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打斷她的話道:“我家老爺自己都餵雞,我兒子和閨女也餵雞,我也餵雞。‘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各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目標和手段,餵雞總比給人當玩物好吧,黃夫人以爲呢?”
衆人都暗自嚥了下口水,看着菊花,見她彷彿不是在說餵雞,而是談什麼高深的學問似的,都怪異不已。
高宛兒則笑眯眯地看着衆人。
賀夫人見黃夫人尷尬的臉色,心裡好笑,她對菊花說道:“說到這個,我忍不住就要誇讚弟妹:你們家的荷葉雞味道真是好。我家老爺先還說要照顧張兄弟生意,所以纔去買那荷葉雞。誰知一吃就上癮了,說家裡廚子做的也比不上鋪子裡賣的好。如今我們老爺乾脆不叫做了,每天都要去楊家熟食鋪子買幾隻,連那魚和兔子也常買。那鋪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去晚了還買不到呢!”
衆人聽了,順勢轉移話題,也紛紛誇讚起荷葉雞來。
方夫人面前正打開了一隻荷葉雞,她用筷子搛起一塊雞脯子肉,舉起來微笑道:“這荷葉雞味道好,除了慢火燜熟、用料均勻外,這雞怕也是有功勞的。”
衆人就發現,剛剛還淺笑閒談的張夫人,忽然眼神就明亮起來,跟她們說起養雞的各種趣事,神采飛揚。
連菊花自己也沒意識到,她跟鄭長河真不愧是父女:鄭長河跟人說起種莊稼的話題,那是一頭勁;菊花如今也有這毛病,跟人說起雞鴨魚,乃至種蘑菇的經來,也會精神一振。
“……我家橡子果和玉米渣多,餵雞也便宜,把它們散放在林子裡,也跟這山上的野雞差不多了,自然肉質不會差。不像往常。我小的時候,家裡窮,沒東西餵雞,我跟哥哥就從柴火堆下面挖蛐蟮。曬乾揉碎了拌菜葉餵雞。像眼下這個季節,田地裡秋收了,也會把雞腳上拴了繩子,牽到田地裡找蟲子和糧食吃。”
她見方夫人和六小姐以及賀夫人等聽得津津有味,又接着說道:“夫人不知道吧,這雞在田地裡找些活食來吃,長得可好了。十來天就能肥一圈,那些日子下的蛋都要大一些……”
她笑吟吟地說着,眼角瞥過幾個眼露嫌惡之色的貴婦,半點不覺尷尬。
這正是她的目的:有些人,若是嫌棄了她,正好可以藉此機會少來往,她還巴不得呢,而樂意跟她來往的。像賀夫人,則半點沒有嫌棄的樣子。
令她詫異的是,方夫人她看不透。可方六小姐卻聽得極爲認真和專注,看她的目光也不同於先前的端莊有禮,多了些親近。
賀夫人雖然聽得高興,也沒胡亂恭維,她笑道:“聽弟妹說的怪有趣的,可是姐姐卻不會幹這個,若說開間鋪子讓姐姐打理,姐姐還能應付,旁的就不成了。”
菊花微笑道:“各人專長不同麼。是妹妹囉嗦了,說到這。就忍不住想告訴人高興高興,也不管人愛聽不愛聽。我想這跟擅畫擅繡擅彈擅廚藝等等一個樣,她們說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也必定是興致盎然的。”
就聽撲哧一聲笑傳來,原來是有個夫人繃不住笑了起來,見人都瞧她,把臉紅了。忙道:“聽張夫人說得怪有趣的……”
可是那語氣卻牽強的很,大夥兒明白她剛纔肯定是在嘲笑張夫人,竟然把餵雞和那些高雅的技藝相提並論。
方六小姐眸光一轉,掃了圍坐的衆人一圈,對菊花輕笑道:“是小妹自大了。原以爲此類小技,不值一提。今日從張夫人口中聽來,另有一番滋味。傳說先秦的琴師伯牙有次在荒山野地彈琴,樵夫鍾子期竟能領會他指端描繪的“巍巍乎志在高山”和“洋洋乎志在流水”意境。可見雅俗之間,並無界定,大雅到了極致,必定返璞歸真,摒棄人力穿鑿,率性而行。小妹忽然有些明白,爲何張家山野齋的盆景如此獨特了。”她意味深長地對菊花眨眨眼,“聽說張老爺可沒念過幾年書呢!”
方夫人見眼高於頂的小姑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遂也湊趣呵呵笑道:“妹妹就不要說那些‘雅’‘俗’之類的東西了,嫂子也聽不明白。不過,我們老爺可是說過,張家出產的雞肉質細嫩,連那新開的青山土產鋪子裡賣的臘雞,味道都比我們家的好。我們老爺還說要跟張老爺請教呢!”
菊花先對方六小姐含笑道:“雖然方小姐如此說,然雅就是雅,俗就是俗。我們鄉野之人,耕田漁獵,就算自得其樂,不過都是本色而已,不比真正的君子,取的是‘大巧之樸,濃而後淡’,豈敢相提並論!”
說完又轉向方夫人道:“這養雞也不是什麼難事,無非是剛纔我說的那些。至於說臘雞的味道好,並不是說方家的就不好了,其奧妙無非就是‘隔鍋飯香’罷了。何況我們家專門賣自家出產的東西,數量只得那麼多,人們的心理越發以爲它稀奇也是有的。”
賀夫人聽後拍手脆笑,對方夫人道:“還真就是這麼回事。往年秋冬,我們家都是買方家的臘味吃的,今年忽然吃了弟妹家的臘味,覺得有點不一樣,想要再買,那買辦去一趟,回來居然說賣完了,下一批還沒做好。夫人想,這不是吊人胃口麼?”
衆人頓時掩口嬌笑起來,紛紛都說是這道理。
方六小姐聽了菊花剛纔一番話,才真正有些動容:這張夫人既非粗俗不堪,又沒有因爲習得文墨而不知深淺,倒叫她困惑了。
談笑間,菊花讓人將烤好的魚、兔等物分發,又讓葡萄用現採的蘑菇做了野雞蘑菇湯,衆人又搶着親自嘗試烤魚,一時間林中熱鬧非凡,紛紛說今次聚會有趣。
吃喝一番後,又去釣魚,直至夕陽西斜,各人方帶着些土產興盡而歸。
此後,賀夫人和方小姐倒又邀請了菊花幾次,無奈張家諸事繁忙。她竟然不得空閒出門。
先不說那新增的兩個作坊,單秋季木耳蘑菇兩項就讓張家上下忙得腳不沾地了。當然,銀子也是嘩嘩地往家流,張家真正進入爆發的時候。
在這裡。家族親眷的力量是不能忽視的,若是全部都用外人,顯然不合適。於是,槐子招來了三舅一家,又從張家本家親戚裡挑了兩房老實得用的兄弟來給自己幫忙,刺激得大爺爺五爺爺那幫人眼紅不已。
青木則把二舅一家叫來了,一來來財兩口子都挺能幹。能給自己幫忙,二來楊氏也能常跟外婆汪氏見面,至於二舅和二舅母則是附帶跟着來的。
正當忙碌的時節,卻又出了兩樁事,卻是干連的,這下整個下塘集的人都興奮起來,清南村更是忙翻了天。
其一就是今冬縣尊召集人力壯丁服徭役,要幹一項大工程。旨在拓寬清輝江支流至下塘集一段的河道。
現任的清輝縣縣令還算個明白人,他見下塘集日新月異,其發展的勢頭就要超過了清輝縣城。待兩年任滿後,吏部的考評自不必說,便是那油水也是撈得足足的,妙在不需要過分壓榨民衆。於是忽生雄心,要爲百姓辦件實事,再撈一件政績,也不枉人稱他一聲“父母官”。
因清輝江支流往東南拐彎後,這裡窮鄉僻壤,且不通往大城鎮,而是繞着小青山往南去了。下塘集這一方的百姓想要出去。必須坐船往上游進入清輝江主幹道,方纔能順流去往臨湖州等地。
這縣令聽商戶們抱怨,來下塘集運貨只能用小船,若是大船就要擱淺,很是費事,便動了興修水利的念頭。
他立志要做好事。爲免人疑他貪墨,便不許有錢人出錢代服役,亦不許僱人代服役,需親身自帶乾糧,去河道上勞作一個月。
消息傳來,如鄭家這等人家就炸了——青木都忙得不見白天黑日,哪有工夫去修河?這狗屁縣令明明就是裝模作樣,殊不知這麼的反而壞事,真要用心的話,還不如趁機向有錢人多收些錢,然後多招些人,早日把這件工程辦完。
他正想着要聯合集上富戶,去跟縣令交涉此事,又傳來了一個消息,這下縣令喜得屁滾尿流,更加迫切地要修河了。於是青木趁機領了個任務,自然不用去服這勞役,只需交錢即可。
這便是第二樁事了:周夫子要來清南村創辦青山書院。
也不知朝中發生了何事,宰相周楠(即昔日的周夫子)急流勇退,自呈告老,臨去之時,張牙舞爪地拖了四五位重臣下馬,牽連無數官員。一夕之間,朝野震動,天下皆驚。
本來這些事跟下塘集老百姓半點也不相干的,可是,周夫子上書皇帝,說他要去鄉野創辦書院,召集宿學鴻儒聚衆講學,興盛儒學的自由講學之風,矯治國之弊病,地點就在他昔日隱居的湖州府治下的小青山。
永平帝大權在握,此時看老師比親爹還親,於是滿口答應,要財要物均可。
不料被周夫子逼下位的原吏部尚書孫大人卻諷刺他,說他妄圖借辦書院之名義掌控天下讀書人,其心可誅,若有朝一日書生們“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搖撼朝廷”,那時將動搖國本。
周夫子一言不發,立即拿出擬好的《書院創辦規劃》、《書院管理條規》呈給皇帝,顯然是早有準備,最近一系列舉措都是他早已謀劃好的。
自籌學費修建書院、自聘學師、朝廷派人監管,藏書和讀書並重,質疑問難和自由會講……一條條看得皇帝激動萬分。
這書院雖然是私學,卻還在官家掌控之下,但又不同於府學和國子監:學生是來去自如的,敞開門庭,迎納天下有識之士和有志向的學子,無論貧賤富貴,皆可入學。
周夫子趁着皇帝看條文時,跟孫大人又是一番脣槍舌劍,擠兌得孫大人發誓也要在北方辦書院。
周夫子便諷刺他“眷戀權位,不捨京畿,妄圖起復,伺機把握朝政……”,氣得孫大人險些吐血,一怒之下便懇請皇帝,許他去臨湖州辦書院,“要跟周南木(夫子字南木)老匹夫較個高下”。
於是,一幫老不死的邀朋呼伴,齊奔南邊辦書院來了,鬥爭的地點從朝堂轉向民間。
皇帝則樂呵呵地在家清理善後工作,無數官員也都活躍起來,私通串聯,交結排異,兩眼熱切地盯着朝局,各驛路更是駿馬飛馳,忙碌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