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知道他來了,男子微微轉身,望着他的方向,也不說話,就上下打量他,然後盯着他的臉不放。那平靜的神色中透着複雜,一雙眼睛深深的,讓人看不透。
東方夜依舊揚着一臉璀璨的笑容,迎了上去,一邊招手,一邊愉快地衝着他喊道:“六哥,六哥。”
東方謙怔怔的,一剎那恍然失神,心緒流轉了百千回,感覺此刻就像是在做夢一般。
他原以爲此生再也聽不到的親暱喚聲,又重新飄入耳內。看着那面上掛上的甜膩膩的笑容,彷彿又讓他回到了曾經的少年時代,而這,明明就發現在眼前,卻反倒令他感覺不到半點真實。
“六哥,我回來了。”東方夜開心地上前拉着他的臂膀,笑着說道。
東方夜仍是怔怔望着眼前之人如月下曇花般淡淡的笑容,滿是恍惚之色。
他任由東方夜扯着手臂,眼神複雜,漸漸漸漸地,脣角的弧度柔和起來,他衝着他靜靜點頭,反手拉着他的手臂,淺淺地笑了起來。
“小九。”東方謙輕輕喚他,隔了一會兒,柔聲問道:“小九沒事了嗎?”
東方夜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笑得更加開懷,“是啊,六哥,小九終於回來了,六哥高不高興?”
“高興。”東方謙一直在看他,頎長挺拔的身影臨風而立,如白玉般精緻溫潤的臉上浮現着柔軟笑意。
“歡迎你回來,小九。”他說。
東方夜嘴角咧開,眼裡笑意橫溢,側頭問她:“那六哥是更喜歡之前的我呢,還是現在的我?”
東方謙愣了愣,雙睫微垂,脣邊是一抹複雜難辯的輕柔笑意,沉着說道:“這兩者不都是你麼。不管是以前的小九,還是現在的小九,只要小九覺得開心快樂便好,這樣我都喜歡。”
東方夜看着他,越發笑得愉悅。“那就好。”
不管小九會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是真的開心快樂就好,六哥全都喜歡。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他心底一直都記得很清楚。
東方謙盯着他的臉,不懂他爲何一下子會有這樣愉快的表情。可他卻多希望他就永遠這樣暖暖地笑着,從不會離開。
東方夜想起了什麼,眉間忽地糾結起來,撇脣說道:“可是在那段時間裡,我好像對六哥很不好呢,六哥會不會生小九的氣?”
“當然不會。”東方謙卻笑着搖了搖頭,十分乾脆地答道:“我以前就說過的,無論小九做過什麼,六哥都永遠不會生小九的氣。”
東方夜滿心感動,扯着他的手上加了些力道,樂呵呵的道,“我就知道六哥不會在意這些,還是六哥對我最好了。一點也不像七皇兄,剛剛還想跟我扯舊賬呢,真是夠小氣的。”
東方謙輕輕笑了笑,仍舊是一臉的柔軟,他伸出另一隻手,就像以前一樣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沉默不語,心裡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東方夜笑了一陣,驀地放開他,逐漸恢復了一開始沉靜的神情,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地看着東方謙說道:“只是小九卻一直有個疑問想要問六哥。”他淺笑着微微俯身,貼在東方謙耳邊低語道,“都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依六哥看,我這弒母之仇到底是要報還是不報呢?”
這話一出,原本笑意柔和的身影驀地僵住,那從來都是溫和笑着的臉驟然變色,剎那間蒼白如雪。
東方謙的背脊繃得筆直。
他又像是弄不懂東方夜的意思,只呆呆地看着一臉迷惑的他,說不出話來。
東方夜面色不變,擡頭笑問身前臉上血色盡失的人,近乎偏執地又問道:“連六哥也答不出來嗎?”
東方謙靜靜地看着他一臉再認真不過的神情,淡白的雙脣微微動了動,終是沒有說話。
東方夜沉吟片刻,見此卻又很快釋然,聳了聳肩說道:“算了,既然六哥都無法做出選擇,那我也就不選了吧。”
東方謙臉色淡白,脣色也很淡,卻是微微扯起嘴角,勉強說道:“六哥還是那句話,只要小九開心就好。”
“是嗎?”東方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上又緩緩浮起溫和澄淨的笑意,拍拍他的肩膀,出人意料地調侃道:“不愧是我的好六哥,小九會一直記住這句話的!”
然後,他微笑着錯開東方謙的身子,擡走緩緩走到階下。
東方謙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漸漸平靜下來,語氣很輕,“小九想要的東西,六哥會一直保存好,直到小九親自上門來取的那一天。”說完,他收回視線,臉上微微帶笑,眼眸裡卻有些黯淡。
東方夜聽在耳中,步伐未停,只是一步一步卻走得舉步艱難。
記憶忽地如潮水一般涌入腦中,那些願意想起的、不願意想起的事情明明都已經過去很多年,此刻在印象之中卻如此清晰,仿若就發生在隔日。
“六哥,怎麼辦?怎麼辦……”記憶裡,那個早慧卻十分頑劣的小男孩大喘着氣的疾奔到一處宮殿內找他的救星。
那位溫文爾雅的少年聞聲很快便從裡面趕了出來,一手將差點摔倒的他扶起,笑意融融地問他:“你這個小淘氣鬼,是不是又闖什麼禍了?”
男孩雙眼灼亮,卻有一絲調皮,撅起了小嘴故意埋怨道:“哪有,六哥冤枉人。明明就是七皇兄先惹我的。”
少年微微一笑,不理會他的胡鬧,一邊替他抹去額頭的汗,說道:“來,小九告訴六哥,這次是做出什麼壯舉啦?”
男孩從他臂彎中遛了出來,得意地拍拍小手,“哈哈哈,我把七皇兄送給父皇的賀禮偷偷換成了癩蛤蟆。”
那本是東祈皇大壽之日,宮中卻並未舉辦壽宴,但身爲皇子,賀禮自然不可避免。東方昊因時常流連花巷、不務正業而惹得東祈皇發怒,爲了讓東祈皇高興些,東方昊便在這次的壽禮上多花費了心思。哪知道,擺在錦盒裡的玉佛莫名的變成了一隻癩蛤蟆,氣得東祈皇差一點七竅生煙。
東方昊白白吃了大虧,自是不會善罷甘休,這一查很容易便查到了某個罪魁禍首的頭上。那禍首雖然聰慧,卻始終是年幼,又哪會是東方昊一個快要成年的人的對手。所以這位禍首隻得逃跑到他六哥這裡尋求庇護了。
少年聞言,不由輕笑出聲,一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輕聲道:“你呀,真是胡鬧。”
“哼,誰讓七皇兄上一回夜裡故意扮鬼嚇唬我的,我不過是纔跟他討要了一點點利息而已。”男孩嘻嘻一笑,狡黠的轉着眼珠子,說着,他還用大拇指與食指比了一段小小的距離。
少年又是笑了笑,神情寵溺地看着他,沒有做聲。
男孩雖然爲報仇而高興,可心中對於東方昊的報復卻始終有些害怕的,於是過了一會兒就笑不出來了。撇着嘴可憐巴巴的對少年說:“七皇兄剛剛放話說了這次一定不輕饒我,六哥,你說他會不會揍我呀?可是,我若去找父皇幫忙的話,父皇之後一定會把我丟到太傅那裡去,那我還不如讓七皇兄狠揍我一頓呢。”
少年無奈地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來擰過他的小臉去,忍不住輕輕笑道:“放心吧,這不是還有六哥嗎。”
於是,男子終於在他保證下又樂呵呵的笑了起來。
而後,隔了數日。
少年卻身負重傷的躺在榻上,男孩則是半蹲在身前,溼漉漉的眼裡滿是擔憂,“六哥,傷口疼不疼,要不要小九幫你呼呼?”
少年舒展眉頭,衝他勉強一笑,“不要緊,多養幾日就好了,小九不要害怕。”
男孩強忍着沒哭出來,話語中卻滿是懊惱與自責,“七皇兄太狠了,竟然對六哥下這麼重的手。明明害他的人是我纔對,都是我連累了六哥……”
少年伸手探着他的眼睛,柔聲道:“小九不哭,六哥真的沒事。”
男孩癟嘴點頭,很快又堅定地笑了起來,目光明亮,“六哥,等我長大了,再幫你報仇好不好?”
“好。”少年輕輕在笑,眼角仍是寵溺,“但,六哥希望小九往後都能過得快樂。”
但六哥希望小九往後都能過得快樂……
話,不斷在耳邊迴響,東方夜艱難的擡着步子往前走,剛纔還笑吟吟地臉緩緩沉了下來,黑眸中難掩濃重的寂寥。
待回到九王府之後,聽聞花朝還未從昏睡中清醒過來,東方夜便就直接回了房內看她。
室內一片靜謐。
東方夜放輕腳步入內,低眉凝視着榻上猶自昏睡不醒的女子,修長的手指極其輕盈地緩緩拂過她蒼白的小臉和未曾舒展的眉尖。
他抿了一下脣角,慢慢地開口說道:“當年我也曾想過像娘子這般一直沉睡下去借以逃避一切,可後來我還是醒過來了。其實,我還是很難過。娘子,我是真的很難過……”他說完,神色漸漸飄忽,若隱若現的濃眉之間有解不開的鬱結,目光也已不復平日的灼灼熠熠,清朗的臉上,雖不見曾經的傷痛,卻隱藏着一層更深的心灰。
他兒時被皇兄們單獨扔進陰暗密林沒有絲毫害怕,從猛虎下逃生沒有絲毫恐懼,在諸多刺客層層截殺下沒有絲毫畏怯,可在那一晚他卻不由退縮了……
那個曾經一心疼愛他的六哥,那個他一直敬愛着的六哥,那個告訴他只要他開心就好的六哥,卻竟然在他的眼底下,直直的用刀插入了她母妃的胸口。
他曾經最愛的兩個人,一個是母妃,一個是六哥。
可最終,六哥卻親手殺死了他的母妃。
這筆賬,究竟該要怎麼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