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女如菊
張家,東邊房間裡,楊氏坐在牀沿上,手裡攥着鞋底子,一邊“嗤啦”扯着線梭子線,一邊看着躺在牀上緊緊裹着棉被的何氏,頭上戴着頂厚厚的棉帽子,臉色有些萎黃。
她責備地說道:“楊子在京城唸書,這可是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又不是幹苦力去了,你就算心裡想他,也不該這麼折騰自己。要是人家聽說你這樣,沒準要罵你矯情,顯擺兒子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讀書哩!”
何氏臉上露出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楊子打小就沒離開我身邊這麼長時候,原先在湖州府唸書,我就想得慌,這會子更遠了。”
楊氏一邊納鞋底,一邊道:“想是肯定的,那也不能瞎想。他如今可是出息的很,你淨想些有的沒的不是找不自在麼。”
菊花用竹托盤端着兩隻碗進來,均冒着熱氣,屋裡立即瀰漫起一股中藥味,葡萄跟在後邊,端着盆熱水。
她上了踏板,將托盤放在牀頭的小矮櫃上,將何氏扶起來,背後墊上兩個靠枕;葡萄將木盆放在踏板上,擰了個熱手巾,遞給菊花,幫何氏擦臉。
楊氏見托盤裡有一碗是白稀飯,笑着問道:“就把這個給你婆婆吃?會不會太寡味了?”
菊花抿嘴笑了一下,歉意地對何氏道:“先吃一天清粥,清清腸胃,明兒我再煮些好的給娘吃。”
何氏有些虛弱地說道:“我也吃不下啥東西,就這個蠻好。”
於是喝藥、漱口,吃粥。吃畢,葡萄收拾了傢什出去,菊花和楊氏又尋些話寬慰何氏,無非是張楊要大出息等語,閒話一會,伺候她睡下了,娘倆方纔出來。
吃晌午飯的時候。張大栓問菊花道:“你娘可好些了?”
菊花一邊安排小蔥和板栗吃飯,一邊道:“好些了。發了汗,我剛去瞧,睡得沉的很。爹不要擔心。”
張大栓點點頭。用筷子輕輕地敲了敲碗,對槐子道:“你可寫了信託人帶給楊子了?”
張槐停了筷子,道:“寫了,十一月底寫了一封,昨兒也寫了一封。都是託方家的貨船轉帶。”
正說着,門口來了人,黑皮問了幾句。急忙奔進正房,欣喜地對他們道:“老爺,大少爺,周夫子來了。說是二少爺託人從京城送信來了。”
張大栓大喜,拔高了聲音問道:“快請他進來。快!”
槐子也跟菊花相視一笑,同時鬆了口氣。菊花看看這堂屋有些亂,忙喚葡萄和劉嬸來將飯菜收拾下去,又清理一番。自己帶着兩娃兒回房,親自喂他們,免得吵嚷一團不成個樣子。
來人是京城周家的下人。由學堂的周夫子帶了過來。菊花讓葡萄送上茶水並些乾果等物招待,就聽得外面笑語喧譁,直說了一個時辰,方纔離去。
菊花搬出刻了字的木塊,在牀前踏板上鋪了一大塊柔軟的棉墊子,讓板栗和小蔥坐在上面玩耍,葡萄在一旁跟着聽菊花教他們認字,很是興頭。
等人走了,菊花示意葡萄照顧兩個小的,自己出去問究竟。
她剛出房門。就見對面房間門口,何氏正扶着門框,顫聲問槐子:“槐子,可是你兄弟有信了?他考上舉人了?”
菊花見何氏只套了件襖子,穿着裡衣就出來了,慌忙上前扶住。責備地說道:“娘,這熱乎乎的身子,叫寒氣一浸,剛纔那藥算是白喝了。娘先上牀去躺着——”轉頭對槐子道——“槐子哥,到房裡來跟娘說,楊子都在信上說了啥。”
張大栓忙邁大步過來,扶住何氏一條胳膊,笑得合不攏嘴道:“他娘,楊子中了舉人哩!咱兒子可是舉人老爺了。快,回去牀上躺着,我跟你細細地說。槐子,還是你來說,好些話我都聽不大懂哩。”
何氏頓時覺得渾身十萬毛孔齊齊熨帖,那身子輕爽起來,再也沒有血氣壅滯的感覺,四肢亦不再痠軟困頓,病即刻好了一半。
她任由菊花和張大栓將自己扶上牀,蓋上被子,靠着靠枕,笑嘻嘻地望着大兒子,等他細說詳情。
菊花見她心眼俱開的模樣,微微一笑,曉得她這身子沒大礙了。
槐子端了張凳子,坐到牀前,一五一十地跟他們說起楊子的事。
原來,楊子隨京官子弟在京畿府地參加鄉試,他和劉四順皆中了舉人。因路途遙遠,他們又不想招搖,他老師就幫他請託了一位祖籍臨湖州的告老京官捎帶了書信回來。不料這人半路生病,滯留在外,只得另外專門派了周家的下人專程送信回來,順帶也給在清南村教書的周夫子送信。
菊花詫異地問道:“小石頭沒考上?”
張大栓兩口子高興之餘,差點忘了這事,聽菊花問,忙一齊看着槐子,聽他如何說。
槐子忍笑道:“夫子沒讓石頭參加鄉試,說這麼點大年紀,且不說能不能考上,就算考上了,人事閱歷絲毫皆無,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的趙括而已。徒惹人吹捧,不知經濟世路,不懂治理民生,到時壞了他的名聲。連楊子和四順也要再苦讀幾年,他們都不參加明年的春闈大比。”
菊花撲哧一聲笑了。
這周夫子當真讓人刮目相看,完全不同於那些沽名釣譽的酸儒,是一個真正胸有丘壑的大儒。她不禁感慨,都說人的命運要靠九分的努力,一分的機緣,張楊幾個則是將這一分的機緣發揮的淋漓盡致。
又說笑一會,槐子道:“我想着不要太過張揚,就不請客辦酒席了。楊子在信裡說,夫子在朝中樹大招風,他們都小心的很,不想給夫子帶麻煩。我把四順的信給劉家送去,也把這個話傳到。”
張大栓笑呵呵地說道:“你去,你去。他娘,你這下可放心了?快躺下好好歇會。我去隔壁跟長河說一聲,也讓他高興高興。”
父子二人都出去了,可是何氏哪裡還能躺得住,那心裡就跟貓抓似的,獨自笑眯眯的,不時自言自語,過一會就跟菊花說兩句楊子的事。
菊花無法,看這樣子婆婆是一時半會兒的睡不着了,正想讓板栗和小蔥來陪她逗樂,誰料楊氏和汪氏抱着青山過來了,她們是聽了張大栓的話,特意過來跟何氏恭賀的。
菊花鬆了口氣,接過小弟青山,抱到自己房裡,讓劉嬸端了些茶水吃食進去陪她們,又叫了劉奶奶也去湊趣熱鬧,然後屋子裡就笑聲不斷了。
張槐不想賣弄弟弟中舉的事,可是等消息傳開後,即便張家已經表明不會大肆慶賀,那上門來送禮祝賀的人也是源源不斷,推都推不掉。
而他正忙着買地的事,根本沒工夫應酬這些人,眼見不擺酒席是不成的了,便請青木幫忙安排酒席的事,他則匯攏了張家和鄭家的銀子,先請李耕田着人丈量荒地,將那塊四百來畝的地塊給買下了。
一則是怕夜長夢多,二則趕緊買下來等年一過就要讓人翻耕。
這塊地是記在菊花名下的,包括後面那片山,都是在菊花的規劃中。因爲賣辣椒的主意本就是菊花想出來,再者,鄭家將錢借給菊花,也是青木見張家就要發達了,擔心妹妹,想幫她攢一份家財,這樣在婆家底氣也足。
鄭家目前不宜再買田置地,畢竟稅收太重,而他和菊花都不想鄭家將田產掛在張家名下,成爲張家的佃戶,覺得還是保持自耕農的身份比較好。
凡事都有利有弊,當官也不是一帆風順的,若是有個萬一,兩家豈不是全軍覆沒?
張槐去清輝縣衙辦地契時,因多虧了史班頭幫忙——他姐夫是衙門的主簿——回來下塘集,中午便在清輝酒樓擺了一桌酒席,請了來喜作陪,答謝史班頭。
兩人先到酒樓,在雅間坐定後,小二上了茶水後退下,來喜便跟槐子說起辣椒的事,說眼見得過年了,不少人都要出大價錢買這辣椒。
槐子皺眉,對來喜道:“原先怕賣不上價,所以咱們想這樣那樣的主意。如今鬧得忒不像樣了,差不多價錢就出手吧。不過是辣椒,賣得太貴,容易給咱招來災禍,有些人爲了錢可是啥事都敢做的。”
想起家裡那一大家子人,他有些憂心。
來喜點頭道:“我今兒已經放出風聲了,說剩下辣椒不多,沒幾天好賣了。槐子,明年要多藏些,然後價格賣低一些,也省得人眼紅。”
槐子靠在椅背上,手捏着茶杯蓋,輕輕地颳着茶葉浮沫,心裡嘆了口氣,怎會不讓人眼紅?這辣椒藏了幾個月就能獲得這樣的暴利,早已不知被多少人眼紅惦記了。
菊花也說,張家如今就像個叫花子,撿了一大塊金子,連藏的地方都沒有。折騰得人仰馬翻,其實賺了不到一千兩銀子,倒引得商賈紛紛側目。
說到底,張家還是家小業小,力量單薄了,若是方家來做這單生意,這一季辣椒怕不要賺上萬的銀子。
兩人商議了一番,覺得就要到年關了,剩下的五千斤辣椒,留下兩千斤應急,三千斤酌情分散賣給那些商戶。寧可少賺些,也不要再把價錢往上漲。
他這麼做也是考慮到有些奸商買的多了,會再翻倍地再對外賣,而每戶只賣給兩百斤的話,自家送人都不夠呢,自然不會再對外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