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人歪倒,“咚”得一聲,腦袋砸在泥地上,衆人都嚇了一跳,其隨從急忙上前攙扶。
黃豆見了,以爲他又在裝死,遂怒氣衝衝地喊道:“甭裝了!等天上下金子你再死也不晚。沒人催你!”
二皇子聽了直咧嘴,心道這小子真狠。
那隨從聽了差點跌倒,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小祖宗,誰裝了?明明我家老爺就是真暈過去了。
衆皆慼慼,滿臉同情地看着錢大人,一致決定往後不能得罪這小娃兒,連黃夫子都想着,往後不能對他太嚴厲了。
錢大人不過是氣怒攻心,以至於短時暈厥,並無大事,所以很快醒了過來。
他幾十年官場不是白混的,見苦肉計不能湊效,立時強硬反擊——今日之辱若不能洗刷,他真無顏苟活於世了。
是以他先閉目養了會神,待二皇子叫起青木和槐子等人,他便扶着隨從的胳膊,顫顫巍巍上前跪下,請求治黃豆蔑視公堂、侮辱朝官之罪。
黃豆正跟葫蘆等人圍着張大栓他們,看那額頭上的傷,板栗又想喊人拿藥來,被張槐阻止了——事兒還沒完哩,誰敢大模大樣地敷藥。
黃豆瞧着爺爺他們頭上磕破皮了,本就生氣,又聽錢大人跩文,板栗說他在告狀,讓殿下治自己的罪,更生氣了。
他猛地轉頭,“蹬蹬”跑上前,怒視錢大人道:“你老說這事煩不煩哩?都說是打比方了。還不都是你笨,搞不清我家爲啥非要開這酒家。我纔打個比方,好叫你曉得:掙錢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點一滴,一粒穀子一塊荷葉。那都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都是有用的。殿下你說,我哪說錯了?”
秦源還真被他問住了。
追本求源。這話題是從前邊引出來的,意在說明做事要腳踏實地,天上不會有掉餡餅的好事,是沒錯的。就是這孩子說話也太……這個太讓人膈應了,真真能把人氣死。
他看着錢大人有些頭疼,心道此事怕是難以善了,如果說先前他還有些作態。那現在則是動真的了,以死明志也不是不可能。
他又看看黃豆,覺得還是應該教訓他幾句,以免這孩子對官府毫無敬畏之心。
於是,他沉着臉對黃豆道:“你這話是沒錯。可是。爲何要說錢大人被金子砸死,是死得其所?不要說錢大人乃朝廷官員,便是尋常老人,你這樣說話也太不尊重……”
黃夫子急忙起身道:“都是老朽教導不力。望大人念其年幼,言出無心,勿要追究。罰他給錢大人賠個不是吧……”
二皇子詫異:這孩子原來是黃老先生弟子?
黃豆不樂意了,兩人的話他聽了個大概,尤其覺得“賠不是”幾個字刺耳,他氣鼓鼓地對二皇子道:“都說是打比方了。咋聽不懂哩?天上又不會真下金子。他不想被金子砸死,覺得這麼死不舒坦,不砸就是了,還不是隨他自個,想咋死就咋死。就算天上真下金子,也砸不到他頭上。要砸也是砸我頭上——我肯定比他運氣好。讓金子砸死我好了,這總成了吧?”
二皇子和黃夫子聽了這話,再看看小娃兒一副委屈受傷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衆人則抿嘴偷笑,均覺得錢大人實在小題大做了些,這娃兒說話多逗啊,幹嘛那麼較真,一笑了之不好麼。
眼珠一轉,二皇子故作沉吟地摸着下巴對錢大人道:“錢大人,你都聽見了,他年紀幼小,言語率真,並非有意羞辱大人,不如……”
他停住不說,只把眼睛看着錢大人。
果然,錢大人立即高聲悲呼,引經據典地辯出一番話,意思今日不罰黃豆不足以正法紀。
青木和槐子聽了不安,正要上前辯言,卻被周夫子用眼神制止了,於是停住腳步,還拉住了張大栓跟鄭長河。
他們不出面,當然是小娃兒出面了。葫蘆和板栗負責翻譯,黃豆和紅椒負責跟錢大人對掐,雙方你來我往,鬥嘴鬥得不亦樂乎。
這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辯駁,乃古文和大白話的強烈對碰。
錢大人故意引經據典,後來板栗和葫蘆都翻譯不出來了,青木槐子便上前幫忙;等青木槐子肚子裡的墨水也不夠用了,蘇文青便上前幫忙。
再看黃豆,任錢大人如何說,他總有話對,那個詞句也是豐富的很。越到後來衆人越詫異:這麼點大的娃兒,怎麼就那麼會扯呢?扯得那個順溜啊,少有重樣的。
二皇子見錢大人越爭論越精神,一點也不想死了,心中暗笑。
錢大人常說子曰,黃豆則總是“我娘說”“我爹說”“我姑姑”說,全家人說的他都引用了個遍。
錢大人終於受不了了,甩出一句“村婦之言,不足爲憑”。
黃豆聽了翻譯,便問他說的是啥。
蘇文青急忙告訴他,錢大人方纔引用的是孟子的話。
黃豆問道:“就是‘孟母三遷’那個孟子?”
蘇文青猛點頭。
黃豆便對錢大人道:“孟子不也得聽他孃的話麼?管他啥子,都得聽他孃的話!咋我娘說的就不算了哩?”
錢大人啞然,衆人也愣怔。
黃豆又想起一事,氣呼呼地說道:“我娘也不比孟子他娘差哩。雖然沒搬家,可是捐錢給書院,也是一樣的。我爹小時候沒上學,那是因爲村裡沒人教。”他轉向那些學子,“你瞧,眼下秀才老爺也來了,舉人老爺也來了,我們村的娃兒常常聽老爺們說話,不是挨着黑的就變黑,挨着紅的就變紅麼?”
“妙啊!”顧雲拍手笑道,又好心跟他說。“你才說的那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娃兒點頭,見錢大人又要跩文,撇撇嘴道:“大人再跩文也沒用。還是比不上週爺爺能耐。趁早省些事兒,我瞧你說得那個費勁樣兒都替你難受,還害得蘇叔跟着忙一頭汗。周爺爺跟我爺爺說話都是大白話。就沒見過你這樣的。”
錢大人頓時麪皮紫漲。
黃豆摸摸肚皮,看看外面的天,忽然就發火了:“懶得跟你說了!爹,咱吃飯去。這不是耽誤事麼?這大忙的時候,家裡不曉得有多少事,人家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他倒把咱們一大家人子都絆在這。我們跟他能比麼?他拿了皇上發的俸祿。盡扯些沒用的事;我們不幹活,等着天上掉餡餅哩?”
衆人聽說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集體呆滯:這事兒走路的時候頓一下就能辦了,連頓一下的工夫都沒有,那得多忙?再聽見“天上掉餡餅”幾個字。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錢大人閉閉眼,深吸了口氣,瞪着黃豆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是說,殿下也在耽誤你的事?”他終於不跩文了。
黃豆振振有詞地問道:“皇上讓你們來查我小叔的事兒,這都扯到哪了?都是你鬧的!要不是你裝死,殿下會問這事麼?你就是沒出息,隨便一個小娃子說句話就要死要活的,還當官哩!周爺爺就不會這樣,他肚子裡能跑船。”
二皇子聽了一激靈。
不待錢大人二次暈厥。紅椒忽然上前大聲對趙耘道:“石頭叔,你也寫個啥摺子,跟皇上告狀,就說是他放火燒了我家。”說完小手一指錢大人。
衆皆失色,連趙耘也驚得差點歪倒。
錢大人怒髮衝冠:“豎子敢污衊老夫?”
板栗見妹妹瞪眼,急忙翻譯給她聽:“他說你瞎說。”
紅椒脆聲道:“我咋瞎說了?這事不得皇上派人去查麼。就跟你們來我家查一樣。查過了,不是你放的,那不就算了。我又沒說一準就是你放的。”
黃豆急忙接道:“就是。那個啥屎,不問青紅皁白,就說我們欺君。我瞧你才真的欺君。皇上讓你來好好查查我楊子叔的事,你查了麼?”
錢大人怒道:“本官當然已經查了,諸位大人和殿下可以證明。”他也不說文言了,直接跟黃豆對話。
黃豆質問道:“對呀!你都查過了,曉得我們家菜賣的比人便宜,咋還死犟不鬆口哩?好說歹說,就是頭牛也教會了,你愣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你不聽皇上的話,這不是欺君是啥?”
錢大人深吸了口氣,傲然道:“黃口小兒,乳臭未乾,只知逞口舌之利。任你舌燦蓮花,也無濟於事。便是御史風聞奏事,亦非空穴來風。這田上酒家地處田野,乃有目共睹;爾等污我圖謀燒山,卻是空口無憑,捏造事實。”
“他說你一個小娃子,毛還沒出齊,身上還有奶腥味,沒旁的本事,就曉得耍嘴皮子。就算你說出花兒來,也不管用。那御史風聞奏事,也是要講依據的,就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咱們這莊子豎在田畈裡,長眼睛的人都能瞧得見,所以人家御史纔會跟皇上告狀;你說他燒了咱們的山,是空口白牙瞎說一氣,說了也沒人信。”
“口舌之利就是……舌燦蓮花是……空穴來風是……有目共睹就是凡長眼睛的人都瞧見了。”
板栗同步翻譯,錢大人說完了,他也正好翻譯完了,最後還附帶解釋成語。
衆人聽了想大笑,偏此時氣氛緊張,比先前更甚,於是只好忍着。一時間,咬牙鼓嘴咳嗽,兼之扭頭彎腰,形態各異。
可是,這會兒連二皇子自己也忍不住了,嘴角彎了彎,急忙仰頭看頂棚。
黃豆聽完了,對氣得面色發黑的錢大人道:“我纔沒瞎說哩。哼!當人都是傻子麼?甭瞧我人小,可懂眼色的很。從進來你就沒給我們好臉色瞧,你從頭到尾都在說張家不好。大夥兒都瞧見了,這也是有目共睹的。”
他現學現賣,立即把剛學的成語給用上了。
錢大人心裡一沉,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明明想好了不提張楊欺君,只說張家開酒家不合適,怎麼變成這樣了?
話說,好像從這幾個娃兒進來,他就失控了。
不等他說話,黃豆忽然問二皇子:“大人,你聽了這麼半天,你說,我楊子叔欺君了麼?”
秦源見這小娃兒明顯有些不耐煩了,拿眼死盯着他,也不去看錢大人,想是徹底對他失望了,好似在說:咋當官的都這樣哩?
他知道,再不出面,自己也會讓這小娃兒失望了,說不定會在心裡鄙視他:皇上的兒子也這麼沒出息,還不如他一個鄉下小娃子哩。
他正了正身子,擺出威嚴的氣勢,肅然道:“御史彈劾張楊一案業經查明:純屬無稽之談。吾當親自面奏聖上,詳述此事。”
說到這,他頓了一下,看着有些興奮的張鄭兩家人,沉吟道:“至於田上酒家麼……”
“殿下,請聽老朽一言。”
周夫子忽然站了出來,擲地有聲地言道:“酒家之事,殿下無需多言。青山書院非朝廷經辦,老朽亦已告老,在這山野鄉村,老朽想在哪吃飯就在哪吃飯,想在哪拉屎就在哪拉屎!”
此話一出,震呆一幫人。
衆學子轟然開懷,老夫子一身布衣,口吐粗言,形態不羈,睥睨一世,令人仰望。
黃老頭“哼”了一聲,示意身邊一箇中年文士,將兩本簿子遞給二皇子看,原來是《書院創辦規劃》和《書院管理條規》,是經過皇上審批過的。意思除了監管讀書人不得“諷議朝政,搖撼朝廷”外,其他一切都是書院自管。
周夫子淡淡說道:“連三歲小兒也能剖析明白的事,殿下看了這麼久,想必已經成竹在胸了。早些了結吧。這娃兒不是說要請大夥兒吃飯麼!”
秦源忙恭敬答道:“老大人說的是。當日御史彈劾時,父皇也是不信的。因事涉老大人及弟子,恐言官指其偏頗,故而命錢知府走這一趟。”
錢知府聽呆了:那他成了個什麼?跳樑小醜?
有一點可以肯定,他這官做到頭了。
接下來,二皇子宣告張家無罪,可繼續經營田上酒家,又派人將白衣學子帶走了,因爲張家還反告了人家一狀呢,但並未當場處置錢大人。
而周夫子則對李耕田說,書院不設廚房了,讓原先選定的人也如張家這樣開酒家,往後所有學子先生,自行選擇在何處吃飯。若是覺得這兩家也不好,去農戶家吃亦無妨。
又讓管理俗務的書院堂長,在門房單設一處,專爲下雨下雪時酒家送飯上山用。
這下學子們高興了,都道這樣好。
待忙完,那邊葫蘆和板栗已經安排好了酒宴。衆人端坐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終於能放鬆身心,吃喝歇息了,因此十分高興。
可是,當二皇子等人在周夫子和張槐的帶領下,剛換了個涼棚纔要入席,黃豆卻站出來對衆人道,這頓飯他不能請大家吃了,得掏錢付賬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