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低聲對黑皮說了幾句話,黑皮方纔不情願將刀子遞給菊花,自去院子裡摸了兩根扁擔,塞了一根給何氏,因爲何氏也在跟菊花搶菜刀,菊花死護着不讓。
天地良心,菊花怕刀到了她的手裡,她一發怒真的砍人。還是自己拿着保險,她是不會真殺人的。
殊不知何氏也跟她一樣心思。畢竟菊花真怒起來,那可是真的殺過人販子,但今兒來的都是村裡人,是萬萬不能動手的,所以害怕她沒個輕重,惹出人命來就麻煩了。
她二人拉拉扯扯地搶刀,旁人可不曉得她們心思,只當終於逼得這一對婆媳發狂,要殺人了,遂發一聲喊,四散讓開,院門口頓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李耕田見菊花提着菜刀,何氏跟黑皮雙手握着扁擔,臉色不善地掃視衆人,還有一個王忠正摁着死狗子狠揍——這兒他真的成了“死”狗子了——不禁心裡直冒寒氣,對着周矮子厲聲道:“還不攔住他們,真想鬧出人命來不成?”
周矮子和幾個漢子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一齊上前對着何氏和菊花勸慰起來,又有人拉開了王忠。
何氏道:“都欺上門來了。敢翻牆進屋,不打斷他狗腿,我就不會放過他。”
周小滿看着菊花愣神,這還是剛纔那個任小秀撕扯頭髮不知還手的菊花麼?
當然是她!那頭上的頭髮雖然重新挽過,但因爲沒用梳子.只是用手指隨便捋了捋,看起來還是蓬亂的很,臉上的血痕依舊還在。
正亂着,劉三順、趙三等人回來了。
於是更加亂了,有人問泥鰍找回來沒,有人問爲何開打了,又說了想偷看鄭家辣椒的秘密和菊花想殺人的事,惹得人驚歎連連。
小秀見這一撥人又是空手而歸,再也提不起半點精神.就跟死了一樣,劉三順失魂落魄地抱着她發呆。
菊花也是心如刀絞,把最後的希望放在鄭長河跟張大栓身上,期盼着她爹和公爹能帶回驚喜,連剛纔被激起的憤怒之心也淡了許多。
可是,她熄火了,那些人又嘀咕起來,說人家娃兒都沒影了,她們爲了個破辣椒就敢拿刀砍人,這還得了?這辣椒再收下去.村裡的娃兒能保得住麼?
有人趁機攛掇道,應該讓她們把辣椒的事說出來,作爲補償。
菊花嫌惡地看着這些人,不管是圖嘴巴快活,隨便說說,還是真的起了齷齪心思,他們都是既可憐又可恨。
她跟何氏重新回到門口,默然跟人對峙,任憑他們肆意胡說,只是不說話.可是手中的菜刀卻沒丟下,因此也無人敢上前。
等吳婆子和王婆子帶着兩家四五個媳婦趕來,鄭家門口就堵了十來個人.還個個手裡握着木棒之類的器械,菊花心安了好些。
忽然,她手中的菜刀“哐啷”一聲掉到地上,差點砍了腳,嚇得何氏慌忙問道:“菊花,你咋了?”
黑皮俯身拾起菜刀,詫異地看着菊花,難道少奶奶先前受了傷.這會兒撐不住了?
吳婆子也慌忙上前來問.卻見菊花抖手指着村路,嘴巴大張.只是說不出話來。
前面有幾個人擋住了路口,何氏歪了下腦袋.發現還是遮住的,又往旁邊跨了一步,這纔看清路上過來一個人,身着淺藍色的短褐,是槐子。
他大步走來,肩膀上架坐着一個小娃兒,那娃兒腦袋上頂着個榪子蓋頭,周圍一圈剃得精光,不是泥鰍是哪個?
菊花心下一鬆,如被抽去脊骨似的,一下子癱坐在院門口。
何氏先是尖叫一聲:“槐子!”跟着又驚喜地尖叫:“泥鰍!”
人們這才發現他們兩個。
劉三順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槐子肩上的泥鰍,繼而狂喜,雙手抓住小秀胳膊,使勁地搖晃,大喊道:“秀,泥鰍家來了!泥鰍找到了!哈哈哈!泥鰍找——到——了——嗚嗚…...”
他仰天大喊,那拉長的聲音在後山迴盪,鳥兒被驚得“撲棱棱”飛起,緊接着他又失聲痛哭起來。
小秀猛地睜大雙眼,忽然發狂起來,用力推開三順,嘶聲喊着泥鰍撲向槐子。嚇得槐子急忙將泥鰍從肩上拎下來,雙手叉在他腋下,胳膊伸老遠遞給小秀——他怕她不顧一切地撲到自己身上,把泥鰍往下拽,那樣子就有些難看了。
劉胖子和周矮子也向槐子衝過去,他們的媳婦緊隨其後,那個混亂場面真是無法描述,哭的哭,笑的笑,問的問,吵鬧議論不絕,把個槐子堵在人羣中出不來。
大夥一個勁地問槐子是如何找到泥鰍的。
槐子道,他採買辣椒回來的路上,見一個尖鼻子、小眼睛的瘦漢子挑着擔簍子迎面走來,心想這人大概是從自家賣辣椒回來的吧從家裡收辣椒後,近些日子,這條路上多的是這種人,於是就多看了他兩眼。
卻發現他那簍子並不是輕飄飄地盪來盪去,好像還裝着東西,心道原來不是賣辣椒的,又多瞄了兩眼。
他坐在車頭,位置稍高,雙方交錯而過的時候,就算那漢子刻意往路邊走,想離馬車遠些,槐子還是看出不妥:其中一隻簍子裡裝了些雜草,卻分量不輕的樣子,似乎草底下另有重東西;而另一隻簍子裡面也不知裝了啥物件,有大半簍子高,上蓋一頂草帽,帽子上還搭了件外衣,但帽子下邊卻露出一角紅色碎花布,那顏色就不像這漢子能穿的。
他經歷了人販子拐葡萄的事,心思格外敏感,頓時起疑,就出聲招呼那漢子。
誰知那人見他盯着簍子瞧,忙加快腳步往前走,再一聽他招呼,連頭也不敢回,胡亂地應答了一句,那口音也不是地兒的鄉音。
槐子就叫停了車,跟幾個佃戶去追他。
果然,那人見他追來了,撒腿就跑。只是他挑着擔子哪裡能跑得過幾個莊稼漢?見勢不妙-,棄了擔子,沒命地往前奔去。
槐子當然不會放過他,領着兩個佃戶直追了兩裡地才把他逮住。
等回頭來檢查簍子,早有同伴抱出了個小娃兒,槐子認出是泥鰍,另一頭的簍子裡卻壓了幾塊石頭,蓋了草,想是爲了配得兩頭一樣重。
他身上還有秦楓給的藥,是上回抓人販子後得的,也是爲了以防萬一的意思,當即弄醒了泥鰍,帶了回來。
因想着劉家丟了娃兒,家裡還不知亂成啥樣哩,進了村,那路不好走,馬車走的慢,他便下車,託了泥鰍先送去劉家。
劉三順家沒有人,他二嫂抱個奶娃在家看門,見了泥鰍,又驚又喜,急忙催槐子過來山邊,說全村人都在找泥鰍,再找不到,小秀就沒命了。這才趕了過來。
衆人連道萬幸,又誇槐子心細。
槐子客氣了幾句,費了好大勁兒才脫身出來。
他滿臉帶笑地來到院門口,只見菊花坐在門檻上,頭髮蓬亂,額頭上還有一道血痕,看上去甚是狼狽,何氏也好不了多少。心中一跳,急忙上前蹲下,問是咋回事。
菊花看着槐子略帶風霜的臉頰,想起這大半天來的經歷,鼻子一酸,眼窩一熱,那淚水就模糊了雙眼,跟着就失聲痛哭起來。
這一哭,那眼淚好似決堤的洪水般,再也堵不上了,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一聲等不得一聲地哽咽喘息,幾乎不曾哭得背過氣去。
人們都安靜下來,愕然地瞧着剛纔還手握菜刀、殺氣騰騰地要剁死狗子手腳的小媳婦,此刻在槐子面前,毫無顧忌地哭泣,宣泄淚水,全不管男女老少都望着她。
槐子從未見菊花這樣哭過,心慌意亂地將她摟在懷裡,又不敢抱緊她,怕悶着她,因爲她本就哭得喘不過氣來了,只得扶着她雙肩,反覆詢問出了何事。
菊花如何能答?他便將目光投向一旁的何氏。
何氏不住地幫菊花拍順後背,以防她暈厥,同時眼中冒火,大聲跟槐子說情由。
爲了不讓菊花哭聲蓋過自己的聲音,她不得不提高嗓門,幾乎是用喊的,因此那聲音也清清楚楚落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丟了娃兒怪我們,說是賣辣椒招來人販子。小秀跟她娘從上午就堵在門口,一直哭罵到現在。不讓收辣椒,把辣椒倒地上踩爛了。找不到泥鰍,小滿跟小秀兄妹倆把菊花按在地上打,揪頭髮,摳臉。前頭吵鬧,那些黑心的東西翻進後院偷看辣椒,還逼我們說出辣椒的事……”
她只撿重要的說,每說一句,槐子的臉就黑一分,最後沉得能滴出水來,卻靜靜不語,扶着菊花的雙手也不動了。
上百人圍在門前,除了菊花的哭聲跟何氏的訴說,其他人都靜默不語。
人們看着槐子僵直的背影,心中覺得不妙-,有那知眼色的,悄悄退往遠處,不過還是捨不得走—看一回熱鬧也不容易麼,鄉下也沒啥樂子好尋的。
槐子終於開口了:“爹哩,青木哩?”
“你爹跟老丈人都帶人去找泥鰍了,還沒回來。青木去集上了。
家裡老的老,小的小,躲在咱家不敢出門——那婆娘真敢推大肚子孕婦哩。”何氏說着也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