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爺有些尷尬,強自鎮定道:“就因爲你爺爺不在了,我們纔要多照看你們些,咱們親不親,都是張家人····‘·”
張槐不跟他扯那些,繼續問道:“我爺爺早就不在了,爲何這麼些年也不見各位爺爺上門照看?窮得叮噹響的時候不見上門照看,單門獨戶被人欺的時候也不見上門照看,老實說,我都不記得家裡還有這些遠親哩,聽我爹說才曉得,原來我們家不是外來雜姓,也是有族親的。
大爺爺本是理直氣壯地訓斥,被他繞到這話題上來,不由得就氣短了,於是再繞回去:“不管咋說,長輩們教導,也是爲你好,你攆人就是不對,你讀書……”
槐子打斷他話道:“我讀書才明白義理二字。凡事擡不過一個‘理,字,本來‘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世人大多這副嘴臉,這也就罷了,可是對我家的事指手畫腳,這任誰也不能容忍。是不是見楊子中了秀才,就想拿捏住我們?”
幾位老人被戳中心病,有些惱羞成怒,五爺爺紫漲麪皮道:“不是當你至親,誰會管你的事?你不知感激,還······”
槐子不緊不慢地又打斷他的話:“打從我爺爺死後,十幾年來幾位爺爺也從來就沒管過我們,我爺爺在世的時候,也是不大上門的,所以我們從不敢指望。”
他死咬住這話,氣得大爺爺無計可施。
本來也是,類似他們這樣的遠親誰家沒有?窮的時候當然沒人理,發家了就親近起來,這不是很常見的麼?如今這死小子抓住這點,想不認他們,哼!
他拍着桌子吹鬍子瞪眼道:“你一個小輩全不知好歹,我不跟你說,去叫你爹家來。
槐子見他們全不識進退·也冷下臉道:“大爺爺好清閒,那就可憐我們一些,累死累活的,還要從田裡被人叫上來挨訓。我爺爺見了·怕是在地下也睡不安生哩。要不是他去得早了,我們也不會被人這樣欺上門來,就算家裡中了個秀才,也沒被人放在眼裡,想咋捏掰就咋捏掰,動不動就讓人休妻納妾。不曉得十里八鄉的人聽了這事會咋想。”
三人聽了這話有些心驚,他們可不想擔個不尊秀才老爺的名聲·可又不想放棄,究竟現在爲啥爭論,連他們自己也糊塗了。
大爺爺仔細思慮了一番,道:“你五奶奶那天說話是糊塗了些,不過本心也是爲你好,你既不樂意,這事不提了就是,吵吵嚷嚷的。
槐子簡直是忍無可忍,覺得跟這些人說事實在受罪·完全的顛倒黑白,一不小心就讓他繞糊塗了。
他再次打斷大爺爺的話道:“不是我們想提,是你們一直不放手。娃兒滿月那天,五奶奶說了這事,被我娘回了;五爺爺跟七爺爺第二天又趕上門來重提,我們也沒理會;今兒大爺爺又帶人來重提,這不是明擺着的事麼?長輩就是這樣教導我們小輩的?”
大爺爺看着他乾瞪眼,也覺得跟這小子說不通,就算槐子說的句句實情,他也是忍無可忍的—他在家說話·孫子孫女哪敢這樣頂嘴?對又咋了,錯又咋了,根本不用管對錯,長輩說話好好聽着就是了,他可是爺爺哩!
一時間,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都看怪物一樣看着對方,屋裡靜默下來。
菊花在房裡豎着耳朵聽外面的對話,也見識到了這封建大家長作風,話說她以往都沒機會見到哩。她也納悶:她自己家就不說了,咋她外婆家、槐子外婆家都不是這樣的?算了算親戚裡面,也就她老姑奶奶有點這派頭,不過好歹還算講理,外邊這幾個,根本就不講理。
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見葡萄正在井邊洗尿布,遂小聲叫道:“葡萄!”
喊了好幾聲,葡萄才聽見,忙在身前圍裙上擦了擦手,跑到窗子根下,踮起腳攀着窗沿,小聲問道:“少奶奶,啥事?”吃,讓他們不用回來了。你也把飯端西屋去吃,甭進堂屋張羅,不要理他們。我待會再出去吃。”
葡萄點點頭,轉身去廚房跟何氏說。
這些人就不能給他們好臉,吃了她家的飯還給她家添堵,那糧食留着也不會發黴,幹嘛要請他們吃飯?
堂屋裡,槐子靜了一會,率先開口道:“大爺爺要是沒啥事,我就去田裡忙了,一天天的冷了起來,糧食可是耽擱不起。家裡忙,我就不留幾位爺爺吃飯了……”
大爺爺怫然瞪眼道:“你這是趕我們走?”
槐子繃着臉道:“大爺爺覺得我們該丟下田裡的活計,讓糧食爛田裡,然後陪你們坐這閒磕牙?就是我家老祖宗這會子從地下爬起來,遇上這農忙的時候,怕也是要叮囑我們先收糧食哩!”
五爺爺靜了這麼久,見張槐有氣怒的跡象,便插話道:“那也不能這麼對長輩哩!”
張槐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稱長輩,那就該有個長輩的樣子,纔會讓人敬重。十幾年不管不問,一上來就讓人休妻納妾,幾次三番上門吵鬧,全不顧人家辛苦勞作,田裡莊稼等着往回收,只顧自己出氣,這是一個長輩該做的?咱莊稼人就怕沒收成,既然種了糧食,臨了還這麼不當數,只怕老天也不容!”
幾人啞然,誰敢拿莊稼不當數?誰敢說糧食不收不要緊?怕是要被唾沫給淹死。
大爺爺靜了半響才揮手道:“你去忙吧,我們不用你陪,就坐這等你爹。”
張槐大怒,回身端了根小板凳,往堂屋當中一放,釘子似的紮根坐下,森然道:“既然大爺爺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一定要鬧事,那我就奉陪。有啥話大爺爺就說吧,讓我聽聽還有啥新鮮的。”
大爺爺一呆,道:“哪個想鬧事了?”
槐子道:“不鬧事呆這等我爹幹啥?大爺爺還有啥話不能跟我說,一定要跟我爹說的?我們一家人忙得腳打後跟,連飯也沒空吃,你們坐這專門給我們添堵來了?”
七爺爺哼了一聲道:“忙得腳打後跟?那房裡躲一個,西屋裡還養一個外姓人,你爺倆可真會安排家計!”
槐子轉頭怒視他道:“又對我家的事指手畫腳!七爺爺是覺得該請你們來管家?那往常咋鬼毛也不見一根上門?如今這麼貼着爲哪般?”
爲哪般?這還用問嘛!
大爺爺就是再拿大也覺得受不住了。他其實就是不想斷了這門親,又想張大栓父子敬他們爲長輩,誰知越說越僵,這長輩的面子也丟光了,再端架子也沒意思,遂怒而起身道:“走!如今人家家裡出了個秀才老爺,咱高攀不起,別在這丟人現眼了。”
張槐卻不容他顛倒黑白:“我們倒是按理尊敬,就算人家十幾年不管不問,滿月的時候,還不是好吃好喝的招待?偏人家不把秀才家人放在眼裡,讓人休妻納妾,人不答應還端着長輩的架子壓人,連農活也幹不安生。”
氣得大爺爺也不接話,悶頭往院外走。
他覺得說不過這小子,到底唸了兩年書,肚子裡裝了些墨水,說話都不一樣,處處壓着他,哪像他家的幾個孫子,見了他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個。只是他也沒想想,是誰讓孫子變成這樣的。
他一走,五爺爺和七爺爺只好偃旗息鼓地跟上去,張槐板臉在後,送他們出了院子,一直看着去遠了,纔回頭。
大爺爺出了門走出老遠,直到柳林遮住了張家院子,才轉身訓斥五爺爺道:“都是你家的老婆娘,好好的讓人休妻納妾,那是一個長輩該說的話麼?想嫁外孫女兒,早幹啥去了?”
他一腔怒火無處發,對着五爺爺就發了過去,又想是老五兩口子得罪了這侄兒家,幹自己啥事?跑過來白受了一場氣。
五爺爺氣惱地說道:“他不休就不休,又沒說一定要休?不過是老婆子嚇唬那鄭家人罷了。這癩皮女生娃虧了身子,咱白送個閨女來幫他生兒子還錯了?哼,我就不信他不想,整天對着那醜女就不厭煩,裝給誰瞧哩?”
大爺爺心中一動,瞪了他一眼道:“那也是人家自家的事。你沒瞧出來,這槐子是極討厭旁人管他家的事麼?”
他忽然覺得五奶奶很蠢,這事能直接說麼?若是帶着外孫女兒多往張家走幾趟,最好找空住些日子,那槐子正當年輕,就算本來不嫌棄醜女的,架不住一好看的閨女在旁邊晃悠,這事說不定不用他們操心,他自己就求上門來了。
他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好,決定回去讓自家老婆子找個空閒來跟何氏拉扯拉扯,一來轉圜一下,不能將這門親給斷了;二來老五沒算計成的事沒準他不費力氣就辦成了哩。
想到這他腳步輕快不少,剛纔受的閒氣忽地消散了,瞟了一眼旁邊的五爺爺和七爺爺,也不吱聲就大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