衝!全部衝出營去!默啜的進攻之勢已緩,該我們奮勇殺敵了!”默棘連立於帥帳之外,揮舞着手中的彎刀,此刻他滿臉猙獰,全然不復往常儒雅素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