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落瞧着那散落滿地的銀針,愣在當場,好不容易緩過神來,正待彎腰去拾。
紅菱忙低呼一聲,阻攔道:“娘娘,你可是有身子的人了,萬萬不可屈膝,還是讓奴婢來吧。”說罷,她已是俯身下去,一一拾起銀針。
煙落震驚到無以復加,心跳的聲音砰砰得厲害。他的確還活着,半年來的隱秘揣測和心驚,在這一刻乍然得到了答案,整個人恍如還在夢裡一般不敢相信。
銀針很快便可拾起,然而她慌亂的心卻是極難平靜。幕容傲回來了,他竟然回來了。他平來無事,這原本是好事,可此時此刻,她卻十分擔心,風離澈已然兵敗,而幕容傲原本又是太子黨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且以前幕容傲與風離御便是水火不相融。此番風離御已然是九五之尊,那他會輕易放過幕客傲麼?
這一刻,她徹底懵了,她不明白傲哥哥爲什麼要回來,他不可能不知曉新皇登基之事,私心裡,她是希望他自此隱匿於江湖之中,餘生平安即是她最大的心願了。可她不明白,傲哥哥爲何明知形勢險峻,卻執意往火坑中跳呢。
愈想愈是心驚,她騰地站起身,跨出一步,卻又硬生生的止住了,單手扶穩紫檀茶几,駐足細思,如果她去求風離御放過傲哥哥,會不會令事情變得更糟。這一刻,她擾豫了。
紅菱偏過頭來,瞧着煙落一臉茫然無措的樣子,不由詫異道:“娘娘,你怎麼了?慶元侯失蹤了那麼久,人人皆言他凶多吉少。如今總算是活着回來了,可娘娘爲何露出如此一副茫然表情?難道娘娘不高興麼?”
“紅菱!”煙落突然一手握住紅菱的雙臂,眸中閃過一絲驚惶,急問道:“皇上現在何處?”她的手微微哆嗦着,另一手的腕上的雕龍琢鳳纏絲手鐲硌在案檀桌上“玲玲”一陣響。
紅菱摸一摸頭,略略想一想道:“這個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這個時候,也許會在御書房罷。唉,娘娘,你要去哪?”看着煙落急急跑出門去,轉眼已是消失在了殿門前,她懵懂不解,愣在了原地。
正值午後,是烈日最盛之時,悶熱難言,日頭毒辣辣的,映着那青磚地上白晃晃的眼暈,一絲風也沒有。煙落在烈日下走了一刻,便覺着全身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熱意,又走了幾步,身上素紜皺紗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幾縷濡溼了的頭,粘膩地貼在鬢側。
蟬的嘶鳴一聲接着一聲,吵鬧不停,教人心中煩躁。煙落快步走着,終於來到了御書房殿前。
整個御書房宮門深鎖,竹簾低垂,似恨不得將滿天滿地的暑氣皆關閉在門外。只見劉公公手執拂塵正守在門前,微闔着眼眸,打着小盹。
煙落的腳步極輕,可依舊是驚動了劉公公,他定一定神,瞧見了煙落,忙躬身行了大禮,恭敬道:“娘娘,皇上在內政務,正與慶元侯相商要事。
天氣這般熱,要不娘娘去偏殿等候,或者奴才進去通傳一聲。”他小心翼翼的瞧着煙落,詢問道。
煙落擺一擺手,示意劉公公不要做聲,她等着便是。只是傲哥哥與風離御能有什麼要事相商?想到這,她心中不免更爲緊張。可理智時刻提醒着她,此刻她決計不能進去打攪,一切也得等到他們談定後再說。
然而,這樣的焦灼等待是漫長的,眼看着金烏墜地,彩霞滿天,又眼看着夜風吹亮了星子,胃中開始陣陣泛疼,許是餓了太久,站了太久所致。
終於在月上柳梢的時分,御書房的宮門沉重打開,煙落一怔,直覺上想避開,無奈雙腿因着久站,早已是麻木至極,根本無法邁開半步。只得眼睜睜的與裡邊出來之人打了個照面。
他還是原來的那樣子,與記憶深處中絲毫沒有變化,一襲銀白暗紋對襟衫,眉若彎月,日若朗星,一派溫文爾雅。若說變的恐怕只是他眉心那一點淡淡暈不開的輕愁。
煙落匆匆瞧了一眼,便慌忙低下頭。只那一瞥,她已是分明瞧見了他眼底劫後重生www.Freexs.Cc的相逢喜悅。她不曉得自己究竟要以什麼樣的心態去面對他,是以逃避是最好的選擇。
可他卻似腳生了根一般,定在了她的面前,不曾挪動半分。漸漸的,煙落周身已是浸潤在了他渾身散而出的清冽芬芳之中。那樣的熟悉的香氣,聞得便教人心神舒暢輕然。
此時劉公公近前一步,躬身對煙落說道:“娘娘,皇上在裡邊等着,娘娘可以進去了。”
幕容傲淡淡一唏,似是自嘲,將那兩個字重重說出,“娘娘?”
這兩個字似兩塊烙鐵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間幾乎能聞到濃郁的血腥味。他是在提醒着自己,她這一聲稱呼“娘娘”的尊榮,是建立在了手染血腥與殺戮之上的麼。此刻,她心中窒悶的幾乎說不出話來,爲了風離御,自己背叛的又何止是對傲哥哥的感情?
強忍了片刻,她方緩過神氣勉強道:“慶元侯平安歸來,乃是喜事一樁。候爺一別六月,生死不知,不曉得教多少人擔憂。如今回來便好。”她刻意的保持着生疏。
“平安?”他滿目愴然教人不忍賭,拱一拱手道:“不過一別六月,不想世事顛覆如此之快,聽聞下月初一,皇上便要策你爲皇后,母儀天下,傲在此提前恭賀一聲。”他退後一步,似自嘆道:“候爺?良久未曾聽娘娘如此稱呼,傲大覺生疏了。”
他如此語氣,無疑是在怨她了,更無疑是在她心口上狠狠紮了一刀。他怪她,說好了一同扳倒風離御的,說好了日後長相廝守的,而她卻臨陣倒戈相向,還設計構陷了風離澈。他一定是在責怪她。可她能分辯麼?分辯又有何用?她分辯的理由如今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佇直良久,幕容傲眸中滿合隱忍的苦痛,道:“一別六月,想不到你竟是琵琶別抱。”他溫雅的脣邊蘊滿苦澀。
琵琶別抱?他可是指她移情別戀,一顆心已然向着風離御?
煙落神情難堪的別過頭,轉身擡步欲朝殿中走去,也許不相見,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
“煙落,我千辛萬苦,我拼死回來,要不是想着你。煙落……我想着你才能回來,可卻要我親眼見他迎你爲皇后。”他踉蹌着退後一步,暗啞道:
“早知如此,我情願自己身死涼州。”
她步履一怔,神色瞬間黯然,喉中有哽咽的低吟,卻被她盡數吞入腹中,狠一狠心道:“侯爺千萬別這麼說,我本就是這樣無情無義的女子。”
晚風吹過,一掃白日的悶熱,樹葉嘩嘩作響,像落着一陣急促的冰冷暴雨。八月中的天,便是這般晝夜溫差極大,教人無所適從。
“無情無義……”他喃喃良久,似苦笑出聲。
她不忍再聽,倉皇進殿。劉公公適時的將門關闔緊閉,終於將他的一切盡數關在了門外。
入了御書房,只見風離御正背對着她,似乎在用心看着什麼東西,像是一卷明黃色布帛。聽見她進來,頭也不回。
煙落只得福了一福,淡淡道:“皇上金安。”
他微微一怔,有片刻難堪的靜默,他回身扶住她,沉聲道:“你等了多久?”
她平緩答:“還好。”
他覷了一眼她略顯白的脣色,秀眉之間難掩的疲憊,顯然是等了不少時候。當即他便扶她坐下,沉了臉色道:“你擔心我會對慕容傲不利?所以才一直守在了門外?”
他的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反倒使她一陣語結,不知該說些什麼。
風離御也不理會她的愕然,徑自坐回了書桌,開始批閉奏章,只丟下一句怨言道:“以後別總沒個時間,這般餓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煙落瞧着他明黃色的身影在燭火之中益炫目,心內涌上一陣愧意,對於她腹中的孩子,他似乎總是比她上心。
少刻,風離御自堆積如山的奏本之中擡頭,見她仍是站着,俊眉微皺,徐徐開口道:“此次慕容傲得勝歸來,非同一般。他全殲了日月盟在涼州的老巢。且將日月盟的亂黨賊子全部整飭收編,這樣大的功勞,自父皇開國以來,還未曾有過。”
說着,他神情閃過陰鬱,眉間漸漸聚攏了雪峰之上的寒氣,冷哼一聲,道“你在擔心什麼?你以爲如今我能耐他何?他手握父皇昔年密詔,昔年父皇要他隻身臥底於日月盟,自內部將其徹底瓦解,並且允諾他,日後事成,便官拜左相。如今他便要我按先皇遺詔的旨意任命他爲左丞相。”言罷,他手中緊緊握住那一卷明黃色的布帛,眸光漸漸變冷,冷得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無數鋒芒碎冰。
煙落美眸圓睜,交握的雙手輕輕一震,腕上細碎的金鍊子便隨着她的顫動而索索作響,爲這靜謐的殿中添上一分不和諧的音調。
傲哥哥得勝歸來?並且全殲日月盟逆黨?還要官拜左相?
這究竟是哪一齣戲對哪一齣戲?此刻,她的思緒完全亂了。
“砰”的一聲,是一卷明黃色的布帛丟至她的腳下,那樣柔軟的布帛貼着她的腳邊,一陣軟膩。擡眸間,卻對上風離御一雙陰鷙深沉的目光。
他寒聲道,“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她顧不得腦中煩亂無序,望着他冷然的目光,那樣隔離的目光,彷彿她與他已是離了百丈遠,腦中轟然鼓譟着無數奇怪的聲音。所有的思想一掃而空,只空空地想着。
時光被緩緩地拉長了,拉得那樣長,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極柔韌的,一圈一圈繞在他們之間,今他們彼此都漸漸難以呼吸。
須臾,煙落緩緩俯身,輕輕拾起那捲布帛,展開一一看過,果然是先皇的筆跡,筆墨帶鋒,筆尾帶鈞,與她廢去妃位的詔書字跡無異。原來,竟然真的是先皇密令慕容傲臥底於日月盟內部,再將其一網打盡。
如果傲哥哥與日月盟是這般的關係,那風離澈呢?會是什麼樣的?突然,她害怕住下去細想。
風離御面色如沉水,語氣依舊是冷峻,正如他一手緊握的青玉筆,那樣握緊的力道,並不曾放鬆分毫,冷然揮一揮手道:“如此,你便能放心了?
下去罷,聯還要批閱奏章。”
“聯”,她微微一愣,清麗的容顏晃過一陣惶然,如盪漾開去的湖心粼波。他一次,在地面前自稱“聯”,這個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尊貴無比的稱呼。
月色空濛如許,落在人身上如披雪披霜一般。這樣炎熱的天氣,猶見西窗下,那漏下的月光有寒涼之意,滿地丁香堆積,亦如清霜覆地。
她沒有再說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她與他,何至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明明是近在眼前,卻彷彿相隔了萬水千山,無法攀越。
寢殿中靜寂的過分,他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蕭索,望着滿地月影,薄脣微啓,再多的話,到了嘴邊,最後只凝成一句:“你還有什麼要問朕?”
她輕輕抿一抿下脣,搖一搖頭,斂起衣裙一角,福一福身道:“臣妾告退。”
轉身,冉冉離去,纖弱的身姿,漸漸消失在瞭如霜的月色之中。
只餘大殿之中,一片黑潭般的死寂……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