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鄭芝豹再次提到的這個難題,鄭芝龍臉上頓現猶豫之色,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摩挲着桌上的茶盞,腦子裡亂成一團,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隨着流賊與後金的先後瓦解與覆滅,鄭芝龍在對朱由檢由衷敬服的同時,也對官軍表現出來的強悍戰力畏懼不已。
自從被賜封靖海伯,並再次大規模擴建在安海鎮的豪宅後,鄭芝龍逐漸把心思放在了官場上。
隨着大把銀錢的灑出,原先一直不把鄭芝龍這種海賊出身的新晉勳貴放在眼中的各路官紳們,也慢慢放下了架子開始與鄭家進行交往。
每逢那些在福建沿海各府有影響力的官紳家中有婚喪嫁娶大事的時候,鄭芝龍要麼親自到場恭賀,要麼打發鄭芝豹或其他親信攜厚禮登門,在這些厚禮面前,所有的成見都變成了或真或假的笑容。
在鄭芝龍的不懈努力下,上至各級衙門的主官、下到握有實權的衙門胥吏,只要一提起鄭家,那都要豎一個大拇指,但凡是與鄭家相關的事物,就沒有不順暢通過的,鄭伯爺的大名已經逐漸被官方廣泛認知並接受,這也讓極喜交際並極愛面子的鄭芝龍私下得意不已。
受到鄭芝龍的影響,鄭氏集團旗下的大部分大小頭領們,也逐漸開始將重心向陸地轉移,個人也是紛紛在泉州府、福州府等地買房置屋,藉着鄭伯爺的旗號與當地各階層人氏進行交往。
而由於這些人將手中大批的銀錢投入到了陸上,也從另一方面推動了福建沿海商品經濟的繁盛,泉州和福州兩府的商稅也有了大幅的增長,這讓相關官員們心裡也是樂開了花,最近兩年吏部兩府的考覈也是連續評爲了上等。
現在已經可以這樣說,最近兩年來,鄭芝龍以及一衆主要頭目們,已經放棄了原來漂泊海上的那種生活方式,在不知不覺間融入到了大明傳統生活方式,並且對這種新的生活方式產生了較爲強烈的認同感。
鄭芝龍現在糾結的就是這一點。
他心裡清楚,皇帝這次派遣欽差南下,爲的就是試圖讓自己服從開海的決意,而這個決定就是想把本屬於鄭氏集團的利益收歸朝廷,而一旦自己不去服從和配合,那就意味着與朝廷撕破了麪皮,從皇帝這幾年的強勢舉動來看,等待自己的將是毀滅性的武力打擊。
這種毀滅不是摧毀鄭家的海上勢力,而是把他們這幾年在陸地上所有的經營連根拔起,迫使他們將會不得不重回那種在海上四處劫掠和飄蕩的日子。
鄭家是有十幾萬手下,但鄭芝龍心裡明白,在海上,官軍拿他們一點辦法沒有,可是在陸地,皇帝只需派五千精銳官軍,這十幾萬人要是不跑,那很快就被絞殺乾淨。
狡兔三窟之策鄭芝龍早就想到並且實施過,向臺灣移民、把臺灣當做根據地這件事他早在數年前便已經着手施行,但自從他親自到島上實地勘察過後,這個心思瞬間煙消雲散。
地形複雜、植被茂密、煙瘴蚊蟲肆虐的臺灣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棲身之所,與大陸根本無法相比。況且這裡是生他養他的故土,不是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沒人願意離開故鄉。
“老三,你覺着,此次若是我等抗旨,那今後會如何?要是逼不得已之情形下,我等只得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你是否捨得?其他人會如何作想?”
沉默半晌之後,鄭芝龍盯着把玩茶盞的右手緩緩開口問道。
“大哥,說心裡話,這幾年咱們鄭家在福建已是紮下了跟腳,小弟這福建總兵也是威風的緊,那些文官胥吏見着我也是熱情之極,再不復數年前那般鼻孔朝天的模樣,家中的親眷子弟也是處處被人高看一眼,我這心裡頭也是開心的緊,若說舍,這心裡頭真是捨不得!”
鄭芝豹思忖一會後語帶悵然的開口回道,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迷茫,好像現在就要被迫放棄這攤偌大的家業一般。
鄭芝豹在福州和泉州兩地都有豪宅。自從當上福建總兵之後,兩年多來鄭芝豹一口氣納了五房妾室,這些妾室陸續爲他生養了七個兒子女兒,以至於他的宅邸不得不一擴再擴,一邊僱請更多僕從伺候這些親眷。
他當然明白大哥剛纔這番話是什麼意思,這是已經做好了和朝廷翻臉的準備,以防被朝廷所害。
可是,就如他剛纔說的那樣,真要讓他放下眼前的一切,帶着親眷家口亡命海上,這心裡頭實在是難以割捨。
“老三,咱們手下如此多的弟兄,這幾年大多也是如你我一般情形,憑着多年來的積蓄,過上了堪比巡撫、知府這等大官的好日子,咱們這根啊,已是紮下來了,有朝一日真要是回到過往那般,我估摸着許多人定是不情願啊!”
說完之後,鄭芝龍輕嘆一聲,心裡頭更是成了一團亂麻,鄭芝豹也是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花廳裡再次變得悄無聲息。
“大哥,我覺着咱們是不是想的太多了?此事或許並未如你我適才所說那般糟糕。
這數年來,聖上確是英明神武不假,但好似對我鄭家並無惡意。
大哥,你想想,大明勳貴雖是無權,可最初也是憑着戰功才得賜封,而大哥你這靖海伯可是未有一寸戰功,就因着幾年來不斷給朝廷輸糧,皇帝便賞了個爵位,這可是大明兩百年來頭一份啊。
就如我這般粗莽之人,也能得個實職總兵職位,手下也是滿編三千人的兵額,雖說這幫混賬玩意不懂得陸上戰陣操演,可好歹也是穿着大明官軍袍服,每月還能領着一兩的軍餉,這就是說,朝廷也是把福建總兵當做正經官兵來看待。
再說老四,去了京城才年餘,便由武職轉爲文職,成了正經朝廷命官,且還受聖上委派,去往泰西出訪遊歷,這不是明擺着被皇帝所看重嗎?
此次聖上所派欽差也是咱的老熟人,由此看來,聖上本意並不想逼迫我等過甚,應是以商量爲主纔對!”
沉默半晌之後,鄭芝豹忽地坐直身板看向鄭芝龍,把剛纔的心中所想一股腦兒講了出來,目中也閃爍着充滿希冀和期待的光芒,期盼着自己這個答案能得到鄭芝龍的肯定。
“唔,現下一切都是兩說着,晚上宴飲時,或許能從鄒部堂那邊探出點風聲來,到時候咱們再細細計較一番!
老三,現下時辰尚早,你去跟鄭七他們幾個交代下去,各人府上先收拾着,若事有不諧,先將家眷送走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