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藻對沈世玉的連番發問內心甚感不喜。但他知道對方雖然還是白身,這番話卻是以洪承疇親信的身份代替主人問話的,自己若是出言斥責那可是駁了洪承疇的面子。
於是他強忍心中不悅,淡淡的開口道:“前番朝廷調往內地之馬隊,大部爲領軍諸將之家丁親信,其日常受自家將主厚待,盔甲兵刃皆爲上等,糧餉供應極爲豐厚,上了戰陣自然會賣力拼命,其戰力當然可觀。更兼關內流賊上下俱爲草莽出身,人數雖衆,但日常幾無軍陣操演,兵刃鎧甲更是難與官軍匹敵,兩相相較之下方顯官軍強橫。可據本官所知,同等數目之官軍馬隊,遠非建虜之對手。自薩爾滸之戰以來,關外邊軍與之交手鮮有勝績!袁元素當初創建之數萬馬隊,早已分散在數十個將領名下,難以集結成大股騎軍出戰,故而纔有少傅切勿浪戰之言!至於戰意嗎,呵呵,或許有,或許無!”
“吾有些乏累,今日便議到此處。明日吾與子元前往錦州各處堡壘村寨巡視一番,之後吾自會向聖上奏報所見所聞,以供聖上決斷!”
洪承疇說完便起身離座,轉入屏風後面回房歇息去了。
方一藻站起身來整整衣冠,並不理會沈世玉和張鬥,負手邁步出了二堂,穿過大堂後與等候在衙外的親兵匯合,上馬回了錦州。
張鬥起身後目送兩位大學士離去,纔要轉身離開,卻被沈世玉叫住:“監軍慢行,洪公有請監軍往後院議事!”
錦州城祖大壽宅邸的書房內,吳三桂給自家大舅爺磕頭見禮後隨即起身。
“長伯,坐下吧,可曾見過你母親?兩環近來可好?你此次何事前來關外?某聽聞朝廷有意擢你出任寧遠總兵,真要如此的話,我家又出一位統兵大將,實是可喜可賀之事!”
一身寬鬆便袍的祖大壽坐在交椅上笑眯眯的看着站在面前的吳三桂,目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欣賞之意。他早就接報吳三桂帶兵出關之事,但並未考慮太多。
自家兒子雖多,但在文韜武略方面卻沒有一個能跟這個外甥相提並論的。自己和吳襄以及兩位堂弟都是年近五旬之人,已經到了考慮接班人的時候。放眼望去,後輩之中唯有吳三桂是爲可造之材,祖、吳兩家的將來幾十年的富貴榮華都寄託在了他的身上。
“回舅父的話,孩兒已去見過母親,父親大人近來身體欠佳,於病榻上時常唸叨母親;寧遠總兵之職乃洪督師親口所言,並道朝廷欲以此賞彰孩兒剿賊之功,敕書告身已在自京師送達關外途中。孩兒能有今日之顯,皆是託舅父看顧所致,舅父對吳家之恩,孩兒沒齒難報!”
吳三桂施禮後坐在了側位的椅子上,侍女端上茶水後轉身離開。
“兩環哪裡像個統兵大將!整日間病懨懨如同婦人一般!你看某跟你那兩位舅舅,整日騎馬習武、醇酒美婦,甚時得過病?稍後讓你表兄帶你去庫房,挑幾棵百年山參,着人送至薊鎮你父處,保管百病皆除!你母親自幼與某相厚,某自不捨得她遠去!”
祖大壽不以爲然的開口道。
吳三桂雖然並未直接開口說想接家眷入關,只說其父思念其母,但祖大壽一下子就聽懂了這其中的話外之音。聯想到朝廷將本已因剿賊而升至副總兵位子的吳三桂又提升一級,祖大壽馬上意識到這其中必有問題,所以他不動聲色的將吳三桂的試探駁了回去。
吳三桂見祖大壽如此態度,也只能忍住暫且不提遷移親眷之事,以免惹得舅父不高興。
“長伯,你入關剿賊時曾於洪亨九手下聽令多時,對其爲人處世應當知道不少,這人比之孫閣老、袁督師如何?此人久負盛名於朝堂,此來寧錦怕是於我兩家有些不利!不知其身邊有無廠衛在側!”
祖大壽早就聽說過洪承疇的大名,但兩人之間從來沒有打過交道。在得知洪承疇已到松山後,祖大壽生怕洪承疇身邊潛有廠衛,自己貿然去與對方見面會遭到抓捕,所以並未前往松山相迎。
自從崇禎二年的乙巳之變袁崇煥被錦衣抓捕,因害怕被株連率部返回關外後,祖大壽一直不敢遠離錦州城。期間崇禎下過三次聖旨讓其進京陛見,但都被祖大壽扔到了一邊。
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多大的禍事,要是領命回京,結果肯定是被處死,極端情況下很可能如袁崇煥一樣被凌遲。
“舅父且寬心,洪督師身側僅有數百親衛及數名幕僚,並無形跡可疑之人!論能力的話,洪督師久處沙場、智略深沉,孫閣老與袁督師怕是無法與其相比!但論對待手下優容,則孫閣老、袁督師比之要好上許多。洪督師馭下雖然並不嚴苛,可一旦事涉公務,那可是一點情面也不講的!”
吳三桂坐下後,端起身旁矮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聞聽祖大壽的問話後不由心中暗笑:自己這個舅父平時誰都不怕,唯獨畏廠衛如虎。錦州城裡一旦有了生面孔出現,舅父必定遣人前去查問詳情,總怕對方是廠衛的暗探。
“唉,在聖上及朝臣眼中,某就是個不忠不敬之臣子。擁兵自重、養寇自肥、不從朝廷號令。豈不知某擁兵避居錦州,實是因袁督師被逮獲從而懼怕皇家威嚴所致。祖某世受皇恩,數代爲大明出生入死,也算是立下些許功勞。若真是被朝廷枉死,實在是太冤啊!洪亨九此次來者不善啊,寧錦上下平時雖是於私利上多謀了一些,可卻不至因私廢公!某就怕朝廷誤判寧錦之局,特遣洪亨九來以勢壓人,使寧錦情勢難以掌控啊!某想過了,就算是現在放下兵權,想入京做一個無職無權的寓公怕也是不可得啊,聖上忍我多年,豈能饒得了我遼西上下?”
祖大壽身子往後一靠,苦笑着嘆了口氣道。
雖已過去了八年之久,但己巳之變時錦衣衛闖入軍中將袁崇煥逮治的情形卻仍歷歷在目。手握重兵、威震遼東的袁崇煥面對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卻絲毫不敢反抗,乖乖的束手就縛,在場的祖大壽及手下一干將領被嚇得渾身發抖。在袁崇煥被拿問之後,祖大壽不顧建虜重兵雲集威脅京城安全,立刻帶兵向山海關方向移營,最終毀關出逃。
洪承疇的到來讓祖大壽感受到了莫名的壓力。他知道皇帝派遣洪承疇來到關外只是第一步,後面肯定還有相應的的舉措,其目的就是削弱甚至摧毀遼西將門。隨着流賊的覆滅,朝廷肯定會騰出手來對付建州。而以他爲首的寧錦集團,就是擋在建州前面的一道門戶,也是朝廷怎麼也繞不過的一道坎。
祖大壽雖然清楚這一切,但他並無良策來應對朝廷接下來可能的一系列舉措,一個在劫難逃的年頭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之中,
雖然遼西將門平時與建州眉來眼去,兩軍交手後也有很多被俘的將領士卒投降建州,但祖大壽並沒有降清的打算,雙方現在的態勢其實更像是在互相利用。
自家人知自家事,祖大壽知道寧錦官軍名義上號稱十幾萬,實際能戰的也就幾萬人,大部分集中在錦州城周圍。而能與建虜匹敵的也就是各個將領手下人數不等的家丁而已。其餘的士卒平日都以種田爲主業,既無操演,也無兵甲,已與農戶無異。
他怕洪承疇在不瞭解事實的情況下任性妄爲,破壞當前與建州之間脆弱的平衡。
“孩兒但覺舅父怕是有些多慮了!在關內剿賊期間,孩兒亦曾與關內不少文官武將有過交往,也從中聽聞許多之前於關外不曾獲悉之情。孩兒歸納要點後得出一個結論:自崇禎八年後,今上性情似有大變!一改急躁易怒、動輒罪人之秉性,變得寬厚仁慈起來!舅父大人也知曉,自己巳之變袁督師獲罪、直至崇禎八年前,朝廷閣老重臣、地方總督巡撫更換頻仍,但凡剿賊不利抑或觸怒天顏者,輕則丟官去職,重則身首異處;但自崇禎八年起,無論關內戰局是否順利,朝廷重臣幾無受嚴懲者,更別提因此而身死者,閣老也已經數年未曾更換。別人不提,原薊遼總督吳阿衡應爲舅父熟知,其人昏庸貪鄙、懦弱不堪,任職期間與便是毫無建樹。若是按照聖上從前行事之風,此人早就論罪下獄,可今上也只是令其解職還家,並未逮治入獄。種種事端表明,聖上爲人行事已與之前判若兩人!舅父所慮之事孩兒自是十分知曉,但孩兒現下敢斷言,舅父但有向朝廷表明忠心之行,聖上絕無秋後算賬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