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珍讀到此處,掩住信箋。
寫信的人心思極其慎密,細緻的將過程一一呈現給她,但又只限於陳述,其中各人所思,皆巧妙避開。
當然,各人互爲同伴更是敵人,這每個人的想法,未必就肯訴於人前。
然,衆人在府中所見,與廖善人的對話,乃至後來與小婢的一番對話,都大有意思,牽出兩個疑點。
一、據說這四戶本已答應,後來仔細一想,仗着自己位置有利,方纔出爾反爾,廖善人是個連府中丫頭工錢都欠拖的人,怎會如此容易就答允給每戶多批上十兩,甚至讓胡謂直接把錢帶去商談?更逞論對方出爾反爾!只消用自己勢力一壓,那四家人還敢吭聲汊?
二、雙城曾問廖善人,可另有其他圈地建造工程,廖善人知此不能欺騙,皆因工程司造,官府皆記錄在案,於是只好如實作答“有”。
不妨大膽做一個假設,若有四家人因圈地吃了官司,其他老百姓以後對圈地,莫說提出補償漲價,便是強徵一方少給銀兩也只能啞忍,誰不怕飛來橫禍!
只怕,這纔是胡謂之死的真相所在朕。
廖善人要殺雞嚇猴,如此,日後強橫徵地,也不必多費錢財,幾條人命換得所有好處!
這樣推敲開來,就有了動機。
可這動機過於隱晦,更無實質證據支撐,竟無法作爲翻整案所用。
而對於雙城所說的“第二間屋子”的疑點,卻是一個重大轉折!
過堂記錄一直輾轉於幾個女子,她雖無仔細閱讀過,但那天牢中曾認真聽取過師爺講案。
“是了。”
她打了個響指,幾乎立刻想到這不妥之處。
復又打開信箋。
信中寫到,衆人思考之際,雙城也不浪費時間,說出疑點,“當時,衙役問主人討水喝,爲何捨近求遠,不問第一間屋的主人,直接去了第二家?”
“也許,第一個屋子當時無人在家,但一家數口,偶有一二人出入,不足爲奇,全家外出,除非遇上紅白事。而過堂記錄裡甚至壓根沒有提到這衙役是先到的第一間屋子討水,尋人未果,再往第二家去,他們直接便光顧了第二間屋。”
衆人在她提到過堂記錄時或多或少已想到此處,此時,都面有喜色:衙役早知,第二個屋子有蹊蹺!
也就是說這兩名衙役有問題!
其後衆人再次盤查村民,有人記得,發現屍首當天,第一戶人家除去戶主關樵子上山斬柴,他一雙老父母和妻女都在家。
這案子,越往裡走,就越像陷入泥沼。此時疑點得到證實,衆人無疑俱是精神一振。
可這隻能作爲案情疑點,更要盤查過當日涉案衙役才能定奪。單靠這一點,還是無法翻案,連月令官兵燃了火把,衆女打算,再探現場。
妙音仔細,吩咐官兵,“這裡此前已被不少圍看熱鬧的村民踏過,莫要全部跟進來,就在外面守着,千萬不要再破壞痕跡,着二人拿燭火跟着即可。”
衆人進得去,只見眼前雖說是院子,不過是用竹木所圍成的一圈樊籬,裡面修有兩個欄圈,一處置着石料食槽,一處飄落着褐黑羽毛和醬硬的禽畜糞便。想是分別用來飼養豬隻和雞鴨。從食槽裡飄出一陣酸餿味兒,槽中殘餘的豬食早已**,而無論是豬崽、雞鴨,還是當天發現屍首的狗都已不見蹤影,想來家眷遠行,或殺或賣,已將它們匆匆處理掉。
衆女哪曾去過這種地方,連欣索性等在籬外,慕容缻厭惡的捂着鼻子,說了聲“晦氣”,返身走了出去,妙音和連月一皺眉頭,也相繼退了出去。
只有雙城和無煙不曾動作,站在裡面細看環境。
好一會,妙音臉色一整,重新走進去,連月很快也跟上去,連欣吸了口氣,一提羅裙,也進了去。慕容缻眉頭一皺,微一遲疑,也進去了。
靠近樊籬左側出口的地方,有一口水井,井邊恰好有兩株枝椏,不高,橫着一根黑黝黝的晾衣杆。正中屋門緊閉,屋前半丈開外處,一圈土地泥土鬆散,甚至有幾個土包兒壘在一旁。仔細看去,宛似一個被刨過的大坑,後又被填上泥土。
不消說,這就是當日起屍的地方。
連月喚了幾名官兵進來,吩咐道:“你們將泥土弄開來。”
“是,長公主。”
官兵得令,很快將坑重新挖開,這坑不淺,竟有七八尺深,平素棺木殮葬,也不過十餘尺深淺。裡面赭土暗紅紫黑,帶出一股子腥臭氣味。
這是屍體血肉入土所致。
幾名女子不由得一駭,但卻也沒有後退。
屍骨已被起出,這裡似乎再沒有什麼好看,但據過堂記錄兇手案詞所述,這就是第一殺人現場了。
當天,三男一女(其中,第四戶戶主是名寡婦)和胡謂約在村尾谷垛後密談,胡謂敦促幾人儘快考慮清楚,說這個價格已是再豐厚不過,又囑咐幾人斷不可透露給其他村民知道,否則其他人要求漲價,那便麻煩,又說他此行也是密訪。
其他三戶本已有些動容,但第二戶的屠夫二牛聽到密訪,卻歹心頓起,計上心來,將其餘三人拉到一旁,做了一個劈殺的手勢。
據說二牛平素爲人兇殘,是村中有名潑戶,平日殺牛宰羊,狠勁不在話下。
這主意一出,略一攛掇,立刻得到其他兩戶男子的贊同,這胡謂一死,只消僞成吞款潛逃,廖善人還得再支付每家六十兩,這就變成一百二十兩,可是筆大數目!
二牛也說了,主意是他出的,地點就定在他家,手也由他來動……這就是爲什麼殺人藏屍的地點選在第二間屋子裡。
那第四戶的婦人起初還有些猶豫,但經不住勸說和誘惑,最終也同意了。
衆人略一商議,將胡謂悄悄帶到二牛家,再由婦人將二牛的婆娘和兩名孩子叫到自家屋中,說是幫忙做些醃菜活;另兩戶男人突然發難,一左一右將胡謂手腳按住,二牛亮出殺牛宰羊的尖刀……因是殺人,這屠戶到底也有些畏懼,沒有了平日宰殺牲畜的利索,連捅了四刀,纔將胡謂殺死,將其屍首置於牀下。
仵作驗屍報告所得,和二牛供詞,基本吻合。
到得晚間,二牛對妻子說,受僱到鄰村宰牛,婦人順勢將二牛的婆娘和一雙兒女留在自家家中過夜,說自己孤兒寡婦也好湊個伴兒;二牛和其他兩人則將藏在牀下的屍首悄悄擡到院中掘坑深埋,只待時日一過,屍骨化淨。
然而,這只是幾名囚犯的一面之詞,他們到底受了何等威逼,在天子面前也要維持原來的口供?
連玉曾推斷,他們的親人必被人捉走要挾。
今日一見,這推斷只怕駭人的準確,若真兇果真是廖善人或黃天霸一方,則這幾家的親眷並不曾離開岷山郡,而是早在朝廷派出嚴韃和李兆廷來岷山徹查前後,便被暗中威脅,跟村人說了假話,而後被人帶走藏起,以此來要挾四名戶主。
讓人心驚的是,這每家並非只擄走一人,而是整戶!真兇要的是毫無紕漏,讓四名囚犯不得不全然妥帖,按其所教供詞,將一切引到自己身上,畢竟一人死,總比全家遭殃要好。
這件案子,等於沒有了所有最關鍵的人證!
衆人嘗試重新推演事情經過,連月微微皺眉,先開了口,“若兇手果是廖黃兩人,胡謂應是事先便被殺死,死後才被栽贓到此處來。當時,這四戶只怕並不知情,幾天後,屍氣外泄,家中土狗狂吠,二牛無意中在自家屋門前發現死屍,嚇個半死,然而當時正值青天白日,他哪敢貿然處理屍體,誰知公差隨即到來討水解渴,因土狗狂吠發現了屍骨。”
“不錯,若兇手不是這四戶戶主,這纔是真正的案發經過,”妙音接口,隨即又凝眉,疑慮道:“可是衙役爲何能在土狗狂吠之際及時趕到,從而發現古怪?”
“這倒不難,”無煙道:“有心人做有心事。只消隱匿在附近,不時觀察就是了。”
她一說,衆人都覺有理,但這一切卻終究是推斷,仍然沒有任何實質證據支撐!
這時,雙城淡淡道:“除非我們能證明這並非第一案發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