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剪了滿滿一籃嫩蒿子,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她如今學着過日子了,走路都帶着風的,爲的是趕快麼。
還沒到院子門口,她便脆聲喚道:“娘——”
花婆子手裡攥着鞋底子,正在歇氣,一針還沒納哩,聽見梅子的呼喚,一蹦就起來了——她可是在偷懶哩!
她心慌地把鞋底子放到一邊,跑出去迎着梅子,生怕她會問自己做了多少針線。梅子都能記得她納了多少排,一看她做少了,就要驚叫。
不過,梅子今兒沒問她,而是讓她幫忙和玉米麪,她自己則按照菊花教的,用棒槌將洗乾淨的嫩蒿子砸爛,再用清水漂去澀味,然後拌入玉米麪裡使勁地揉了起來。
聞着那股清香,她心裡就格外開心,想着長明哥肯定愛吃。
揉好了面,她又切了些醃菜、辣椒片和大蒜苗小蔥做餡兒;想了想,又拿了一小塊臘肉,細細地切了拌入餡兒裡面,倒進鍋裡炒了起來。
花婆子被她安排燒火,也毫無怨言。她是最愛梅子做吃的,這果子餅明顯跟前幾回做的不一樣,看着就是好吃的。
等這綠瑩瑩的餅子炕出來,那股子清香味讓花婆子嚥了咽口水,她伸手就拿了一個吃了起來,一邊瞧着梅子,怕她又找理由不讓自己吃。
人家是一口咬個月牙出來,她門牙豁了,中間總也咬不掉,多一塊突出。
梅子見她吃也不阻止,只是一邊炕餅子,一邊說道:“娘,一人吃一個就好了,剩下的晚上再吃。還有明早熱了配玉米糊糊吃哩。”
花婆子就呆住了——一人吃一個?那她吃了這一個不是沒的吃了?
果然是沒的吃了。
吃晌午飯的時候,李老大父子的飯碗裡多了一個果子餅,味道清香。跟前幾天吃的不一樣。可是,花婆子碗裡卻沒有。
花婆子見人人都吃餅子,只有自己沒有。不但覺得嘴饞——這餅子餡兒裡面摻了臘肉,可香了——還覺得沒面子。她望着李老大和李長明父子,心道,我今兒就多吃一個,看你當着長明的面要咋說,難不成當孃的吃一個餅子你都不讓?這理說到天邊也說不過去。
於是,她便不管不顧地進了廚房,又拿了一個餅子出來。故意大搖大擺地坐到桌前吃了起來。
梅子因李長明問她,這餅子爲啥有股清香,好像蒿子的味道。她便高興地對他說道,這餅子是她剪了蒿子回來做的。
正說着,見花婆子又拿了一個餅子在吃,忍不住驚叫道:“娘,你咋又吃哩?不是一人一個麼,你吃這麼些也吃不下飯哩。”
花婆子早就料到她要叫娘,也不驚慌,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是一個餅子。娘就多吃一個也沒啥。”
誰知梅子噼裡啪啦地甩出一串話,害得她差點被餅子噎着:“噯喲!娘,咋能這麼說哩。我娘說了,‘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這過日子得算計着過,東西哪能敞開肚皮吃哩?那不得吃窮了?我家裡每回做餅子,我娘只准狗蛋一頓吃一個,要是他吃多了,晚上就沒的吃了。娘,你晌午多吃了一個,晚上就不能吃了。咱家窮,這東西要省着吃纔好。”
她心道,娘咋跟狗蛋似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哩,看來往後得盯着她才成。
見大夥都呆呆地望着她,她又補充道:“爹跟長明哥還有小叔在外幹活,才吃一個哩,娘你也沒幹啥事,咋能吃那麼多哩。又不是沒煮飯,要是拿餅子當飯吃,你多吃些就沒事。”
花婆子忽覺嘴裡的餅子無味起來,想要跟這個兒媳婦爭兩句,卻怕招來更多的話。不過她到底還是氣不過,忍不住問道:“那你還送了那麼些給長星娘?那……”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梅子嘴裡含着飯,停止了嚼動,眼睛瞬間睜大,那驚愕萬分的樣子讓她頓時有了不妙的感覺,想要把這話收回來,可是,說出的話雖然不像潑出的水,但也跟溜進洞的蛇差不多——那是再也拽不回來的了。
果然,梅子聲音又高了一層,清脆悅耳的聲音聽在她的耳朵裡,卻使得她頭皮發麻,心裡直哆嗦。
“娘,你咋能這麼說哩?咱再窮,那也是要做人的。人情往來是多大的事?我娘說了,你要是不會做人,人家不沾你哩。再說了,有來就有往麼,長星前兒還送了魚和黃鱔把我們哩;前兒之前也送過。”
李長明聽了他孃的話,就覺得不妥當,他想出言打斷她,可是梅子卻更快,一大番話甩了出來,立馬將花婆子剩下的話堵在喉嚨裡。
李老大也想開口訓斥這婆娘,不過他和兒子一樣,也趕不上兒媳婦嘴快。
梅子說完了,看看大家怔怔的神情,忽然有些狡黠地微笑道:“我早上瞧見長星又出去打魚了哩!”
她笑眯眯地樣子,使得這狡黠顯得幼稚而又天真,那小心思昭然若揭。
李長明見他爹想笑又不好笑,裝作咳嗽了一聲低頭吃飯,弟弟長亮也是嘴角含笑的樣子,十分的尷尬。他想轉移話題,把媳婦的注意力吸引過來,省得她自以爲聰明地在那樂呵。
誰知,他還沒開口哩,就聽院子裡傳來李長星的聲音:“大伯,吃飯哩?”
說着話就進來了,手裡提着一隻小簍子,黑紅的臉上笑容燦爛。
李長明急忙站起來招呼道:“長星,纔回來麼?吃飯了沒?”
李長星看着桌上的飯菜笑道:“還沒哩,正要吃。我送些魚來把你們。”
他的話讓李老大、李長亮聽了,都面色古怪,竭力地忍笑;李長明則尷尬的很,說道:“呵呵,你這樣客氣……”
梅子早就跳起來,跑到他跟前,笑道:“長星,謝謝你哩。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我可想吃魚了,正要叫長明哥明兒去撒網哩。”
李長星見她那副坦誠的樣子,笑道:“客氣啥哩?你不是還送了那麼些果子餅把我娘麼。噯喲!我說嫂子,那餅子實在是香,往後你要是再做,可要記得送些給我。我娘還說也要去掐蒿子做這餅子哩。”
梅子一邊接過簍子,一邊熱心地一揮手道:“成,我下回去掐蒿子就叫上嬸子一塊。娘,你吃好了?那把這魚收拾了吧,趁新鮮弄好一些,不然魚肚子要爛了哩。”
花婆子見了魚,也暫時把剛纔的不快給忘了。要說梅子嫁過來了,家裡的茶飯香了不少,對於這點她也是很開心的,所以梅子讓她幫手弄吃的她從不說二話。
她從梅子手裡接過魚簍子,又進房裡拿了把剪子,出門去收拾那魚。
梅子在身後叫道:“娘,要快些收拾,家來還要洗碗餵豬哩。”
花婆子順嘴應道:“噯!曉得了。”一邊快步去了。
她爲啥這麼聽話?
因爲梅子這麼些天幫李老大、李長亮,連花婆子自己各做了一雙棉鞋,現在又開始做單鞋哩。她要是對梅子的安排抗議的話,梅子馬上就會嗔怪地驚叫,說啥“鞋子不能見人了”“娘做針線太慢,一年也做不了幾雙”之類的話,嗓門大的嚇人。
她從開始的詢問反抗到後來的認命,再到現在的順從,漸漸地,只要一聽梅子驚叫,她就頭疼,趕快去忙了。因爲梅子總是佔住理,最主要的是,梅子纔不管她是婆婆哩,說啥做啥都是心裡想到哪就說到哪,往往她一句話還沒出口,梅子一大串話就出來了。比如剛纔就是。
李長星目瞪口呆地望着花婆子遠去的身影,再看一看梅子沒事人似的坐那吃飯,便用不可思議的目光詢問李長明。
李長明心中明白他的困惑——任誰見了他娘如今的表現也會困惑的——也不理他,催他道:“要是不在這吃飯就趕快回去吃吧,你不餓麼?”
李老大父子三人對梅子的表現早就習慣了,因此也不以爲意,除非是梅子做出更驚人的舉動。
李長星滿腹狐疑地回到家,跟他娘程氏說起大伯母的變化。程氏笑道:“這算啥,她這些天可是勤快了好些,常常地來井邊洗東西。這邊洗着,梅子還在家裡大聲催哩。”
母子倆都搞不清楚爲何這個花婆子轉性了。
花婆子自然是沒有轉性的,她不過是拿梅子沒法子罷了。跟梅子說話,直說不行,梅子自己就夠直的了;拐彎更不行,她根本不聽,直接按自己想的就做了;耍賴的話,梅子更是不聽,她那見鬼似的目光一射過來,花婆子的耳朵就要承受高音轟炸了。
這婆娘乾的事情雖然多了些,她好吃的本性卻改不了。梅子雖然沒有限制她吃飯,但要再像往常那樣,家裡的東西隨她先吃,那是不可能的了。
可她就是眼饞嘴饞。比如這果子餅,因爲裡面放了些臘肉,那味道當然比往常香,她聞着就覺得肚子空的慌,老想吃東西。
這天晚上,她到底熬不住,偷偷地來到廚房,摸出兩個果子餅熱了,正吃得歡暢,忽地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廚房門口,那陰影將廚房的油燈映得格外亮堂了一些。
花婆子嘴裡還咬着餅,見來了人,心裡一抖,不曉得是把那餅子嚥下去還是吐出來,目光呆滯地望着站在門口的李長明,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