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無聲地在黑峻峻的江面上行駛。
太子高燒一直不退,現在船上有條件弄熱水了,秦箏便一直用浸了溫水的帕子給他擦拭降溫。
快四更天的時候,太子身上的溫度才降下去了些,秦箏熬了一宿,實在是撐不住,趴在牀邊睡了過去。
約莫五更天過一點,便有人來敲門:“程夫人,船靠岸了。”
秦箏睡得並不沉,對方敲門時她就醒了,她往外應了聲:“好,知道了。”
門外的人便離開了。
房間裡沒有洗漱用品,也沒有鏡子,秦箏用冷水給自己洗了把臉,又對着水盆裡的模糊倒影捋了捋昨夜被自己抓亂的頭髮,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下船時太子還是被人用門板擡下去的。
天才灰濛濛亮,秦箏注意到船靠岸的地方是一處淺灘,這條大江兩岸都是數十丈高的陡峭崖壁,石壁上光禿禿的,連棵樹都不見長,彷彿兩岸的山原本是連在一起的,被人用劍生生劈開了,纔有了這條橫穿而過的江。
淺灘這裡雖然有了下腳的地方,但也只在挨着石壁下方的地方長了些淺灌木叢,再往上依然是一整塊高達十餘丈的石壁,怎麼上山?
秦箏正有些疑惑,就見昨夜那短褐男人拿了一條黑色布帶向她走來:“兩堰山山脈因夾在魚嘴堰和大渡堰之間而得名,環山皆是陡峭石崖,上山的路不得爲外人所知,還望程夫人海涵。”
矇眼被帶上山這種橋段,秦箏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她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親身經歷。
她順從接過帶子,“能理解大當家的顧慮。”
男女有別,對方還是敬重她,讓她自己動手綁。
秦箏沒想在這種時候耍小聰明,將帶子綁得嚴嚴實實,眼前一點光亮都透不進來。
她蒙上眼後,被人用一根樹枝牽着走了一段路,是上坡,但沒有感覺到枝丫什麼,走的好像又不是淺灘處那片灌木叢。
片刻後有人吹了聲口哨,類似她昨夜聽到過的布穀鳥叫聲,卻又有些不一樣。
緊跟着秦箏隱隱聽到高出傳來輪軸轉動的吱呀聲,不一會兒響起短褐男人的話音:“程夫人往前走十步,那裡有個吊籃。”
秦箏聽話地走過去,果然摸到了一個筐邊都有半人高的藤編籃子。
短褐男人又道:“夫人坐進去就行。”
秦箏摸索着進了吊籃,發現裡面的空間能容納兩個人,她扶着筐邊問:“我相公呢?”
“程夫人放心,我們會把程公子也安全帶上山的。”
短褐男人說完這句後,又響起一聲短促的哨聲,秦箏感覺到身下的吊籃在慢慢往上升,升到一個高度後,她明顯感覺到吊籃沒再懸空,底下有什麼支撐起了吊籃。
吊籃是垂直升上來的,底下支撐吊籃的不可能是山岩,秦箏猜測應該是人工修建的什麼承重板,需要放置吊籃的時候才推出來。
短褐男人估摸着是從另一個吊籃升上來的,他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喜鵲,扶這位夫人下來。”
“是。”一道利落的女聲響起。
秦箏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想着應該是寨子裡來接應她們的人,便由對方扶着,摸索着翻出來出了吊籃。
還好這具身體先天優勢不錯,身量高腿又長,她不然還得手腳並用地爬出來,更狼狽。
腳踏出吊籃後,秦箏假裝踉蹌了一下故意把步子加重了些,果然聽到了腳下傳來的鐵板聲,更加確信了自己先前的猜測。
短褐男人扭頭看了一眼秦箏,話卻是對扶着她的女子說的:“喜鵲,扶好夫人。”
“是。”還是這個字,但明顯這次有了些懼意在裡邊。
接下來的山路圈圈繞繞,但有那名叫喜鵲的女子扶着秦箏走,倒也還算順利。
腳下的路變得平坦之後,短褐男人才讓喜鵲解開了秦箏眼前蒙的黑布,入目便是將近兩丈高的寨門,兩側飛檐入天,中間掛了塊木質匾額,上邊用隸書寫着“祁雲寨”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短褐男人衝她抱拳道:“一路上委屈程夫人了,這便是寒寨,程夫人請。”
言罷,擡手做出“請”的手勢來。
秦箏推脫道:“大當家請。”
短褐男人堅持:“您和程公子是寨子裡的貴客,理應受此禮待。”
秦箏見他這麼說,又記掛着太子身上的傷,沒好再推脫。
進寨後,秦箏發現寨子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大,並且讓她出乎意料的是,住在這裡的不全是她先前在船上看到的那些漢子,還有老人和孩童。
那些孩子見着短褐男人一行人,非但不害怕,反而興奮地叫喊起來:“寨主回來了!”
瞧着最凶神惡煞的絡腮鬍漢子是最得這羣孩童歡迎的,有個僅在腦門上留了一揪頭髮的男童直接伸手去他兜裡掏,沒掏到想要的東西,一臉不開心道:“彪子叔,糖呢?”
絡腮鬍漢子直接在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笑罵道:“去去去,一羣小王八蛋!老子是打水匪去了,又不是去趕集的,哪來的糖!”
其他漢子回到寨子裡後,瞧着也隨和了很多,甚至還有個半道上就被喊回家翻地的。
秦箏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這與其說是個山賊窩,倒更像個村落。
***
短褐男人將她和太子安置在了一處收拾得很乾淨的院落。
漢子們前腳才把太子擡進屋放到牀上,留着山羊鬚的老大夫後腳就挎着藥箱過來了。
他看了一眼太子的傷勢,纔開始診脈,一張松樹皮似的老臉上,神情格外嚴峻,脈還沒號完,就已經搖了三次頭。
秦箏被他嚇得不輕,忙道:“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相公!”
老大夫看秦箏一眼道:“我行醫幾十年,就沒見過傷成這樣還能活下來的。”
他拆開纏在太子胸前的繃帶,看到那血肉模糊的箭孔,又是連連搖頭:“受了這麼重的傷,先前應當是還在水裡泡過,氣血兩虧又寒氣入體,這是半條腿已經邁進鬼門關了……叫我如何用藥?”
秦箏臉色瞬間蒼白了下來。
短褐男人神色也跟着一變:“趙叔,你再想想法子,他們救過阿昭,是我的恩人。”
老大夫爲難道:“寨主,不是我不救,是這人真的救不回來了。治他這身傷,必須得下烈性藥,可一劑藥下去,他身上必然得燒起來啊!他如今的身體狀況最忌發熱,一旦發起了熱,十有八九就熬不過去了。”
老大夫越說,秦箏一顆心就越涼。
可太子眼下的情況,不用藥怎麼行?這一身傷會把他活活拖死的。
秦箏想着昨夜他也發燒了,自己用溫水給他擦拭把溫度降下來了,狠了狠心對老大夫道:“您用藥吧。”
總得試上一試。
大夫想說用藥了怕是人還死得快些,但見秦箏態度堅決,便也隨她了。
只是去配藥前又提醒了一次:“醜話我可說前頭了,若是人沒熬過來,小夫人別怨我。”
秦箏苦澀道:“大夫肯救拙夫,我已感激不盡,哪會埋怨。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她跟太子好歹患難與共了這麼久,如今有個可以暫時安身的地方了,他卻性命垂危,秦箏只覺心口沉甸甸的,難受得緊。
有了她那句話,老大夫沒再說什麼,下去配藥去了。
短褐男人看了秦箏一眼,寬慰道:“凡事無絕對,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會平安無事的。”
經歷了這麼多,秦箏臉上是再明顯不過的疲憊:“多謝大當家。”
院外突然有個漢子急匆匆奔進來道:“寨主,二當家的帶着人在西寨鬧起來了!”
短褐男人臉色一變,對秦箏道:“程夫人,您和尊夫先在此住下,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就是,我有些事需處理,先告辭一步。”
秦箏注意到寨子裡的人都管男人叫寨主,但他先前自報家門時,說的是兩堰山大當家,此時又冒出來個二當家。他對外的自稱和寨中人對他的稱呼,似乎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她道:“大當家去忙就是,不用管我們。”
短褐男人抱了抱拳,轉身離去時,吩咐邊上梳着尖刀髻的女子:“喜鵲,好生照顧程夫人夫婦。”
“是。”女子應聲。
短褐男人離去後,秦箏坐在牀邊看着太子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一時間竟有些腦袋空空。
喜鵲看出她想獨自待會兒,便道:“夫人餓了吧,我去廚房給夫人弄些吃的來。”
秦箏勉強牽起脣角衝她笑笑:“多謝。”
喜鵲離開後順手帶上了房門。
房間裡只剩他們兩個人了,秦箏看了太子一會兒,悶悶地道:“上回太醫們說你沒救了,你都醒過來了,這次也能撐住的吧?”
太子臉上了無生氣,好看的脣都幹得有些皸裂了。
秦箏拿起桌上茶壺裡倒了杯溫水,小心地餵給他喝,但多數都順着他嘴角流出來了,秦箏有些沮喪,想到太子可能真的會死,鼻尖又莫名地有點發酸。
從她穿越過來,就是太子帶着她一路逃亡。
如果太子這次真的熬不過來了,她今後去哪兒呢?
難過之餘,秦箏心裡更多的卻是迷茫。
她們離開汴京時,秦國公府已經被叛軍圍了,不知現在是何情形。原書裡是沈彥之保住了秦國公府,可那是她和太子都死在了東宮,叛軍沒有威脅了才睜隻眼閉隻眼。
現在她和太子逃了,汴京城那邊是怎樣一番腥風血雨還不得而知。
***
京城。
面容蒼白雋秀的青年步上御書房前的漢白玉時階,一身紅袍玉帶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清貴盡顯。
宮裡新提拔上來的總管太監見了他,都殷勤喚一聲:“沈世子來了,陛下在殿內等着世子呢。”
沈彥之冷淡點了下頭,越過他直接步入殿內,總管太監臉上也還堆着笑,半點不見忿色。
總管太監心知,眼前這位可是御前紅人,城破那日,直接在東宮拔劍斬了陛下的親兄弟,都不見陛下降罪,反而誇他治軍嚴明,對其褒獎有加。
天色還早,但殿內已掌了燈,沈彥之瞥過玉階下方兩排燃了數百來十支明燭的燭架,眼底劃過一抹譏諷。
叫嚷着前朝無道、要順天起命謀反的人,在奪下這江山後,不也是做着和前朝昏君一樣的事麼?
他垂下眸子收斂了所有神色,躬身行禮:“微臣參加陛下。”
龍椅上的李信從奏章上擡起頭來,他剛過不惑之年,蓄着一把美髯,佈滿細紋的眼角微微有些內陷,鷹鉤一般,看人時眼神也利得像把刀子。
“沈愛卿來了。”他擱下筆,吹了吹自己剛理好的一封詔書,“追查太子和太子妃一事可有眉目了?”
“微臣無能。”沈彥之本就躬着的背脊下彎三分:“當晚義王殿下的馬車就載着太子妃出了皇宮,臣聞訊去追,卻終是晚了一步,馬車中途被掉了包,臣追上的那輛馬車裡不是太子妃。這兩日嚴加拷問了義王殿下身邊的親信,還是沒能問出什麼線索來。”
義王便是那夜沈彥之在東宮斬殺的那名大將,李信的胞弟李義,他爲引走沈彥之,當晚的確弄了一輛馬車出宮,並對外宣稱車中是太子妃。
沈彥之殺了他後,便將計就計,推諉說是他是爲了美色劫走太子妃,讓太子也跟着跑了,一怒之下才殺的他。
有了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沈彥之又是世家子弟,李信若還想讓朝中舊臣都歸順他,非但不能動沈彥之,還得許他高官厚祿。
聽到他的說辭,李信皮笑肉不笑道:“罷了,前朝餘孽的事暫且放一邊,朕這裡有件棘手事還得沈愛卿去辦。”
他將那紙詔書扔至他腳下。
沈彥之撿起一看,臉色倏地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