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亡國第四十一天

一連數日, 沈彥之都沒再踏足過秦箏和林昭住的院落,只每天都會派人送些東西來,倒不是珠寶首飾之類的俗物, 而是一些遊記、孤本。

有的沈彥之似乎看過, 還用小字做了批註。

秦箏只翻了下就讓侍女原封不動送了回去, 賭書潑茶, 那是沈彥之和太子妃曾經的雅趣。

他希望用這樣的方式回到從前, 卻不知早已物是人非。

自己不是太子妃,自然也不會被他送來這些遊記、孤本打動。

她表現得興致索然,後面沈彥之便也沒再送書過來了, 反而尋了只白毛碧眼的波斯貓給她解悶。

林昭對沈彥之嚴防死守,生怕秦箏心軟, 逮着機會就使勁兒說他壞話, 那隻波斯貓從送來就是她一直抱着玩, 只給秦箏摸過兩下,弄得秦箏也是哭笑不得。

雖然一點也不想應付沈彥之, 但他突然這麼久不見人,秦箏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外邊肯定出了什麼事。

這天紅葉給她添茶時,秦箏就問了句:“你家大人,近日似乎不常在府上?”

紅葉是那日要被沈彥之賜死的那名侍女,秦箏開口救下了她, 紅葉心懷感激, 只要是能說的, 她對秦箏一向是知無不言。

“青州匪患嚴重, 大人近日忙於剿匪。”紅葉生得一張圓臉, 看着很討喜。

秦箏聽說沈彥之剿匪去了,心底不免也有幾分擔憂, 他若是轉頭把怒火全都發到山匪身上,官府這邊裝備精良,祁雲寨衆人只是些莊稼漢,只怕抵擋不住官府的強攻。

她狀似無意問了句:“剿匪戰況如何?”

紅葉難得聽秦箏主動提起沈彥之,以爲她終於軟了心腸,心中歡喜,語氣都輕快了幾分:“大人帶兵拿下了好幾個山頭,青州百姓對大人擁戴聲一片。再過幾日,等大人閒下來,應該會來看望您的。”

秦箏秀眉一蹙,靜默不語。

拿下了好幾個山頭?

雖然知道祁雲寨有天險做擋,可林昭也被困在這裡,萬一山寨的人病急亂投醫跟官府的人硬對上,也被官府拿下了呢?

紅葉見秦箏面上非但沒有一絲喜色,眉宇間反而籠上一抹輕愁,誤會她是不願再等,道:“您若是想見大人,我差人去通報一聲……”

“別去!”秦箏打斷她的話,眸色清冷,自帶威嚴:“莫要擅作主張。”

紅葉連忙應是。

秦箏語氣稍微緩和了些,問:“可知官府拿下了哪幾個山頭?”

紅葉搖頭:“這……奴婢不知,就連大人近日忙着剿匪,奴婢也是聽前院那些小廝說的。”

怕紅葉起疑心,秦箏也沒再多問關於剿匪的事,轉移話題道:“你們大人平日去府衙,午間回來用飯嗎?”

紅葉聽她又問起沈彥之的生活習慣來,愈發覺得她就是慢慢對沈彥之上心了,笑答:“大人公務繁忙,午間鮮少回來,畢竟一來一回得花不少時間。不過您來了之後,大人只要不是外出剿匪,都會回來用飯。”

沈彥之雖不再親自來看秦箏,但每日都有下人去向他稟報秦箏吃了什麼,做了什麼。

秦箏只是想套個話,並不理會紅葉見縫插針爲沈彥之說的好話,只道:“看來這別院離府衙挺遠的,住這裡也沒聽見過外邊有小販的聲音,莫不是連坊市都沒有?”

進門來擺飯的綠蘿收起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鄙夷,故作恭敬答道:“這是和順坊,只有青州城內的達官顯貴才住在這一片,小販來這邊做生意得被轟走的,夫人自然聽不見那些吵吵嚷嚷的叫賣聲。”

綠蘿是先前屢屢說話帶軟刺的那名侍女,那天她沒請動秦箏去水榭,被罰了板子打得皮開肉綻,臥牀養了好幾日纔回院子裡伺候。

可能是吃過了教訓,她在秦箏跟前倒是學會伏低做小了,不過秦箏也看得出她是個心思多的,大多時候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反正她只是暫住這裡,沒必要上趕着去幫別人管教下人。

今日綠蘿那些小心思倒是幫了秦箏一個大忙。

先前她問過紅葉別院的具體位置,但紅葉閉口不提,秦箏便猜到是沈彥之的意思,所以今天才旁敲側擊想問問附近有沒有什麼坊市,想以此來推斷別院的位置,怎料綠蘿直接大喇喇說了出來。

紅葉在綠蘿說出那話後就瞪了她一眼,礙於秦箏在,又不好表現得太過明顯,但神色明顯是有些畏懼的。

能讓她怕成這樣的,想來也只有沈彥之了。

秦箏佯裝不知,對綠蘿的話也沒做出太大反應,讓她們去隔壁叫林昭過來一起用飯。

吃飯時紅葉也在不動聲色觀察秦箏,見她神色如常,似乎真的只是隨口問問的,才放下了心。

等用過了飯,紅葉和綠蘿一起收拾碗筷退下。

秦箏也沒閒着,套出了別院所在的位置後,她便開始謀劃出逃的路線。

秦箏對青州城不熟,但林昭對各坊各市卻是瞭如指掌。

做建築這一行的,天生空間想象力和方位感好,林昭口述,秦箏就能畫出一張簡略的青州城平面圖來。

林昭又一次爲秦箏的本事咋舌,她指着城門的位置道:“從東城門出去,走水路回祁雲寨只需小半日。”

秦箏眉心輕攏:“和順坊這一片住的全是青州權貴,守衛森嚴,別院外也是重兵把守,若是沒能提前探路摸清兵力,貿然出逃很容易又被抓回來。”

屆時沈彥之只會把她們看得更緊。

林昭道:“等入夜了我偷偷去查探一遍別院外的守衛分佈,順便摸清路線。”

秦箏遲疑:“你的傷……”

林昭拍着胸脯保證:“我又不跟人動手,只是去熟悉一遍出逃的路線,若是被發現了,我就說是太悶了到處逛逛透氣。”

目前的確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秦箏囑咐她:“那你萬事當心。”

**

且說紅葉與綠蘿出了院門後,紅葉就冷了神色訓斥綠蘿:“禍從口出,你才捱過板子,怎麼就是不長記性?”

她跟綠蘿是一起被買進府當丫鬟的,自然有情分在。

紅葉心思細膩守本分,綠蘿卻是個心比天高的,她模樣在丫鬟堆裡算是拔尖,能被青州知府安排過來伺候沈彥之,自然也有一層別的意思在裡邊。

她在紅葉面前半點不裝了,尖銳道:“以咱們兩的容貌,若不是被知府大人送來伺候世子,現在也是在別人府上當姨娘的,哪會幹這些伺候人的活計?你天生的奴才命,你忍得了,我忍不了!瞧瞧她那副沒見識的樣兒,還問府外爲何聽不見小販的聲音,不知是哪個窮窯子裡養出來的瘦馬,只怕在此之前,連和順坊大街上的地磚都沒踩過吧……唔唔……”

綠蘿還要說,直接被紅葉給捂了嘴。

“你這張嘴可積點德吧,那位夫人瞧着性子冷,卻是個心善的,你何至於這般編排人家?”紅葉看着昔日的姐妹搖頭:“服侍世子的事也莫想了,世子何等身份,豈是我等高攀得上的?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便是了。”

綠蘿哼笑一聲:“每次去給世子報信的是你,你得了世子青眼,自然同我說這些守本分的話,生怕我越過你去了是吧?在周府時,若不是我四處通融給大管家好處,你能跟着我那麼快從粗使丫鬟升上來?吃虧的事都是我去做,好處跟你一起享。可莫說我編排那女人了,你在她跟前巧舌如簧,轉頭又事無鉅細地把她的事轉告給世子,你自己不覺羞愧嗎?”

紅葉有口難言:“我感激那位夫人是一回事,可咱們的主子是世子,我有幾條命去違背世子?我把你當姐妹才提點你,你若執意要那般想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綠蘿冷笑:“說得冠冕堂皇,你不就是利用她去接近世子麼,如今你在前院那邊都得臉了,可曾提拔過我?可別說把我當姐妹了,我從前幫你那是我眼瞎!”

綠蘿拎着食盒大步離去,紅葉幾次叫她,她都不曾回頭,最終紅葉只嘆了口氣,回小院去。

綠蘿走過一道月洞門時,同前院的一個小廝碰上。

小廝瞧着賊眉鼠眼的,嘴卻甜得緊,一口一個“綠蘿姐姐”叫着,問:“我方纔好像聽見綠蘿姐姐跟紅葉姐姐起了口角?”

綠蘿橫他一眼,並不說話。

小廝把買來的胭脂往她手上送:“這些日子綠蘿姐姐深居簡出的,想見姐姐一面都難,就這麼點東西,蹲了好幾天,才找着機會遞給姐姐。”

綠蘿看了一眼手上的胭脂,是雲香居的,她得攢兩個月的月錢纔買得下來,雖然還是沒理那小廝,但臉色已經好了許多。

小廝貫是個會察言觀色的,趕緊問:“聽說綠蘿姐姐在伺候貴人?”

他下巴朝小院那邊努了努:“世子金屋藏嬌了?”

綠蘿一肚子火又被這小廝挑了起來,鄙夷道:“一個從水匪窩裡出來的婦人,臂枕千人還慣會拿喬,難伺候得緊!”

綠蘿發了一通牢騷,小廝卻只是敷衍應着,一雙眼裡放着精光,等同綠蘿分道揚鑣,就趕緊往府外去了。

*

青州知府這些日子是寢食難安,沈彥之剿匪看似順利,可山上那些匪類似乎提前得了風聲,不用打就攻下了山頭,但早已人去樓空,別說搜刮的金銀財寶,便是米缸裡的一粒米都給搬空了。

人顯然是藏起來了。

官府對外說是踏平好幾個山頭,也只有他們內部才知曉,空佔下山頭,一無所獲。

匪徒沒落網,搗了匪窩又有什麼用?

沈彥之動了肝火,底下的人哪還有好日子過。

青州知府因爲早年同水匪勾結過,現在也成了首要懷疑對象,他知道沈彥之目前不動自己,是因爲他還有用處,可一旦沈彥之耐心告罄,弄死他還不是一句話的是。

他唯一的生路,就是把沈彥之拉下馬。

他的人在沈彥之落腳處蹲守了好幾天,一直一無所獲。

所幸沈彥之此番前往青州,身邊都是些護衛,沒一個侍女,他送了幾個美貌侍女過去,本以爲能收買沈彥之,卻得知沈彥之當真是把人當丫鬟使喚的,內院他的人進不去,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別院外重兵把守,牢固得跟個鐵桶似的,別院裡原本的小廝都被髮配去幹些粗活,平日裡壓根接觸不到沈彥之。

青州知府也是想了些法子,讓別院裡的小廝去聯繫他送去的那些侍女,終於在今日纔有了回信。

“藏在別院裡的真是從盤龍溝帶回去的婦人?”青州知府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幾乎已經能看到自己調回京城加官進爵了。

他的幕僚也是一臉喜色:“大人,千真萬確,別院的小廝親自來報信的!”

青州知府趕緊撩起袖子:“快快!研墨!正好朝廷的調兵令下來了,本官要修書一封給欽差大人,狀告他沈彥之窩藏前朝餘孽!”

閔州告急,求援的急報一封連着一封送往京城,沈彥之就是看出朝廷馬上要調兵了,才勢頭更凶地剿匪,與其說是爲民除害,他那股瘋勁兒倒更像是想找前朝太子復仇。

如今剿匪不順,青州知府知道沈彥之一旦開始清算,自己難逃一死,才急得夜不能寐。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等欽差一來,他先一步狀告沈彥之窩藏朝廷重犯,沈彥之被查了,他先一步將自己勾結水匪的罪證毀掉,那麼等着他的就是加官進爵。

寫好信後,青州知府將信交與幕僚,命人快馬加鞭寄出去。

青州知府坐下後還沒來得及喝完一盞熱茶,小廝就跌跌撞撞跑來報信:“老爺,不好了,沈世子帶兵前來抄家了!”

青州知府嚇得茶盞都捧不住,還以爲是告密的事這麼快就敗露了,哪怕強裝鎮定,可一開嗓,話音都是哆嗦的:“他……他憑什麼抄本官?”

青州知府出了書房,就見沈彥之一身緋紅官袍從大門那邊走來,身後跟着披甲配刀的一衆官兵,府上的姬妾下人在院中跪了一地,他們大多人都還一片茫然,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烈日當空,沈彥之眉眼裡卻恍若凝着寒霜:“周大人,你身爲青州知府,罔顧王法,勾結匪類,魚肉百姓,理當抄家問斬!”

哪怕早知會被沈彥之審出這些來,青州知府在官場混了十幾年,做起戲來爐火純青,當即就開始哭:“沈世子,您不能如此冤枉下官啊,下官在青州上任七年有餘,不說功勞,絕對是有苦勞的,您去城內大街上問問,我待百姓如何,他們心裡有數。”

沈彥之沒空看他演戲:“周大人去大獄裡狡辯吧,陳青,你帶人去搜書房。”

連日剿匪不順,祁雲寨佔據天險久攻不下,朝廷的調兵令馬上就要抵達青州,沈彥之心底憋着一股火,原先是打算封剿匪之後再清算青州的貪官污吏,如今卻是迫不及待要找幾個出氣筒了。

幾個官兵扭了青州知府就要綁起來,青州知府還沒來得及轉移罪證,見陳青進書房,目眥欲裂,出言威脅:“姓沈的,你當我不知你別院裡藏了前朝太子妃?我以寫了狀告你的信件,你今日若動我,明日那信就能送到欽差大人手上!”

沈彥之眼底笑意更深:“倒是小瞧你這秋後螞蚱了。”

他伸出手,邊上的侍衛立馬奉上橫刀,沈彥之提着刀走近,用冰冷的刀尖挑起青州知府下顎,嗓音柔和:“周大人遠在青州,還沒聽說過義王是如何死的,對吧?”

青州知府被兩名官兵按着肩背,強跪在地上,卻還是兩股戰戰。

沈彥之在東宮怒殺義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他怎會不知,額前的冷汗一顆顆往下滾落,青州知府感受着貼着自己下顎的那截刀尖,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沈彥之笑得愈發溫和:“我以爲這世上敢威脅我的人,已經死光了,沒想到今天又碰上一個。”

在青州知府驚恐的目光裡,他舉起橫刀,狠佞砍下,青州知府大半個脖子都直接被砍斷,頭偏向一邊,血濺了沈彥之一身。

被官兵壓着跪在院中的女眷見狀,嚇得尖聲哭叫起來。

陳青問:“主子,他若當真派人去報信了,別院那邊……”

沈彥之眼底一片陰翳:“轉移地方。”

他將沾血的橫刀遞給身旁的護衛,過分白皙的臉色在日光底下帶着一股冰冷的剔透感,“派人在各大要口截殺信件,另外,徹查今日出府的人,格殺勿論。”

陳青抱拳應是。

***

暮色漸沉,一人騎着快馬在官道上飛馳,身後一羣官兵窮追不捨,時不時有箭鏃射向馬背上的人。

林堯叼着半截草根蹲在灌木叢裡,看着下方官道上那名被官兵追殺的信差,問一旁的楚承稷:“看服飾是驛站的人,怎地官兵還追殺起自己人來了?”

青州駐軍還沒撤走,他們今夜進城,非是要直接劫人,而是提前來部署,怎料卻撞見官府的人自相殘殺。

楚承稷看着那名信差若有所思,道:“救人。”

沈彥之收到消息卻遲遲不肯拔營前往閔州,非得等到朝廷調令前來,這其中肯定有沈家和朝廷的博弈。

朝廷在抓沈家的把柄,如今青州已是沈彥之說了算,驛站的人拼死往外送信,顯然是能威脅到沈彥之的東西。

藏在坡上的祁雲寨衆人對着官府的追兵放了一通冷箭,官兵們被襲擊得猝不及防,盡數掉馬。

一路駕馬狂奔的信差聽見身後的慘叫聲回頭看了一眼,見官兵們被射殺,神色有些驚愕,怕再遇上什麼麻煩,本想馭馬快些離開這裡,前方狹道處卻從陡坡上駕馬殺下一夥人來,將他團團圍住,馬匹被勒住繮繩一陣嘶鳴。

爲首那人輕撫坐下戰馬,躁動的馬兒跺了兩下馬蹄,很快就安靜下來。

在一衆匪氣森然的人裡,他一襲墨袍,滿身清貴,上半張臉蓋着面具,不經意一擡眸,清冽的視線裡壓迫感重重。

林堯見楚承稷輕易就安撫了戰馬,偏過頭同王彪嘀咕:“我記得他那匹馬是烈馬,怎麼今天瞧着脾氣那麼好?”

他之前心癢騎過,摔脫臼了手。

王彪深有同感,使勁兒點頭:“我上次騎那匹馬被甩下來摔折了腿。”

二人再看楚承稷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個怪胎。

信差見他們中兩人交頭接耳,神色詭異,心中愈發緊張,吞了吞口水,喝道:“官府急報爾等也敢攔?”

楚承稷沒做聲,但他身後的祁雲寨衆人都笑了起來。

王彪直接嗤了聲:“弟兄們已經殺了這麼多官兵,不介意多殺一個。”

信差白了臉色。

林堯看出楚承稷是想要那信差身上的東西,直接道:“彪子,把他身上的信拿過來。”

王彪當即衝上前去拿信,信差不是王彪的對手,很快被他擒下了馬,從懷裡摸走了信件。

楚承稷接過信後,直接用刀挑開信上的火漆,半點沒破壞信封和火漆的完整性。

看完信件,他眸色幽涼了幾分,道:“今夜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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