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鄭儒捂着後腦勺兒哀哀呼痛,殷紅的鮮血順着指縫流出,很快染紅了他紫色的官袍,扭過頭見方錚兩手空空,原本在他手上的那塊精緻的象牙芴板現在卻靜靜躺在鄭儒的腳下,鄭儒馬上便明白怎麼回事了,當即一手捂着腦袋,一手微顫顫指着方錚道:“方錚!你……你竟敢當殿行兇!”
轉過頭,鄭儒面向胖子,憤慨道:“皇上,您都看見了吧?方錚這可是當着您和文武百官的面行兇,老臣可沒冤枉他!”
然後他伸出沾滿了血跡的手,渾身微微發抖,道:“皇上,您看,血,血……”
胖子高高坐在龍椅上,嫌惡的皺了皺眉,點頭道:“朕看見了,嗯,果然是血……”
“來人,速速扶鄭愛卿到太醫院包紮,鄭愛卿乃國之重器,吩咐御醫一定要精心妥善診治。”
鄭儒一手推開欲上前攙扶的小黃門,大聲道:“皇上,不!老臣不走!老臣就在這裡看着,方錚當殿行兇,請皇上務必嚴懲,以正朝堂風氣綱常!”
羣臣議論紛紛,望向方錚的眼神多了幾分輕視,年輕人果然是年輕人,一言不合就動手,那有半分官場人物的城府心機?金殿之上,哪怕有再深的仇恨,當面總還是笑臉相迎,不到圖窮匕現扳倒政敵的最後時刻,朝堂表面上的一團和氣還是必須要維持的。
可偏偏這位方大人卻似乎從沒將所謂的官場規矩放在眼裡,朝堂上嬉笑怒罵,大打出手,沒什麼事兒是他不敢幹的,這脾氣做官太委屈了,上山當棒老二更有前途……
胖子擦了擦汗,看了看面色平靜的方錚,胖子心中不由暗暗嘆息,對鄭儒也開始不滿起來,這老東西越老越糊塗,怎麼罵方錚都沒關係,你幹嘛非得編排人家老婆?他娶何人爲妾,關你何事?
鄭儒渾然不覺身後的方錚正在慢慢凝聚怒氣,猶自大聲嚷嚷:“各位大人,你們都看看,這就是朝廷二品大臣的作爲!這就是當朝國公的行徑!老夫老矣,何惜這老邁之軀?可老夫卻見不得朝堂竟然有大臣公然行兇!此舉視國法於何地?視皇威於何地!老臣懇求皇上爲老臣做主,嚴懲方錚!”
這時十幾名御史臺言官紛紛跪下,齊聲道:“懇請皇上,嚴懲方錚!”
方錚懶洋洋道:“行啦,別嚷嚷啦,一大把年紀,在這金殿上跟潑婦似的,丟不丟人吶你們?要不你們再在地上打幾個滾?落幾滴渾濁的老淚?”
鄭儒氣道:“方錚,你……你欺人太甚!剛纔是不是你用芴板砸我?當着滿朝文武,你敢否認嗎?”
衆人皆盯着方錚,所有人都知道,但凡方錚幹了什麼壞事,肯定第一反應就是耍賴不承認,衆人都想看看,這次方錚又會拿什麼藉口賴混過去。
這次方錚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眼睛一瞪,非常光棍的承認了。
“不錯,是我砸的,準頭還不錯,老子手上若有塊板磚的話,一定拍死你個老王八蛋!”
衆人大愕,紛紛交頭接耳議論不休。
今兒方大人的表現可有點陌生,以往他不是能賴就賴過去了嗎?爲何今日卻如此磊落的承認了?
鄭儒捂着腦袋,抖抖索索指着方錚怒道:“你……方錚,你太放肆了!金殿之上,御駕之前,國法豈能容你如此欺辱朝廷大臣?今日老夫縱是拼上一死,也要與你分出個是非曲直!”
方錚冷笑道:“你別說得這麼大義凜然,我知道你們言官喜歡耍嘴皮子,平日你們怎麼說,老子就當放屁,懶得理會,你們倒越說越來勁了,老子娶什麼老婆,莫非還得先問過你們言官才行麼?你們拿自己當根蔥,誰他媽愛拿你們蘸醬呀!”
鄭儒怒道:“你……你簡直粗魯不文!誰願管你娶妻納妾的事?可你娶了個土匪婆子回家,那就不行!你是朝廷二品大員,御封國公,你代表的是朝廷的臉面,娶個女土匪,不僅僅是你自己的事,這跟朝廷的尊嚴威望相關,此舉必使朝廷淪爲天下人的笑柄!你說關不關我們的事?”
十幾名言官跪在金殿上,大聲附和道:“臣等……附議鄭大人所言,方錚目無國法,言行跋扈,更娶匪類爲妾,大傷朝廷臉面,臣請皇上嚴懲!”
朝堂之上,衆臣大譁,除了言官之外,這時更有一些平素看方錚不太順眼的大臣們也走出班來,跪在金殿正中,齊聲請旨嚴懲方錚。
方錚緩緩掃視金殿中跪滿一地要嚴懲他的大臣,目光冰冷無比,接着方錚忽然站起身,雙手負在身後,然後開始仰天大笑,笑聲在金殿之上回蕩傳揚,令人顫慄恐懼。
“我方錚出身平民商賈,自是不被你們所容,今日方某人何幸,竟在朝堂金殿之上被千夫所指,爲的,僅僅是我娶了個土匪老婆,哈哈,各位大人,你們太看得起我方某人了!”
鄭儒也站起身,盯着方錚緩緩道:“方大人,老夫不管你什麼出身,可你既然身在朝堂,做了皇上的臣子,所言所行當自省自律,莫給朝廷臉面抹黑纔是,你娶土匪爲妾,自甘與匪同類,試問天下人將如何看待我們朝廷?如何看待皇上?老夫身爲御史中丞,對百官甚至是皇上有監督糾察之權,方大人此舉有失官譽,有虧德守,老夫職責所在,不得不站出來參你一本。”
方錚冷笑道:“鄭大人既然如此關心本官,不如請鄭大人給個建議,本官該如何做才能讓你們御史言官滿意呢?”
鄭儒道:“你若在這金殿之上,答應休了你那土匪妾室,老夫等自是無話可說……”
“休了她?”方錚忽然怪異的笑了:“鄭大人的意思是說,我若休了她,就可以保住我這高官厚祿,保住這得來不易的富貴,而且你們言官從此後也不再找我麻煩?”
鄭儒神色沉靜道:“方大人言重了,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匪首而已,出身不正,來路不明,方大人何苦非要娶她,而毀了自己的清名?跑江湖的女子,大多粗魯不堪,以武犯禁,其中能有幾個好的?大人年少位高,風流俊朗,何惜區區一下賤女子?大人又何必爲了她而傷了朝廷臉面,得罪了滿朝同僚?”
方錚聞言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模樣,就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笑容越來越深,笑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他前仰後合,開始大笑起來,笑聲嘶啞,竟帶着幾分淒厲的意味。
坐在龍椅上的胖子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壞了!
還沒等胖子站起身打圓場,卻見方錚笑聲一頓,忽然走到一名大臣身前,伸出手笑道:“來,把你手裡的芴板借我使一下……”
大臣不明所以,楞楞的將芴板遞給了方錚。
方錚接過芴板,然後走到鄭儒面前,朝他露出一個萬分和善的微笑,就在衆人和鄭儒都摸不着頭腦時,方錚忽然臉色一變,手中的象牙芴板快若閃電般出手,“砰”的一聲脆響,鄭儒的腦袋被當場開了瓤,鮮血迸現間,鄭儒慘叫一聲,然後軟軟的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羣臣譁然,大臣們紛紛又驚又懼的盯着方錚,被他狠厲毒辣的出手給驚呆了,而十幾名言官們則又驚又怒,指着方錚半晌說不出話來。
方錚這一手很重,象牙芴板砸在鄭儒的腦袋上,裂成了數塊白色的碎片,與地上鄭儒的鮮血混在一起,顯得分外嚇人。
若無其事的拍了拍手,方錚笑眯眯的看着十幾名言官,語氣和善道:“還有哪位大人想勸本官休妾的?來,說說嘛,暢所欲言哈,本官心胸寬廣,從善如流,絕不是那種聽不進意見的人,呵呵……”
方錚說完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白牙,臉上在笑,可盯着言官們的目光卻散發出令人膽顫心驚的寒光,看起來格外瘮人。
言官們本是不懼權貴之人,可不懼權貴是一回事,不代表他們不怕流氓,在權貴面前,他們憑着自認爲的一腔正氣,自是敢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給自己在歷史上留一個好名聲。
但是在流氓面前,所謂一腔正氣,所謂青史留名,全他媽是扯淡!流氓是不會跟他們講什麼道理的,一言不合便拍你個滿臉花,到時候自己跟誰說理去?恐怕連史官也絕不會在史書上把自己寫得很光彩,躺在地上的鄭儒就是個很好的反面典型。
言官們怕了,也許他們將來還會參方錚,可現在絕不是參他的好時機,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這位二品大員兼忠國公動了真怒,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還去扮那堅貞不屈的忠臣模樣,不識趣的參劾他,留名青史固然重要,可保住性命更重要,誰會在這位國公爺暴怒的時候去找不自在?那不是缺心眼兒嗎?
方錚站在金殿正中,負手傲然睥睨羣臣,等了半晌也無人出來與他爭辯,方錚不由輕蔑一笑,語氣開始變得暴烈:“老子辛辛苦苦討回家的老婆,捨不得打,捨不得罵,小心翼翼把她捧在手心裡,當祖宗一樣侍侯着,爲什麼?因爲老子喜歡她,愛她!挖心掏肺都值得!你們這幫沒事嚼舌頭的混帳王八蛋,有什麼資格對我老婆唧唧歪歪?言官管天管地,還管老子娶老婆,這麼喜歡管閒事,你們怎麼不去妓院當龜公?媽的!對你們客氣,你們當成是福氣,真以爲老子是軟柿子,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捏兩把?”
緩緩掃視着訥訥不敢出聲的言官們,方錚哼道:“娶土匪怎麼了?老子還就喜歡土匪!你們看不起土匪,回家去翻翻你們的族譜,沒準你們十八代以前的哪位祖宗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大王,誰比誰下賤?你們這幫混帳,表面上道貌岸然,肚子裡不知多少男盜女娼的腌臢東西,我老婆雖是土匪,卻比你們乾淨無數倍,你們有什麼資格說她?”
“你們別拿朝廷的大帽子壓我,我從沒把這些放在眼裡,說白了,老子其實就是個活土匪!匪公娶匪婆,天造地設!今日在這金殿之上,方某人大膽說句話,即算是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我的妻妾仍是我的妻妾,任誰也休想將我們拆散,你們怎麼罵我都無所謂,從今以後,誰再敢對我的家人唧唧歪歪放些諢屁,老子活劈了他!不信的話,你們儘管來試試!!”
方錚一番話擲地鏗鏘,一字一句振聾發聵,在鴉雀無聲的金殿內迴盪,傳揚,久久不息,如誓言般的聲音飄出了宮門,直達九宵……
在羣臣畏懼的目光下,方錚坦然面向胖子,淡淡的告了聲罪,無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鄭儒,揮了揮袍袖,退出了金殿大門。
胖子望着門外方錚漸漸消失的背影,心中不由苦笑,這傢伙倒是瀟灑,把人打暈了直接拍屁股走人,留下個爛攤子卻要我來收拾,這可真要了命……
早朝鬧成了這樣,自然無法再繼續下去,胖子揮了揮手,宣佈退朝,然後便在內侍和禁軍的簇擁下,回了後宮。
羣臣們被今日這一連串的突發事件鬧得還沒回過神,散朝之後,大夥兒還楞楞的站在金鑾殿裡,悄聲議論着今日之事。
未過多久,內廷的小黃門傳來旨意,鄭儒年高老邁,不堪朝事重務,聖意裁定,令鄭儒致仕告老,即日回鄉。
羣臣頓時譁然,衆人表情各異,飛快的在心裡消化着這道令人震驚和深思的旨意。
至此,方錚與朝中言官之爭終於落下帷幕,方錚完勝。
……
方錚離開宮門,還在回府的路上,方府內,長平已領着羅月娘去拜見公公婆婆。
後院一處幽靜的花廳內,羅月娘懷着忐忑的心情,盈盈上前,以大禮跪拜了方老爺和方夫人。
二老早得長平的彙報,自是對羅月娘的來歷知之甚詳,見羅月娘挺着大肚子行跪拜禮,方夫人嚇了面容失色,趕緊伸手扶住了月娘,驚道:“這位姑娘……月娘萬不可如此,你肚裡懷着孩子,怎可再行此大禮?小心傷着孩子呀!”
羅月娘見方夫人說話和善,頓時放下了擔心,輕輕一笑道:“婆婆勿需牽掛,月娘自小練武,身子尚算健碩,小小動作,無礙的。”
方夫人卻不敢冒險,急忙命丫鬟攙扶着羅月娘和長平二人在側坐下,然後方夫人看看長平,又看看羅月娘,見兩人肚子差不多大,微微一團隆起,方夫人喜上眉梢,笑吟吟的與方老爺交換了個欣喜的眼神。
“若說咱家兒子可真能幹,別人都說咱方家一根獨苗,後嗣難繼,可現在一懷就是兩個,老爺,這可是咱方家的大喜事呀,方家從錚兒往下,可算是開枝散葉啦!真是祖宗保佑啊!”
長平與羅月娘聞言,羞得滿臉通紅,不約而同的垂下頭去,半晌無言。
方老爺撫着長鬚呵呵笑了幾聲,老臉滿是喜色,連撫須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古人家族觀念重,把添子加孫看成是家族第一等的大事,長平懷了孩子,本就是方家的大喜事,誰知方錚又不聲不響的娶回來一位美妾,而且也懷了方家的孩子,方老爺歡喜得差點老淚縱橫,哪怕讓他今日閉眼,他也可以無愧無憾的去九泉之下見祖宗了。
“好,好,好!”方老爺連說了幾個好字,除此再沒別的話能夠表達他的喜悅之情了。
“這位姑娘名叫月娘?”方老爺頓了頓,問道。
羅月娘趕緊欠身道:“回公公的話,媳婦姓羅,正是叫月娘。”
方老爺展顏笑道:“方家沒那麼多規矩,你入我方家不必太過拘束,我那混帳兒子你也知道,你覺得他像是個懂規矩的人嗎?”
羅月娘和長平想起方錚素來沒個正經的跳脫輕佻模樣,禁不住噗嗤一聲,二女同時輕笑起來。
長平還好,可羅月娘畢竟是初入夫家,見自己在公公婆婆面前竟然笑出了聲,此舉未免有些失態,於是急忙板起俏臉,硬生生忍住了笑容。
方老爺與夫人對視一眼,苦笑不已,這姑娘剛入府,心中諸多顧忌,很放不開呀,將來都是一家人了,如此拘謹,這可怎麼得了?
“月娘,你既嫁進來,這裡便是你以後的家了,你萬萬不可太過拘謹,老夫與你婆婆都是開明之人,小節方面不會在意的,老夫年輕時亦常走南闖北行商,各色人等都見過,自認還是很好說話的,你住的時間長了,自然會知道,呵呵……”
羅月娘俏目微微低垂,仍是細聲細氣的應了一聲。
方老爺搖頭苦笑,見羅月娘有些拘束緊張,便試着找個話題。
“老夫聽宓兒說,你以前是……呃,靠山吃山的山大王?”
羅月娘聞言眼皮一跳,心中頓時惶恐起來。
無論公公婆婆再開明,土匪這一行總是見不得人的,他們會不會把自己趕出去,從此不準自己與方錚見面?這可怎生是好?
“回公公的話,月娘……月娘……”羅月娘猶豫半晌,終於一咬牙道:“不錯,月娘曾做過打家劫舍的土匪,劫過商家的紅貨,殺過人,月娘無法解釋,女承父業,不得不爲爾!可……可我對方錚,卻無半分虛情假意,我對他一直真心以待,此心天地可鑑!”
羅月娘說着便悄然落下淚來,有緣無份,莫非今日還未相聚,便要與他離別了麼?從此天各一方,再無夫妻緣份,天意何以如此弄人!
方家二老本來早已知道月娘身份,方老爺提起,並無半點歧視之心,只是想找個話題打破一下沉默而已,見月娘落淚,方老爺不覺有些無措,連連苦笑道:“哎,好好的,你哭什麼呀?你縱做過土匪又如何?老夫多年行商,什麼人沒見過?不瞞你說,老夫還曾經與土匪結拜過兄弟呢……”
羅月娘聞言頓時止了哭,擡頭驚異的望着方老爺。
方老爺捋須笑道:“老夫沒騙你,當年老夫走南闖北,有一天親自押着一車貴重貨物,走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下時,被一羣土匪圍了,老夫自然不甘心,於是領着幾名鏢師護院與他們鬥了許久,後來那土匪頭子見老夫也算硬氣,便停了手,我與他傾心結交,拜了把子,又在他山上盤桓了幾日,這才下山,說來也巧,那土匪竟跟你一樣,也姓羅,呵呵……”
羅月娘一楞,急忙問道:“公公可知他的名諱?”
“他姓羅名霸,以前在那小山頭上討生活,後來聽說他換了山頭,無奈老夫卻不知他換到何處,從此與他斷了消息……”
“羅霸?”羅月娘情不自禁站起,滿臉吃驚道:“羅霸正是家父呀!”
方老爺也吃了一驚:“竟有此事?你……你父親竟是羅霸?”
羅月娘這時完全放下了心,聞言動作粗獷的將一條腿踩到了太師椅上,然後一拍大腿,興奮道:“原來公公與家父乃世交,虧我還擔心得要死!大夥兒根本就是同道兒嘛,原來你就是我那老爹常掛在嘴邊的方二哥,哇哈哈哈哈!”
“啪!”羅月娘狠狠拍了一下太師椅旁邊的紅木桌子,豪情萬丈的喝道:“來人,給老孃上酒!老孃要與二叔一醉方休!”
衆人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