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深時,山雨已收,天際羣星交相輝映。
浮蘇被緊緊擁在溫暖的懷抱之中,她仰面看向羣星,心中再無往日看星空時無法抹去的寂寥。如今,身與心都被填滿,連靈魂與經脈丹田也充盈無比。比起吃下世的肉,上世的肉果然要滋補很多很多很多。
境界桎梏只能靠自身突破,外力所補充的靈力並不能用來突破關竅,所以縱然浮蘇現在丹田經脈之中的靈氣遠遠高過化神期大圓滿,但她依舊不能化神返虛。至於天宸用什麼方法,讓她的丹田經脈容納這麼多靈氣,浮蘇連問的念頭都沒有。只需要知道,這些靈力足夠小黃豆吃,而不使她境界倒退既可。
只是,兩個時辰原來是如此短暫,怪不得詩人們說“剎時歡會”,原來真的是剎時。再過一刻鐘,天宸便又會重新沉寂下去,再見不知是何日,更不知在見到他之前會發生什麼:“天宸。”
“莫總是將我與我的下世當作兩個人,分明是同一人,雖我下世還不能盡得記憶,但並非沒有感覺。因此,我下世無法對是魔女的你下殺手,雖心中想法般般,卻哪回見你,不是輕輕鬆鬆便由你逃開去。我下世並非如你所想,既要勾着魔女,要想與師妹結伴永生,若不是神魂之中自有印記,在我下世手中魔女早已死千百回。”按天宸的脾氣,管是不是手無寸鐵,沒有反擊之力,該一杖拍死的就什麼也不用講究,拍死算完。
“這麼說光頭還對我手下留情了。”浮蘇撇嘴,反正她就是不能把光頭和天宸當一個人,不能就是不能,反正不能。
看着她這份彆扭勁。天宸又是一連串笑出聲,重重掐一把她的臉頰道:“你就騙得我團團轉吧,到時莫怪我揍你。”
天宸再也不說什麼“我下世”。得開始讓浮蘇明白,是一個人。雖則有時候。天宸看着自己下世被浮蘇欺負十分憋氣,但天宸還頗爲可樂,無數年前,自己這樣青澀懵懂的樣子,確實相當有意思。要說找樂趣,從自身找到的,除卻一樂。還有更多的曼妙體味。
“光頭現在揍不過我。”浮蘇得意洋洋,然後又蔫下來,光頭打不過她,那是建立在她能用劍意的基礎上。於是她只得換個說法:“就算是魔女浮蘇,至少也跑得贏光頭。還有,小黃豆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小黃豆……你就這麼稱他。罷了,隨你,沒什麼了不得來歷。非下世之大能,也非轉世之強者。只因原本不應出現,天道所不容,便需用本身真元靈力進行先天蘊養,因此才分外需要耗損靈力。”天宸掐算着時間快到。便勸浮蘇先提前走,否則她又得編瞎話來開溜。
浮蘇心中雖有不捨,倒也不作扭捏之態,不管會經歷多麼長久的別離,只要此心已定,倒也不會覺得太過寂寞難捱,何況光頭還是能調戲一下的:“那我走了,你……你早點出來。”
“我應你,去吧
。給令尊帶句話,未必拋情棄愛方能成聖。”天宸說完便將浮蘇往外一推,省得兩人眼望眼,都生出不捨來。長久不相見,是爲了更漫長歲月的相伴,如此,不需在此刻不捨。
飛出去好遠,浮蘇纔回頭看一眼,然後堅定地駕法器飛往漳洲,雖不知下次相聚是何時,但蒼詰一千多年都能等,天宸總不會讓她等一千年。心中歡喜,靈魂餮足,便連等待也清美起來。
到漳洲城時,恰逢午夜,浮蘇進屋是特意動作輕一些,生怕打擾了屋裡入定的人。但浮蘇才一落地,就看到蒼詰眼神賊亮地看着她:“爲父是不是該給你定個規矩,姑娘家,一天到晚在外邊晃來晃去,半夜纔回,這什麼規矩。推算好幾回,連你的去向爲父都算不出來,做什麼去了。”
蒼詰哪是在責備浮蘇,他純粹是在找做父親的感覺啊!訓斥晚歸的孩子,不正是父親該乾的事麼,所以到半夜蒼詰都在等着,大魔的癖好總是這樣奇奇怪怪呀。
浮蘇沒好氣地看向蒼詰:“老爹,你嚇我一跳,我還以爲有鬼呢。”
“也差不多了,你再不回,我就準備化爲厲鬼找人算賬去。”蒼詰雖然算不出浮蘇在哪,可浮蘇和誰在一起,他蔫能不知,大半夜回來還能幹什麼去了,小兒女偷歡作樂的事唄。
“老爹,我見到天宸了……”說這話時,浮蘇臉上的笑甜得能抹下來擱鍋裡熬糖。
這甜死人的笑看得蒼詰不住搖頭:“怪不得境界又回來了,靈力比大圓滿還充沛上許多。別傻笑,趕緊回去調息,難道還要爲父教你不成。”
“噢,好。啊,對了,老爹,天宸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他說未必拋情棄愛方能成聖。”浮蘇說完也不管這話會讓蒼詰怎麼思緒翻騰,她只滿心歡喜回屋靜坐調息。
蒼詰若說不想成聖,制衡於天道之上,那是不可能的。但和制衡天道比起來,顯然妻女要更重要得多,不過,如果不拋情棄愛也可以成聖,蒼詰自然願意:“不拋情棄愛如何成聖,那日聖境開啓,我便已有所覺,若想進入其中,必先放下心中所愛,心中所掛。”
想到最後,蒼詰琢磨着還是得抽個時間去問天宸,這不清不楚一句話讓浮蘇捎來,難道還指望他跟禪宗那些光頭似的,瞬間頓悟麼。但,越過竹蔭小徑時,蒼詰忽然停下腳步,他看着那條幽深得仿如通向未知的小徑,心中似有大呂黃鐘響徹:“道……”
“成聖不止拋情棄愛一條道,只不過這條道要自行摸索,無前車可鑑。浮蘇這丫頭說過一句話,世間本沒有道,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成道,不拋情棄愛而成聖的這條道上,我是踏破荊棘的第一人。”這種事,是蒼詰喜歡做的。能人做不能,成人所不成。
接下來的日子,蒼詰除了守着正漸長成形的妻子外。便是思索有情成聖之法。
浮蘇則想着回乘雲宗一趟,她想回乘雲宗把七星的事給上元真人說一說。浮蘇卻比鴻影還離不得蒼詰,誰讓她身體裡有小黃豆呢。想想三娘那黃豆都早成包子了,她的還是一點沒漲,真讓人憂傷吶。
“老爹,我快去快回也沒幹系吧,您未必非陪着我不行。”浮蘇再怎麼也是回宗門,妖物再如何不長眼。也不敢輕易上大宗門去,強者太多,尤其是劍修門派,妖物要是嫌命長才倒可以進乘雲宗逛逛
。
但蒼詰卻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乘雲宗那些“低階”修士。女兒當然只有自己親自看着才能安心:“既是午後就回,爲父便陪你走一趟,省得爲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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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蒼詰堅持,浮蘇就不再言語,要蒼詰把自己的易容功法散去後。浮蘇便換上帶有乘雲宗刺繡印記的衣裳。蒼詰則一抹臉,把臉上的皮揭去,早在教浮蘇易容之法時,浮蘇就看過蒼詰的許多張臉了,所以哪張臉她都能適應。
蒼詰的真正面容。卻正是在鶴鳴淵澗底時,浮蘇在水邊見過的容貌,這也是秦止該有的容貌。蒼詰的易容之法,也是在去玄冥後才學會的。
一路飛行至乘雲宗,上元真人正在就弟子們修行上遇到的問題答疑解惑,聽小童來報“秦真人到訪,浮蘇師叔拜見”,上元真人便示意暫歇。待秦止進來,互致問候後,秦止便在自顧自飲茶食靈果,由得他們師徒談七星的事。
雖上元真人早已有所準備,但聽得當年悉心教導的大弟子已化妖,卻仍是半晌無言。這事從外人嘴裡聽來,與從自己弟子嘴裡聽來不同,浮蘇的話上元真人無有不信:“他爲何……”
浮蘇知道上元真人是想問“爲何不回來”,但大約覺得問這句話現在也已多餘,但浮蘇還是應聲答話:“師傅,七星師兄說——回不去了。”
上元真人點點頭,沒再言語什麼,浮蘇和在場的一衆師兄師姐都看得出來,上元真人爲此很是神傷。弟子們各自寬慰上元真人一兩句,各自心中卻也不免悵然若失,今日,他們失去大弟子的失去大弟子,失去大師兄的失去大師兄,失去幾百年的人,以爲有幸能失而復得,結果卻是比失去更令人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殘酷事實。
“倘若你們記他的好,見到便殺了他,就是對他最大的回報。”蒼詰冷不丁來這麼一句。
宗正帶頭瞪向蒼詰,上元真人卻擺手說:“莫如此作態,秦真人沒有說錯,斬了他帶回魂魄來。若能以不滅心燈蘊養三十六日,七星還可重新轉世投胎,如此才真正是有相見之日。”
蒼詰一句話就讓他們從傷神中走出來,自然不會告訴他們,妖主也是應運而生,不是誰都殺得死的。但,總要讓他們存有希望,做爲“好爹”豈會讓閨女爲師傅師兄們失魂落魄。
殿閣中,忽有一陣清如天籟的樂聲響起,樂聲是自蒼詰身上傳來,浮蘇看向蒼詰時,卻見他臉色大變,話也不說,人便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句話來:“浮蘇留在乘雲宗,爲父自會來接你,上元真人,勞你用心看護。”
“秦真人客氣了,我的弟子我自會好好照料,哪用秦真人多言。”
上元真人又把蒼詰給氣着了,這話外的意思分明是說——我的弟子我一直照料得好好的,倒是您這做父親的,一直以來可曾好好照顧女兒。
“師傅,您就別爲我氣老爹了,上回他被您氣得憋了好幾天呢。”
“不念一念,氣他一氣,他就會忽略曾錯過的一千多年。”
浮蘇不由失笑,卻也不由得看向蒼詰離去的方向,好像事情挺糟糕,那天籟般的樂聲,難道和鴻影的轉世託生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