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看着看着藍水對面的秦軍大營,悠然自得。秦軍大營裡戒備森嚴,營門緊閉,數不清的將士手持弓弩,躲在營柵後面,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是森然的殺氣卻隱隱約約的透露出來,讓人不敢輕視。藍水發源於重嶺山,向南在郟縣東匯入汝水。秦軍緊靠着藍水立營,不僅取水方便,而且充分利用了這裡的地形。在這裡水並不深,涉水可過,最深的地方也就是到大腿,大部分地方也就是到膝蓋而已。可是水再淺,涉水的時候總不如平地上方便,速度總要受到影響,而這段距離,正是秦軍弓弩的有效射程。
“周校尉,能壓制得住秦軍的弓弩嗎?”周叔輕輕的搖着馬鞭,語氣淡淡的問周勃。周勃眯着眼睛,看着對岸的形勢,半天才回了一句:“不能!”
周叔和周賁都不說話,只是看着周勃。周叔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周賁卻急了,好容易當一次先鋒,難道趕到這裡就因爲秦軍的弓弩封鎖了河面就不進攻了?雖說時近初冬,可是藍水淺得很,最多褲腳溼了,受點凍而已,又死不了人。
周勃見周賁憤憤不平,連忙解釋道:“將軍有所不知,秦軍這個營寨立得極爲妥當。他們離水邊四十步,弓弩射程在八十步到一百二十步之間,正好封鎖了整個水面。我軍只要一下水,就會受到他們的猛烈射擊,就算能僥倖衝過去,秦軍與河水之間的距離也正適合他們的步卒截殺。而我們強弓營要想攻擊到他們,必須臨水立陣,如果想攻擊到秦軍大營裡去,就只能站在水裡了。”
周賁不說話了,這個天短時間從水裡衝過去還有可能,如果長時間站在水裡打仗,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難受了。他十分沮喪,將希望寄託到了周叔身上,他相信周叔一定能有好辦法。
可是這次周叔讓他失望了,聽完周勃的解釋,周叔跳下馬,徒步走到藍水邊,蹲下身子,雙手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臉,然後嘆了一口氣:“水還真是涼啊,真要站在水裡,我怕強弓營的將士都受不了。算了,我們還是等一等吧,等君侯來了,再做商議。”
“等君侯來?”周賁失望的耷拉下了臉。
周叔微微一笑,也不解釋,下令讓將士們後退百步,原地休息。然後派出斥候從遠處涉水過藍水打探秦軍的消息。時間過得很快,小半個時辰後,共尉帶着虎豹騎和陷陣營趕到,一看周叔的大軍坐在那裡休息,他有些不解,叫過周叔等人詢問情況。
周叔輕描淡寫的說:“秦軍防備森嚴,我軍兵力不足,不敢輕易涉水作戰,只能等君侯前來。”
共尉看了周叔一眼,又看了看對面的秦軍的大營,嘴角掠起一絲微笑。他輕輕的甩了一下馬鞭:“你做得很好,現在我軍已經到齊,立刻開戰吧。”
“喏。”周叔躬身應喏,大步返回自己的陣地,親手擊響了戰鼓。休息了半天的將士們一聽到激昂的鼓聲,頓時熱血沸騰,一個個站了起來,傾刻之間就組成了整齊的大陣。
“強弓營,臨水佈陣。”周叔大聲喝道。周勃大驚,不是說過了嗎,臨水列陣也威脅不到秦軍大營,怎麼又要臨水佈陣了?他剛想過,卻見周叔對周賁大聲說道:“周賁,你部四千人,盾手在前,戟手在後,立刻涉水攻擊秦軍大寨。三刻之內不能攻破秦軍大營,提頭來見。”
周賁的臉色頓時煞白,周叔今天很反常,共尉沒來時,他一動也不動,象只曬太陽的病貓,共尉一來,他立刻精神起來了,象頭下山的猛虎。四千人攻兩萬多人的秦軍大營,沒有強弓營的支援,還只有三刻時間?你害我吧?周賁本想發飈的,卻見周叔衝他使了個眼色。周賁不解,又覺得周叔應該不會害他,只得強打精神,帶着部下在強弓營後面列陣。
周勃一聲令下,強弓營在水邊排開,周賁帶着將士們從強弓營的隊列之間魚貫而出,衝入藍水之中。四千人分成四列縱列,如同四條長龍,在水中踩出雪白的水花,飛快的向對岸衝去。
周賁一邊暗罵,一邊將盾牌舉在頭頂上,準備迎接秦軍猛烈的箭雨。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長箭雖然有,可是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密集,稀稀拉拉的並沒有什麼威脅。周賁大不惑不解,卻也知道機會難得。他舉劍大呼,飛奔上前,衝過了藍水之後,直奔秦軍大營。
秦軍大營裡還是沒什麼反應,連開始的那些稀稀拉拉的箭都沒有了。周賁狂喜,帶着親衛營奔到大營面前,隔着營柵一看,秦軍大營裡空空如也,連個人影子都看不到。周賁的手下輕輕鬆鬆的上前,幾下就打開了營門,衝了進去。不大功夫就回來報告,是座空營,僅有的幾百人剛剛從北門跑了,跑得還真快,現在連影子都看不着了。
還有這種好事?周賁傻了。本以爲是一場血腥廝殺的,哪曾想卻是一個白撿的功勞。他眼睛一轉,立刻咧着大嘴笑了。周叔夠意思,這種既露臉又安全的事情沒給別人,全給自己了。他正高興呢,一個傳令兵飛奔着跑了過來:“周大人,將軍命令,你部不得逗留,立刻向重嶺山急行軍,不得有誤。”
“知道了。”周賁開心的大叫道:“兄弟們,不要停,繼續向前跑,抓住李由,大功一件啊。”
正在秦軍大營裡搜索的楚軍聽了,鬨堂大笑,迅速組合成兩路縱隊,向重嶺山方向急行。周叔、共尉隨後緊緊跟上。
重嶺山,血戰正酣。
李由憑藉着秦軍強悍的戰鬥力,第一個回合就打了張良一個下馬威。可是張良也不是吃素的,他當機立斷,放棄了谷中的位置,把所有的人馬分成兩部分,全力搶攻兩側的山坡。李由毫不費力的向前突了三百步,可是兩側的山坡上卻因爲兵力不佔優勢,和全力反攻的韓軍攪在了一起。韓軍在經過最初的慌亂之後,在張良的指揮下,分別以王祥和杜魚爲箭頭,倚仗着局部的兵力優勢,硬是扛住了秦軍的攻擊,打了個不分勝負。正當李由發現山坡上進展不如意,想要增兵的時候,韓(王)信帶着大軍趕到,死死的纏住了李由的中軍,李由無奈,只得打消了向山坡上增兵的念頭,先擊敗韓(王)信再說。
雖然韓軍的兵力略佔上風,可是秦軍卻根本不把韓軍放在眼裡,他們在各級將官指揮下,奮勇向前,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的衝擊着韓軍的陣地。韓軍雖然人數佔優,卻反被秦軍佔了上風,韓(王)信拼命督戰,帶着親衛營接連斬殺了近百個退卻的將士,才勉強維持住了陣形。
“向大王求援,要不然頂不住了。”韓(王)信抹着臉上的血珠,喘着粗氣,大聲命令道。
隆隆的戰鼓聲在山谷間迴響,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讓人忘卻了時間,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飛速的消失,一層又一層的鮮血,將山谷間枯黃的草地染成了腥紅,橫七豎八的屍體到處都是。
李由有些焦躁起來。秦軍雖然佔了上風,可是推進的速度卻不快,特別是山坡上的戰況很不好,一個多時辰了,他們還沒能擊敗韓軍,佔領山坡,自然就更提不上給山谷裡的韓軍以威脅了。如果只是眼前的這些韓軍,他倒不擔心,只要再過大半個時辰,韓軍的銳氣耗盡,那就是他開始大屠殺的時候了,可是眼下他除了五千親衛營,其他的兵力全都出動了,韓軍卻還有後軍沒有出現,更可怕的是,共尉的大軍就象一個潛伏在黑夜之中的猛獸,隨時都可能出現,給予他最致命的一擊。
也不知道趙賁能不能活着回來。一千人應付共尉,他能全身而退嗎?李由十分愧疚,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趙賁,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把趙賁推到了死亡面前。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心裡越來越不安,彷彿感覺到了危險在一步步逼近。
“不等了,立刻擊退韓軍。”李由咬了咬牙,衝着身邊的司馬輕輕的揮了揮手,解開了大氅,拔出了腰間的長劍,忽然向左前方一指。
一陣急促的鼓聲突然響起。李由身邊最精銳的五千親衛營忽然起動,象是決堤的洪水一般,飛快的奔上了左側門的山坡,向正在指揮作戰的張良撲了過去。張良手下還有兩千多人,久戰力疲,面對着同樣也是久戰之後的秦軍還能勉力支撐,可是一遇上這五千生力軍,立刻崩潰。王祥一見形勢不對,顧不上殺敵,帶着親衛護着張良就退。王祥體力驚人,奮戰了一個多時辰,依然不見疲態。他手下的百十個親衛死傷了三十多個,也保持着相當的戰鬥力。在他的保護下,張良雖然穩不住陣腳,生命安全卻沒有什麼問題。
更重要的是,秦軍的目標根本不是他,他們擊退了張良之後,在山坡上奔跑了幾十步,重新掉轉方向,衝下了山坡,如同一柄吳鉤,狠狠的鉤進了正堵在山谷裡的韓(王)信所部的中腰。韓(王)信猝不及防,厚實的中軍陣被秦軍的狠狠一擊擊中了要害,就象一間房子一下子被人打塌了一面牆,凜冽的寒光隨即吹了進去,讓他遍體生寒。
“放箭!”張良急得大呼,跟着他一起退上山頂的幾百名韓軍聞聲拉弓搭箭,向衝下山坡的秦軍射擊,可是他們人太少了,箭陣也不夠密集,雖然給秦軍造成了一定的殺傷,卻挽救不了韓(王)信潰敗的命運。
在秦軍的猛擊下,韓(王)信帶着親衛營奮力抵抗,可是他的親衛營既沒有李由的親衛營人多,更沒有李由的親衛營精銳,被打得節節敗退,更可怕的是,沒有了他的親衛營督戰,韓軍的陣勢開始出現了鬆動。
秦軍士氣如虹,齊聲高呼,越戰越勇,前進的腳步越來越快,離韓(王)信越來越近。
“擊殺韓信,賞爵三級!”李由興奮的舉劍高呼。
聽到重賞的秦軍將士越發的瘋狂,他們嘶吼着,揮舞着血淋淋的武器,奮力前突,一次又一次的衝擊着韓軍的防守陣勢。韓軍的陣勢如被洪水沖刷的堤岸,一塊又一塊的崩落,被洪水消融,沖走,漸漸的,崩落變成了崩潰,被秦軍殺破了膽的韓軍將士開始向後方逃跑。
僵持了一個多時辰的陣線,終於散亂了。
秦軍狂吼着,越戰越勇,狂追不已。
張良看着山谷裡潰敗的韓軍,萬念俱灰,他無力的垂下了手中的長劍,看向山谷的南面。正午的陽光下,根本看不到一點楚軍的影子。他嘆了一口氣,轉身對王祥說:“走,回後軍,護衛大王先撤。”王祥應了一聲,領着僅剩的幾百人跟着張良匆匆趕往後軍。
韓王成正緊張的聽着前面的消息,他把大部分的人馬都送到了前線,手頭只剩下一萬人保護他和百姓。前面的戰鼓聲、喊殺聲,像是敲在他的心頭,讓他一陣陣的心悸。他坐立不安,搓着手,焦躁的轉來轉去,不住的派人到前面探聽消息。
就在這個時候,張良帶着王祥匆匆趕到了。
“子房,如何?”韓王成大步迎了上來,緊緊的拉着張良的手,又焦急又緊張的打量着張良的臉色,他希望能聽到擊敗秦軍的好消息,卻又更怕聽到被秦軍擊敗的壞消息。
“大王,形勢不好。”張良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沾着了血的手溫滑溜溜的抓不住劍柄,他用力的在身上擦了擦,口氣很急促的說:“秦軍攻勢太猛,我軍抵擋不住,崩潰在即。潰軍很快就到,大王,臣護着你先退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退?”韓王成面色煞白,汗如漿出:“往哪兒退,這些百姓怎麼辦?”
“事急從權,顧不了那麼多了。”張良急得面紅耳赤,“臣護着大王繞過重嶺山,另尋他路。王祥,快去駕車。”
“百姓怎麼辦?”韓王成急了,一把拉住張良。
“大王能怎麼辦?”張良瞪着韓王成,大聲說道:“臣現在只剩下百十人,護着大王還有點可能,護着這麼多百姓,那就只有大家一起死了。”
“他們不放棄寡人,願意跟着寡人吃那麼多苦趕到這裡來,難道現在卻讓寡人拋棄他們嗎?”韓王成也急了,他甩開了張良的手,怒聲斥道:“寡人不走,沒有了他們,寡人這個王還有什麼用?”
張良看着鬚髮皆張的韓王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前面已經出了潰敗的韓軍,韓(王)信的將旗也移動了過來,秦軍震天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張良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韓王成說得太迂腐,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他說得有道理。沒有了這些百姓,他就算逃出去,又有什麼用?象魏豹一樣去寄人籬下嗎?
“王祥,護送大王先走。”張良忽然暴喝一聲,不顧韓王成的反對,三兩下就將韓王成推上了車。韓王成奮力掙扎着,剛要說話,張良卻擲地有聲的說道:“大王且退。臣率此一萬大軍,在此與百姓共存亡,誓與秦軍血戰到底。”說完,再也不看韓王成一眼,轉身大呼,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擊鼓,命令潰兵從兩側撤離,敢衝撞本陣者,殺無赦!弓弩手上箭,準備射擊!”
“喏。”王祥應了一聲,反手將長劍還鞘,伸手奪過鼓手手中的鼓桴,用力敲響了大鼓。張良大怒,飛起一腳踹在王祥的大腿上。王祥站立如鬆,不爲所動。他一邊奮力敲着鼓,一邊大聲吼道:“杜魚,你護送大王先走,我在這裡保護先生。”
杜魚面沉如水,不爲所動,好象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帶着剩下的十幾個鐵衛緊緊的護在張良的身側。張良大急,正要說話,卻見韓(王)信帶着千餘人撤了下來,立刻大喜,衝着韓(王)信大聲吼道:“太尉大人,快快護衛大王先撤,我來斷後。”
韓(王)信盔歪甲斜,狼狽不堪,看到張良的時候十分慚愧,本來想偷偷從旁邊溜到後陣去的,可沒想到一眼就被張良看到了。一聽說讓他護送韓王成先走,他心頭大喜,二話不說,也不管韓王成有什麼意見,擁着他就走。
張良返身,舉劍高呼:“弓箭手,準備——”
李由如願以償的擊潰了韓(王)信,帶着秦軍追亡逐北,韓軍敗了,只剩下後軍的一萬多人還保持着完整的陣勢,他們根本不可能擋得住自己勝利的腳步,只要擊敗這一萬人,就可以抓住韓王成,覆滅韓國,取得自己領兵以來的第一個勝利。
“前進——”李由嘶聲大吼。
乘勝的秦軍聞聲大吼,迅速的逼近了韓軍的後陣。
“擊殺他們。”李由紅着眼珠子,劍指前方,平時的文雅蕩然無存,就象一隻噬血的野獸看到了獵物一般,熱血沸騰。
秦軍在鼓聲的指揮下,保持着鬆散的陣型,飛快的逼近了韓軍。
“放箭!”張良手中的長劍猛然下劈,怒聲大吼。
“嗡”的一聲響,弓弦還在震顫,離弦的長箭已經帶着殘影飛出了陣勢,直撲秦軍。韓軍的箭陣雖然比不上秦軍的箭陣威力那麼大,可是他們的蹶張弩在山東六國之中卻是首屈一指,而這些保護韓王成的後軍配備的蹶張弩更是多達一千具。一瞬間,一千支長箭帶着厲嘯飛出了本陣,轉眼之間就射進了狂奔中的秦軍陣勢。
長箭穿透了秦軍單薄的皮甲,射穿了他們的軀體,從前心射入,從後心突出,血淋淋的攝人心魄,強大的衝擊力將全速奔跑中的秦軍帶着騰空飛起,鮮血漫天飛灑,在冬日正午的豔陽照耀下閃着妖異的光芒。更有不少長箭射穿了一個秦軍之後,餘勢不衰,緊接着射入了第二個秦軍的身體。
片刻之間,秦軍傷亡近千,氣勢爲之一滯。
李由大駭,可是他立即反應過來,下達了他領兵以來最及時的一個命令。
“不要停,衝上去,不要給他們上箭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