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馬鞭狠狠地抽在馬屁股上,馬兒受痛,嘶鳴一聲,更加賣力的揮舞四蹄,周圍的樹影不停地後退,然而,馬上的騎士卻無心多看一眼,只專注的望着路途,專心致志的趕路。
“郎君,再跑一個時辰便能到長安了,休息一下可好?”
“不要!我必須儘快趕回去,越快越好!”
聲音沙啞,滿身塵土,不是張昌宗是誰!
“走!”
“喏。”
張府。
“大哥,華太醫走了!阿孃阿孃是不是”
“胡說什麼!阿孃定會像往次一般,吉人天相,再次挺過去的。這幾年,阿孃哪次不兇險,不都挺過來了嗎?”
“可可這次華太醫走了。”
“不許胡說,愚兄進去看看阿孃,你擦擦眼淚,這樣子進去,豈不是要惹阿孃不快嗎!”
“哎。”
張昌期強抑悲傷,挪着沉重的腳步進屋,跪倒韋氏榻前:“阿孃!”
“哭什麼?都是做祖父的人了,也不怕你的小孫孫笑話你?”
聽聲音,竟比往日還精神些。跪在地上痛苦的張昌期又驚又喜,不敢置信:“阿孃?!”
“大郎,扶我起身坐坐,躺久了,身子乏得難受。”
“哎,哎!”
趕緊過去扶起老孃,面容還是那憔悴的面容,只是,雙眼卻多了一分神采,看着比往日還精神些,張昌期驚喜莫名:“阿孃,您您挺過來了?是啦,是啦,阿孃每次都能安然無恙的,阿孃吉人自有天相的。”
韋氏慈祥的笑笑,也沒反駁,只問道:“大郎,六郎去北疆,快五年了吧?”
張昌期連忙道:“是,久視年去的,陛下改了好幾個年號,仔細算算,是快五年了。”
“五年啊,也不知他有沒有再長高些,依爲娘說,六郎的身量已經夠了,當年你們父親,幾位叔父,可沒一人能有他的身量,你們兄弟幾個就他最高了吧?”
阿孃這是掛念老六呢!
張昌期心頭一酸,卻只能強忍着,答道:“是,我們兄弟幾個,老六長得最像阿孃,身量也最高,長安城裡的小娘子們都說他生得好看,卻無半分脂粉氣,反而一身堂堂男子氣概,最是討人喜歡。”
“哈哈哈咳咳咳!”
韋氏得意的大笑,笑了沒幾聲,便咳起嗽來,阿翠連忙上前幫她揉胸口順氣,又喂她喝了一口參茶,韋氏臉上浮起一層嫣紅,精神反而越發的好了,略帶喘息的道:“大郎還是這般木訥,若是六郎在這裡,定不會要阿翠替我順氣,凡事只會自己親自動手,旁地人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心的。”
張昌宗滿臉通紅,慚愧道:“兒子愚笨,自是不及六弟”
“不!大郎說錯了,六郎有大郎沒有的好,大郎也有六郎沒有的好,爲孃的生了你們六兄弟,有六個兒子,又不是隻有一個兒子,要你們人人一樣有甚意思,你們是不同的,都是爲娘愛的兒子。大郎作爲長子,這些年,你做得極好,便是爲娘去了下面,見到你們父親,也是要誇一誇大郎的。”
韋氏說的溫柔。張昌期一把年紀了,也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伏在老孃榻邊,哭泣不已。
韋氏笑笑,勉力擡手,就像小時候一樣拍拍他頭,叮囑道:“所以,即便爲孃的去了,你也要繼續做好你的長兄,這個家就交給你了,你要看好了,知道嗎?”
張昌期嚎啕大哭:“阿孃,阿孃,兒子怕做不好,兒子知道的,兄弟們就我最是愚笨,阿孃若不管了,這個家兒子是當不好的。”
“傻話!”
韋氏嗔了一句:“長兄如父,這個家裡,你們兄弟之間,能做到這句話的,除了大郎,還能有誰?爲孃的知道,你介意爲娘偏疼六郎,對不對?”
張昌期哭着搖搖頭,想說話卻說不出口,只知道眼淚不停的掉。
韋氏笑了笑,道:“你莫怪爲娘偏疼他,你們兄弟幾個出生時,你們父親還在,家裡的日子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不愁吃喝,唯有六郎,他出生時你們父親沒了,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過,勞他一個小孩子,小小年紀便要爲自己,爲這個家奔波,人人只看到他自幼出入宮禁,討陛下喜歡,與貴人們來往的榮寵,卻沒看到他背後的辛苦。爲娘只要看到他那麼小一個孩子,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日日苦練不輟,一日不曾斷絕的讀書練武,爲娘心裡便只有痛,哪裡還有高興可言。可是,那是那孩子的心意啊,爲娘這爲人母的,哪裡能給自家孩子漏氣,鼓勵他偷懶呢?少不得只能多多疼他些,多多鼓勵他,多多愛他幾分。”
張昌期擦着眼淚,哽咽道:“阿孃,兒子們都知道的,老六自小看着頑皮,可是,自他四歲開蒙之後,哪裡還有小孩子的樣子,他的作息,莫說小孩子,便是成人也難以堅持。這都是兒子們不頂用,要他一個本該天真不知世事的幼子擔起了家族重擔,是兒子們愧對他。”
韋氏眼神欣慰的點頭:“你能這麼想,爲娘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
“阿孃,萬不可這麼說”
張昌期悲不自禁。韋氏淡然笑笑,道:“生老病死,誰人也無法超脫,爲娘不放心的只有你們兄弟,你把他們都叫進來,爲娘有幾句話囑咐你們。還有,把鄭太太也請來。”
“喏。”
不一會兒,張家的兄弟們並兒媳們全都進來,跪在韋氏榻前。鄭氏緩步進來,急走幾步,走到榻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阿臧。”
眼神悲切,隱隱有些難過。韋氏竟還笑了笑,費力的擡眼看着底下跪了一地的兒子、兒媳們,喘息道:“他太太,勞煩你做個見證。”
鄭氏強抑了悲傷,點點頭,道:“好,你有何想說的,儘可說,老身替你作證。”
韋氏笑了一下,道:“我這次怕是不成了”
“阿孃!”
“阿家!”
此話一出,底下立時哀哭一片,韋氏眉頭一豎,拍了榻邊一下:“嚎什麼?我還沒死呢!”
哭聲戛然而止。
韋氏奮力道:“他太太爲我作證,家裡已經分好,即便六郎不在,只要是我分的,他都不會有異議,可是,我卻不放心你們。我這一生唯有你們幾個,在時能盯着你們兄弟和睦,我去後,卻不知你們會如何。你們的兒孫我不管,但是,你們兄弟幾個,爲孃的卻不許有沒有良心的兒子在。自幼及長,六郎不曾有負你們,你們今後也斷不許有負於六郎。你們發誓,今後斷不可有負於六郎,否則,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生,定然會日日夜夜詛咒於你們。”
“阿家”
二嫂驚呼出聲,還待說什麼,韋氏一個眼刀過去:“住嘴!我在與我的兒子說話,何時能讓你一個婦道人家插嘴了?”
二嫂連忙閉嘴,低下頭。張昌儀瞪了妻子一眼,連忙道:“阿孃,六弟這些年的辛苦,我們兄弟也不是瞎子,自然是看在眼中的,阿孃放心,我們兄弟一定團結友愛,互幫互助,我們做兄長的,也會待弟弟一如當初。”
“當真?”
“當真!”
“好,你們立誓!”
兄弟幾個依言立了誓。韋氏似乎是了了一樁心事一般,渾身放鬆下來,無力地倚在枕上,嘆道:“你們幾個莫要怨爲娘偏疼六郎,爲娘今日這般作爲,實是爲了你們。六郎自幼便有超越常人的毅力和刻苦,又肯用心,天資又好,他的未來,我不擔心,我只擔心你們。”
“兒子無能,讓阿孃操心了。”
幾兄弟齊齊哭着匍匐於地。韋氏像是無力的擺擺手,精神倦極:“你們出去,我想歇歇。大郎,你着人去問問,我的六郎幾時回來?”
張昌期哽咽道:“阿孃,快了,六郎想已收到家裡去的信,定會日夜兼程的趕回來的。”
“日夜兼程嗎?太辛苦了,大郎,你去,告訴六郎別這麼辛苦,爲娘心疼呢。我的六郎爲了旁地日日辛苦,爲了老孃老孃卻不捨得的,阿孃心疼他。”
聲息越來越弱,眼睛也緩緩地閉上,衆人想哭,卻強忍着,不敢哭出來,怕擾了她。韋氏靜靜地躺着,突然手動了一下,眼睛復又睜開:“對了,寶寧還小,讓六娘帶着慢慢回來就好,最重要的還是孩子,定要平平安安的纔好。”
“喏,阿孃放心,兒子會交代人帶信去的。”
“好,大郎做事,阿孃總是放心的。六郎六郎”
聲音斷斷續續地,若有若無。長媳劉氏朝前爬了幾步,附耳傾聽,立即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忍了又忍,哽咽道:“阿家唱歌還是一如過去好聽,六郎最喜歡聽阿家給他唱,小時候,阿家給他唱,他總能睡得香甜些。若一日不給他唱,定要哭鬧阿家不疼不愛他了。”
韋氏聞言,閉着眼睛笑了,嘴脣微動,聲音漸漸細不可聞,附耳細聽,卻是一聲聲的“六郎”。
劉氏淚流滿面,卻強忍着不敢露出一絲聲息,扭頭哽咽:“大郎,還不快去叫人看看六郎到哪裡了?”
“哎,哎,我這就去”
張昌期哭得不能自己,卻還是應着,勉強起身,卻連起了三次都未曾站穩
腳步聲咚咚咚急促而來,一人夾着一身風塵闖進來,一步未曾停頓,一步快過一步,噗通跪倒榻前:“阿孃,是兒子!您的老六回來了!阿孃,阿孃,您看看我啊!”
榻上的韋氏豁然睜開雙眼,卻怎麼看看不分明:“六六”
“阿孃,是我!你看看我,我回來了!”
張昌宗急切的喊着,緊緊地抓着老孃的手,額頭抵在她胸口,伏在榻上,悲不自禁。
韋氏:“寶寶寧”
張昌宗連忙道:“寶寧還小,我讓秀兒帶着她在後面慢慢走,兒子先趕回來的。”
“好!好啊!”
韋氏脣角綻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擡起手,似乎想摸一摸老兒子伏在她懷裡的頭,就像他小時候一樣:“六郎”
聲音已快低不可聞。張昌宗聽到了,眼淚撲簌簌落下:“哎,阿孃,兒子在呢。”
“要乖。”
“好!阿孃,你知道的,這世上最乖的小孩兒就是我了,再沒有人比我乖了。”
“莫莫哭,阿孃在。”
話落,手重重地落在張昌宗頭上,張昌宗臉色一變,急急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嚎啕大哭:“阿孃騙人!所以,兒子也要不聽話了,阿孃,我要哭了!阿孃,你起來看看我啊!阿孃,兒子不聽話了,阿孃,你快起來揍我啊!”
“六郎!”
鄭氏伸手抓住他手,手掌一遍遍地撫着他背:“阿臧去了,你要乖,不要讓她擔心,你看,她脣角是帶着笑的,她走得很安詳。”
“太太!”
張昌宗淚眼婆娑的擡頭,望着同樣一臉眼淚,卻還對着他慈祥微笑的鄭氏,轉身把頭埋在她膝前,嚎啕大哭:“太太,我以後就是沒有孃的小孩兒了!”
鄭氏被他嚎得肝腸寸斷:“傻孩子!傻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