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昌走了,單車西驅,直奪嶢關。他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劉季肯定在城牆上看着他。劉季拿下武關純屬僥倖,這樣的事情不可能多次發生,所以他根本沒有信心入關,也就只能把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
而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他相信自己能完成這個絕秘的任務,讓天下的形勢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從而扭轉懷王目前的困境,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是懷王最器重的人,雖然表面上懷王也許暫時不能給他加官進爵。
兩天後,宋昌到達嶢關,見到了嶢關的守將,一個長得很漂亮的中年人,東門耳。
東門耳和溫和的看着宋昌,嘴角掛着笑意:“兩軍交戰之際,你居然敢單車入關,我雖然是你的敵人,但是還是很佩服你的膽量。”
宋昌對東門耳印象不錯,特別是他從東門耳的口音中帶出了大梁的口音,更加覺得親切。他上下打量了東門耳一眼,剛要說話,東門耳旁邊站的那個濃眉大眼的將軍卻不耐煩的吼了起來:“大膽楚狗,看到我家先生居然如此無禮,你難道不知道東門先生是丞相的智囊嗎?”
宋昌一聽,對東門耳的好印象頓時飛得無影無蹤,這麼一個風度翩翩的人居然是趙高那個奸臣的親信,實在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過,他雖然看不起趙高,但是他的來意卻正是要找趙高,沒想到在嶢頭就看到了趙高的親信,實在是天從人願。
“原來是丞相大人的智囊。”宋昌連忙躬身行禮,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東門耳的嘴微微一撇,微笑着還了一禮:“不敢。我不過略有小智,承蒙丞相大人錯愛罷了,如何敢稱智囊。”
“先生就不要謙虛了,整個咸陽城誰不知道丞相最器重的人就是先生啊。”那個屠夫出身的守將知道東門耳在趙府中的地位,不敢放過任何一次拍馬屁的機會,當着宋昌的面滔滔不絕的誇了東門耳一陣。宋昌越聽越喜,久仰之類的字句也跟着滾滾而出。
東門耳十分高興,與宋昌一見如故,把宋昌請入內堂,擺酒款待,酒過三巡,他臉色多了些許微紅,更顯得風采非凡,連宋昌都不免有些羨慕了。
“宋兄,兩軍正在交戰,宋兄此來,何以教我啊?”酒酣耳熱之際,東門耳帶着三分醉意問道。
宋昌放下了筷子,故作神秘的看着東門耳:“東門先生,請問你對天下大勢有什麼高見?”
東門耳哈哈一笑:“天下大勢?這還不是明擺着的嗎?武關道有我在此,劉季休想前進一步,至於函谷關,我想就不用多說了吧。更不用說章將軍手中還有三十萬精銳。別看你們打一仗勝一仗,可是你們的好日子不遠了。對了,先生莫非是來請降的?”
宋昌微微一笑:“敢問東門先生,如果章將軍擊敗了我軍,那麼丞相又將如何自處呢?”
東門耳看了宋昌一眼,有些吱唔的掩飾道:“丞相又什麼不好自處的,章將軍是功臣,丞相也是功臣,各有不同罷了。”
“恐怕不盡然吧。”宋昌見東門耳心虛,更加的得意,侃侃而談,把咸陽內部趙高面臨的困境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直說得東門耳面色大變,呆若木雞,這才住了嘴,最後總結道:“如果章將軍擊敗我軍,恐怕丞相大人的好運就到此爲止了。”
東門耳面色很不自然的笑笑:“丞相固然不妙,恐怕你們楚國也更不妙,項羽殺了宋義,反意已經很明顯,你家大王的處境,又能比丞相好多少呢。”
“誠如先生所言。”宋昌重新坐回席上,呷了一口酒潤潤嗓子,剛纔那一通高論固然是暢快淋漓,也讓他覺得口乾舌燥,急需美酒來滋潤一下。喝完酒,他放下三足酒爵,慢條斯理的說道:“所以,我才單車到此,尋求與丞相合作。”
“怎麼合作?”東門耳似乎動心了。
“請先生一觀。”宋昌從懷中掏出一份帛書,恭敬的送到東門耳的面前。東門耳狐疑的看了看宋昌,慢慢打開了帛書,略微一掃,眉梢頓時不由自主的跳動起來。他飛快的將帛書看了一遍,然後擡起頭看着宋昌,沉思了好半晌,這才笑道:“計是好計,可惜,我不能相信你。”
“爲何?”宋昌有些急了。
“你這上面沒有你家大王的璽印,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他的真意?”東門耳連連搖頭。
宋昌笑了:“詔書當然是有的,可是你以爲我會放在身上嗎?”
東門耳笑了笑,點點頭:“你信不過我,我可以理解。如果你真有詔書,那我相信丞相會信你的。但是,我還是不能信你。”
“爲何?”宋昌這次是真不解了。
“你們大王說要合作,可是劉季卻在攻打武關,殺我軍民,奪我糧草,這好象有些不對吧?”東門耳連連搖頭,“我怎麼能相信你們的片面之詞,就放他入關呢?萬一他到了關中卻翻臉不認帳,我們怎麼辦?不可,不可。”
“這怎麼可能。”宋昌撲哧一聲笑了:“劉季是我楚軍的大將,他當然要聽我家大王的號令,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不然。”東門耳斬釘截鐵的搖搖頭:“項羽也是你楚軍的大將,你家大王不是照樣指揮不動他?更何況我們做的是這樣的事情呢,萬一風聲傳到項羽的耳朵裡,你應該能想象得出來他是什麼反應。劉季這個人,我們也略有耳聞,他和共尉是連襟,共尉和項羽是異姓兄弟,他們三個人是一家人,我想他應該和項羽、共尉更近一些,恐怕未必是真心聽你家大王的命令。以我看,你們是被他蒙了還不自知呢,你到這兒來,說不準他已經把消息傳給項羽、共尉了。”
宋昌蹙起了眉頭,他雖然不相信劉季會和共尉他們一個心思,但是東門耳的擔心卻不是沒有道理。他想了想,斷然說道:“那好辦,我這就回武關去,讓武安侯寫一份親筆信來,這樣你總該相信他是聽我家大王的命令的吧?”
東門耳皺着眉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真要如此,那倒是可信多了,我想丞相也會相信的。”
宋昌站起身:“既然如此,我即刻轉回武關,請先生稍候幾天。”他向外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拱了拱手:“先生,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先生通融。”
“請講。”東門耳淡淡一笑。
“我的馬連着跑了幾千里路,已經疲憊不堪,不知先生能不能換幾匹馬給我,我也好速去速回。”
東門耳哈哈一笑:“這個簡單,請先生稍候,我立刻安排人去辦。”說着就叫來了人,讓他們去挑幾匹好馬給宋昌。宋昌十分高興,深施一禮:“感激不盡。”東門耳連連搖頭:“真要能夠事成,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幾匹馬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大一會兒,馬換好了,宋昌辭別了東門耳,離開了嶢關。東門耳站在城牆上,目送着宋昌的身影消失在遠遠的羣山之中,仰起頭,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
“寫個誓書,保證聽從大王的命令,入關後不得濫殺無辜,不得自行其事。幾天後你就可以安然入關。”宋昌不容置疑的對劉季說。
劉季目瞪口呆,看着神采飛揚的宋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居然真的成了,而且這麼快,實在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趙高真會答應?”劉季喃喃的問道。
宋昌耐心的解釋道:“趙高也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如果章邯打贏了,對他有百害無而一利,只有和我們合作,他才能保住富貴,這也是人之常情,有什麼好懷疑的呢?”他把說服東門耳的道理又給劉季講了一通,幾方面的情況一分析,連劉季也有些信了。在宋昌的催促下,按照宋昌的要求,他寫了一份誓書交給宋昌,宋昌仔細看了之後,更不停留,轉身又留開了武關。
很快,宋昌就給劉季傳來了消息,東門耳拿到他的誓書之後,已經迅速派人和他趕往咸陽,請他做好準備,隨時可能入關。劉季捧着宋昌的書信,笑得合不攏嘴,真是想不到自己的運氣是這麼好,居然接二連三的遇到不可思議的好事,樂得他捧着戚姬的肚子親了又親,如意如意的叫個不停。
就在他又一次親吻戚姬的肚子,叫着如意的時候,風塵僕僕的呂雉趕到了武關,推開房門,看着劉季跪伏在戚姬的面前,親吻着她白皙的肚皮,呂雉忽然覺得鼻子一酸,氣不禁往上涌。
“君侯好雅興。”呂雉冷哼了一聲,兩隻手絞在一起,冷冰冰的看着劉季。
劉季一驚,尷尬的爬起來,惱怒的瞪了一眼面露難色的樊噲等人,陪着笑:“夫人,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提前通知一聲,好讓我去接你。”
呂雉冷笑一聲:“臣妾如何敢打擾君侯。”她推開劉季的手,緩步走到面紅耳赤的戚姬面前,俯視了她一眼,臉色漸漸的變得溫和起來,但是這絲溫和在戚姬的眼中看來,卻是那樣的讓人心驚肉跳,她分明感到了一種隱藏的敵意。
“這位就是戚夫人吧?”呂雉嘖嘖有聲:“果然是年青貌美,難怪君侯視如珍寶。”
劉季尷尬的笑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把目光轉向跟在呂雉身後的劉盈,拍拍手,故意大聲笑道:“盈兒,可曾想阿翁?”
劉盈仔細的打量着劉季,笑容漸漸的從滿是灰塵的小臉上綻放,他張開雙手,向劉季撲了過去,一把摟着劉季的脖子,脆生生的笑道:“想!”
“好兒子。”劉季用力親了一下劉盈的小臉,然後又故意大聲的呸了兩口,苦着臉叫道:“啊,盈兒真髒,吃了阿翁一嘴的土。”
劉盈大樂,仰着臉大笑起來。
“原來君侯雖然記不得臣妾,卻還記得臣妾爲夫君生的孩子。”呂雉怒極反笑。
“我怎麼會忘了夫人呢。”劉季嘿嘿的笑着,抱着劉盈轉了個身,眼光卻不自然的從呂雉憤怒的臉上滑落,最後停留在呂雉隆起的小腹上。他的臉色慢慢的陰了下來,彎下腰放下劉盈,皮笑肉不笑的瞟了呂雉一眼,轉身對樊噲說:“去找老蕭,讓他給夫人安排一個房間好好休息。夫人帶着身孕趕了這麼遠的路,實在是辛苦了。”說完,頭也不回,扔下呂雉和戚姬,以及茫然不解的劉盈,大步出門去了。
怒氣滿腔的呂雉聽了這話,頓時氣短,她的臉脹得通紅,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欲哭無淚,後悔不已。自己來的路上不是想好了說辭嗎,怎麼一看到這個戚姬就亂了陣腳呢,現在好,要勸劉季的話一句還沒出口,劉季已經翻臉了。從他的神態可以看出,劉季早就知道了她腹中的這個孩子不是他的種,沒當面羞辱她一陣,已經算是對她客氣了。
呂雉懊惱不已,卻無可奈何,只得狼狽的退出了戚姬原本應該讓出的正室,住進了蕭何匆忙收拾出來的房間。一個人在房中坐了半晌,她才平靜下來,找來了和劉季形影不離的盧綰,問清了最近的情況,特別是將宋昌的經過打聽清楚。盧綰不知道她和劉季之間的心結,還和以前一樣,一五一十的將所知道的情況全盤托出。
聽完之後,呂矬剛剛恢復平靜的臉再次變得慘白,她呆呆的坐在那裡,連盧綰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任敖和審食其一直守在門外,擔心的看着呂雉。審食其的臉也白得嚇人,他和呂雉最親近,由劉季剛纔看他的殺氣騰騰的一眼可以知道,劉季肯定以爲呂雉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傑作,隨時都有可能對他下手。一想到這天大的禍事,審食其的腳肚子就開始抽筋。
形勢緊急,留給呂雉的時間太少,容不得她左思右想。晚上,等劉季回到府中之後,呂雉主動趕到正室去見劉季。劉季正摟着戚姬說笑,一看到呂雉進來就板下了臉,本來有些緊張的戚姬見他這副模樣,頓時變得膽大起來,心安理得的倚在劉季懷裡,笑盈盈的看着面色僵硬的呂雉。
“夫君,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說。”呂雉低下頭,在盧綰遞過來的席上坐好,擡起頭看向劉季。劉季的嘴角翹着,透着那麼的不屑,眼皮不停的顫動,讓人感到一陣陣的不安。呂雉和他生活了這麼多年,焉能不知道他的脾氣,但是自己理虧,也只能強忍着屈辱,默默的看着劉季。
劉季和呂雉對視了片刻,轉過頭,看着懷裡的戚姬,輕輕的吐出一個字:“說。”
“夫君是不是和大王有什麼約定?”呂雉開門見山。劉季給戚姬喂果子的手僵了一下,片刻之後,又恢復了平靜,也不回答,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呂雉等了半天,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只好自己接着說道:“我聽說夫君要和大王聯手,共同對付上將軍和阿尉。依臣妾愚見,這恐怕不是什麼好辦法。大王空有名義,實則已成無根之木,上將軍大軍在手,遲早要和大王兵戎相見。大王縱有千般計謀,可是他沒有兵,又如何能和上將軍較量?他拉攏你和阿尉,不過是垂死掙扎,並沒有多少把握,只是寄希望於萬一罷了。你怎麼能相信他呢?”
劉季擡起頭,直視着呂雉,依然一聲不吭,嘴脣咬得緊緊的。
呂雉有些心慌,她低下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次擡起頭看着劉季。“我當初曾經讓任敖送信給夫君,希望夫君能跟隨阿尉的步伐,名義上接受大王的任命,卻不要真的與上將軍爲敵。夫君爲何置之不理?上將軍在河東與章邯對峙,阿尉兵臨函谷關,夫君以爲,就憑着宋昌的口舌之利就能讓你入關嗎?你就算入了關,到時候又如何能是上將軍和阿尉的對手?趙高弄權,章邯敗局已定,難道憑將軍的能力能保住關中嗎?”
“夫君,趁着大錯尚未造成,懸崖勒馬吧。阿尉的人馬就在後面,兄長也在南陽,他們按兵不動,顯然是另有他意。如果夫君現在派人和他們聯繫,保持步調一致,想必還有挽回的餘地。阿尉雖然心機深沉,但是正因爲他是個心機深沉的人,纔不會魯莽行事,縱使他對夫君有什麼想法,只要夫君不給他口實,他顧忌到別人的看法,不會那麼毫無忌憚的,一定會給夫君一個挽回的機會。夫君,你要想有所作爲,和趙高合作是沒能前途的,只有和阿尉合作,你才……”
劉季的臉色越過越難看,他突然打斷了呂雉的話:“我以爲夫人來,是想告訴我究竟誰纔是這孩子的生父的,沒想到夫人卻是說這些。”
呂雉張口結舌,瞪大了眼睛看着一本正經的劉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季不依不饒,冷笑了一聲,又接着說道:“夫人一口一個阿尉的,叫得這麼親熱,莫非……”他瞟着呂雉的小腹,一字一句的說:“莫非那尉這個豎子纔是這個野種的生父?”
呂雉的腦子嗡的一聲響,她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她想分辯,卻覺得嗓子似乎被什麼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頓時眼前一黑,呻吟了一聲,軟軟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