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尉沉默了片刻,點點頭,揮手示意侍女退出去。侍女出門時,順手帶上了門,隔壁一聲輕響,緊跟着也帶上了門,兩個腳步聲漸行漸遠。
陸賈一直垂着眼皮,好象什麼也沒看到,直到腳步聲聽不到了,他才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呷了一口清茶,有滋有味的品了品:“大王,吃完肉食用此茶,果然是齒頰留香。”
“嗯,最近這個茶在咸陽城的銷量怎麼樣?”共尉順口問道。
“很好。”陸賈應聲答道,“聽東市令曹參說,運茶的車從進市到賣完,前後只有一刻鐘的時間,等着買茶的人排隊排到東市以外,爲了爭奪,差點打起來,虧得他早有準備,安排了大量的市卒,才鎮住場面。”
共尉一笑:“曹參管市場確實有一套,未雨綢繆啊。他現在還吵着要去打仗嗎?”曹參原本是在韓信帳下任五大夫將的,可是東線一直沒打仗,他立功心切,急得坐立不安。正好鹹陽市因爲貨物日多,爭鬥的事情越來越多,共尉就將他調了回來任市令,曹參開始還有點不情不願的,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他纔不想去打仗呢。”陸賈笑了,“按大王的新官制,新爵制,戰功雖然還是第一序列,可是別的功勞,也照樣可以加官進爵的,比起戰功來,還不用拼命,他何樂而不爲?咸陽市現在很火,就那些商賈們孝敬他的,恐怕就比他的俸祿還多。”
共尉皺了皺眉頭:“有貪墨的情況嗎?”
陸賈笑着搖了搖頭:“御史大夫專門安排了人在東市,曹參沒那麼大的膽子,吃點孝敬免不了,但貪墨還沒發現。”
“嗯,市場很重要,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共尉點點頭道:“那些茶葉商是不是都發了?”
“都發了。”陸賈笑了一聲:“寶少府恐怕有得忙了。”
茶葉不屬耕地,屬山澤,歸少府管,收入原本都是皇家的私房錢。共尉入主咸陽之後,把少府名下的山澤都承包了出去,少府只負責收稅就行了,當然這裡面還有監管的問題。經過廣開財源之後,少府的收入隱隱的已經逼近國庫的收入。
“新稅制沒引起反彈吧?”共尉有些擔心的問道。他鼓勵經商,可是不希望出現那種能夠影響國家命脈的鉅富,因此,他一方面將重要的資源分成幾家,不讓少數人獨佔,一方面出臺了新稅制,越是利潤高的,收的稅越多,最高的接近八成。
“暫時還沒有。”陸賈笑了笑:“能達到收五成稅標準的商家都沒出現呢,他們哪裡會有意見。”
“嘿嘿,那就好。”
“咸陽市是熱鬧,但是不亂,西楚太學……”陸賈呷了一口茶,輕聲說道:“亂了!”
共尉端茶杯的手滯了一下,他擡起頭看着陸賈,見陸賈的臉上並無擔心之色,相反倒有些得意,不免有些奇怪,西楚太學亂了,他怎麼還這麼開心?
“怎麼亂了?”
“這還得從百家爭鳴說起。”陸賈放下茶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共尉:“大王,百家之中,儒墨爲顯學,這兩家的爭鬥也最嚴重。而兩家內部,也鬥得不可開交,大王想必知道儒家的派別吧?”
共尉笑了笑,“我最近在談韓非子,他說儒有八家,難道就是這八家之學在鬥?”
陸賈搖搖頭:“八家之學,其實並不準確。夫子故後,儒家大大小小的有十幾家,但是到了現在,真正影響比較大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從曾子傳來的思孟派,一家是冉子傳下來的荀派……”
“你算哪一派?”共尉斜睨着陸賈,含笑問道。陸賈的學問很雜,有儒,有道,還有法,再加上他能說會道,又有一些縱橫家的影子,但是歸根到底,他的主要見解還是以儒爲主。
“思孟派,又稱洙泗學派。”
共尉明白了,陸賈就是思孟派,這麼說,他和孔鮒是一個派系的。
“但是,我現在是荀派。”陸賈詭異的一笑,接着說道。
“爲何?”共尉不解。
陸賈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從懷裡掏出一本書來,這是使用咸陽竹紙裝訂成的紙裝書,是共尉按照前世的印象讓陳樂制訂的樣式,現在是咸陽城裡最風行的樣式。
“這是臣的拙作,請大王斧正。”陸賈將書雙手送到共尉面前,恭敬的說道。共尉接過書,瞟了一眼,只見深藍色的封面上有一張潔白的長方形名籤,上面用帶有楚地風格的篆書寫着“新語”二字。共尉皺了皺眉:“怎麼還用篆書?”
陸賈一笑:“大王,只有封皮是篆書,裡面全是隸書。”
共尉這才點點頭,翻開內頁一看,果然全是隸書。比起篆書來,隸書要簡潔得多,共尉要求所有的公文現在都用隸書,圖其簡便。篆書也不是不用,比如篆刻碑額、題寫重要的場合還是用篆書。
共尉略微翻了翻,將書放下,輕聲笑道:“你原本是思孟派,忽然轉了荀派,那夫子豈不是要吹鬍子瞪眼睛了?”
“豈止是吹鬍子瞪眼睛,他把我堵在令尹府兩天出不了門呢,差點說我是儒門敗類了。”陸賈收起了笑容,娓娓道來。原來,西楚太學之中,儒家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大派,除了墨家,沒有任何一個門派可以和儒家相抗衡的,而墨家的領袖人物陳樂是個半吊子墨家,他現在擅長的是墨家中的工,對於墨家的其他學問,他並不擅長,而且墨家學問因爲要求過於嚴苛,現在奉從的人已經很少了。共尉將工派的墨家引入工學院,將俠派的墨家引入軍隊體系,已經分散了他們的力量,因此在西楚太學,儒家已經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大派。
儒家之中,又以思孟派爲尊,一是西楚太學的祭酒孔鮒是思孟派,西楚令尹陸賈也是思孟派,可謂是兩根頂樑柱,這個優勢是任何一派都無法抗衡的。與之相對的荀派,因爲出了李斯和韓非這兩個著名的學生,荀派被儒者斥爲法家,基本沒有什麼傳人了,現在西楚太學還信奉荀派學術並且學有所成的,只有一個上蔡人吳巨。
思孟學派以學問見長,講述儒家經典,那是他們的強項,一般來說,開壇講學辯論,思孟派都是當之無愧的大贏家,其他的門派根本不也望其項背。
“大王,臣給你講一件事,你就知道思孟學派的實力是如何的大了。”陸賈喝了一口茶,潤潤嘴脣,接着說道:“八月,濟南伏勝來到咸陽,他是研究《尚書》的,年六十餘,他曾經做過秦朝博士,名氣大,來請教的多,來問詰的也多,可是應付一般的問詰者,伏勝根本不出面,只由他那個才十來歲的小女兒出面,就足以讓大多數人鎩羽而歸了。”
“有這事?”共尉好奇心大起,他隱隱約約的知道好象有這麼一件事,後世的儒生經常拿這個來誇耀的。這個伏勝好象活得很久的,後來漢獻帝的伏皇后,就是他的後人。
“大王回宮問問幾位夫人,就一清二楚了。”陸賈笑了笑,臉上有些無奈。“臣見思孟派勢力實在太大,幾乎已經能左右西楚太學的風氣,左思右想之下,決定改而研究荀派的學問。”
“爲什麼?”共尉不解。
“臣以爲,如果以研究學問論,思孟派有優勢,但是,從國事論,荀派更佳。”陸賈輕聲向共尉解釋了一番。原來思孟派講究的是內省,所謂“日三省吾身”,所謂“浩然之氣”,他們講究先從自身的修養做起,一步步的擴大影響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第一步。最顯著的例子就是孟子,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爲目標,這本來是好事,但是他們過於理想化,缺乏彈性,往往很難推行自己的理想,孟子周遊列國一輩子,最後還是落魄而歸,他自己還不承認自己有問題,只說是那些君主不識貨。孔鮒就是活脫脫的孟子傳人,如果不是遇到共尉這樣的君主,他早就被人踢到牆角里去啃老米飯了。
“臣以前也是這麼想,可是現在身爲令尹,看事的角度有了變化。”陸賈瞥了共尉一眼,頓了頓,又接着說:“思孟派的理想……看起來很美,但是和墨家的兼愛一樣,不切實際。而荀派則不然。荀子綜合百家,融合儒法道墨,兼有各家之長,於治國頗有助益,只要使用得當,就是個能臣,那個吳巨,臣就十分看好,準備等一段時間調入令尹府,磨鍊磨鍊。”
共尉聽明白了陸賈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可是……荀子的學生李斯和韓非,那可都是法家的代表啊,秦以法亡,你不怕老夫子鳴鼓而攻之?”
“他已經攻過我了。”陸賈見共尉並不生氣,這才鬆了一口氣,淡淡的笑道:“秦以法亡,那是他們做得太過了。可是,我們爲什麼不想一想,如果沒有法家,秦能掃滅六國嗎?”
“你的意思是,我們還是以法治國?”共尉似笑非笑的看着陸賈。
“也不盡然。”陸賈搖了搖頭:“法家能強國,但是也不是沒有問題,他們的酷法成就了秦的強大,同樣也毀滅了秦。如果還照這個模式治國,豈有不亡之理。更何況大王提升廷尉爲上卿,已經激起了不少人的不滿,如果再提以法治國,恐怕會引起更大的反對。所以,我建議大王以黃老治國。”
“黃老?”共尉目光一閃,看着臉色鎮定的陸賈,忽然有些想笑的感覺。漢朝初年,就是以黃老治國,與民休息七十年,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到了漢武帝的時候,才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固然統一了思想,爲漢武帝的東征西討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卻讓百家爭鳴變成了萬馬齊喑,同時也毀了儒家自身,先是走向經學,然後走向理學,最後又走向心學。以後的事情不說,現在陸賈提出黃老治國,無意之中卻又是走向了漢朝的歷史軌跡,讓共尉不得不感慨,歷史的慣性不是一般的大。
共尉沒有輕言反對,他向陸賈討教黃老學術。陸賈詳詳細細的向共尉解釋了黃老之道的內涵,分析了以黃老治國的好處。共尉原本以爲黃老就是道家學說,聽陸賈這麼一說,他才知道,原來黃老之道並不是簡單的道家,而是融合了道、法、儒三家的學說,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與其說是道家,不如說是荀子學說的內容上增加了道家的無爲。而這個無爲又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無不爲纔是目的,總的來說,就是上層無爲,下層有爲,以道統法,以仁心行法治。
共尉十分感興趣,陸賈說的這個黃老之道,無意之中與他的理念吻合了。但是他沒有輕易的下決定,畢竟這是一個國策,不能憑陸賈的隻言片語就能決定下來,他要好好的反覆思量。兩個人一邊喝着茶,吃着點心,一邊細細的討論。一直說到三更半夜,中郎第三次進來換燭,陸賈才停住,看了一眼外面,歉然說道:“臣無狀,一說就收不住嘴了,耽誤大王休息,當罰。”
共尉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今天可謂是茅塞大開,頗有收益。本當與君秉燭夜談,奈何陸君明天還有朝務,我們就明天再說吧。”
陸賈連連拱手,匆匆告退。共尉翻着案上的新書,卻沒有起身。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翻書裡的“嘩嘩”聲,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來到門前,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武嫖半張臉,她靜靜的看着共尉。共尉翻書的手停住了,他輕輕的合攏了書,擡起頭,迎着武嫖的目光,無聲的笑了。
“姊姊終於肯見我了。”
“民女武嫖,拜見大王。”武嫖推開門,款款走到共尉面前,伏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共尉臉上剛剛露出的笑容頓時有些生硬,他苦笑了一聲,對跟在武嫖後面的那個侍女擺了擺手。那個侍女會意,輕手輕腳的帶上門出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武嫖身邊,看着武嫖消瘦的肩背,禁不住嘆了口氣:“我在青山峽,見到一個被匈奴人擄去的秦宗室女子,她……流落在匈奴兩年,我不知道怎的,一見到她,就想起了姊姊。”
武嫖伏在地上不動,肩膀卻輕輕的顫抖起來。
“君王保護不了自己的臣民,男人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都是莫大的恥辱。”共尉的聲音有些悲愴:“當初如果……你也不會去邯鄲,或許,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慘事。是我害了你們武家,可是……我現在卻不能爲你報仇。”
“大王說錯了,大王於我武家,並無過錯,錯的是我,是我自己……”武嫖忍不住抽泣起來,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如果不是我醉生夢死,也不會惹怒李良,自然也不會引來李良的殺戮,阿翁不會死,阿臣也不會死,說不定,現在的趙王還是他……”武嫖說不下去了,嗚嗚的痛哭起來。
共尉的心裡一頓頓的酸楚,他到這個世上三年多了,知道家仇對於一個人來說意味着什麼,有仇不報,無以爲人,這個世界遠沒有後來的軟弱,講究的就是血債血償,講究的就是一言不合,流血五步,也許有些野蠻,但是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認爲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呂臣爲了替陳勝報仇,願意放棄他的一切,所以李良因爲武嫖的一句醉話,會暴起反叛,殺盡武臣一家。
共尉也曾經是個嚮往熱血的人,他也曾經想過,抓到李良千刀萬剮,替武家報仇,可是等他真的抓到李良,他卻不能肆意而行了。
也許他現在殺了李良,並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縱使李左車離他而去,對他來說,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天下大勢已成,李左車跑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他不能開這個擅殺大臣的頭,李良對他的提防他也一清二楚,正因爲如此,他才更不能動手,因爲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
相逢一笑泯恩仇,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是多麼的難。
王者無家。
不能殺李良爲武嫖報仇,讓他覺得對武嫖十分歉疚,所以他容忍武嫖,他提供各種便利條件給武嫖,但是他最終發現,這根本無濟於事,武嫖就是坐在錢堆裡,她也不覺得快樂。而她不快樂,他也就無法快樂,這次看到那個秦女,他對武嫖的歉疚一下子涌上了心頭,一回到咸陽,他就想來見武嫖。
治國易,治家難,共尉現在是充分領悟到了這句話的真諦。
“姊姊,你容我再想想,容我再想想。”共尉坐在武嫖的身邊,將頭垂在兩腿之間,雙手抱着頭,身體弓成一團。
武嫖聽到共尉的聲音不對,轉過頭看了共尉一眼,見他痛苦萬分的模樣,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憐惜。她知道共尉的心思,知道他在做一個明君和一個好男人之間的艱難抉擇,看到共尉因爲她而這麼自責,她冰冷的心也滲出一絲絲的溫暖。
“大王……”武嫖坐起來,遲疑着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的握住了共尉抱在腦後、指節發白的大手:“臣妾讓大王爲難了,臣妾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