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緒是可以感染周邊的人的。
在笑聲中你也會不自覺地微笑,在痛哭中人也會不自覺哀慼。
灰原的變化迅地擴散了出去,最先被影響的就是袁來,他陡然間覺得心沉重了起來,如壓大石,戰意低迷。
就連眼前的景色也開始顏色淡化了。如果說原本這世界是一副色彩明麗的威尼斯油畫,那麼在此刻,油畫開始褪色,淡化,猶如注水。
這種光線色彩的變化宛如一位高明的畫師出手,洗去深色,深藍近漆黑的夜空也開始淡化,由深夜,轉爲晨光熹微。
同時也洗去袁來的僞天地施加在灰原身上的影響。
這種擴散還在繼續。
以至於如一種通過空氣爲媒介的疾病般,迅播撒開去,戰臺之下的人們忽然也受到了影響,覺得心情陰鬱起來,如果非要形容,倒有些類似霪雨霏霏,薄暮冥冥。
越是修爲低微的受到的影響越大,越是修爲高的人物越能窺探出其隱含的高明力量。
“這絕對是一種極爲高階的法訣。”
盧掌茶擡起手,在自己眉心一點,而後才吐出一口悶氣,他面色嚴重道:“灰原自身的情緒變化竟然可以這麼大範圍地影響其他人,這已經不是侷限在‘技’的層面,而是有些‘藝’的味道了。”
“藝?”韓大野忽然開口詢問。
“技、藝、道。是戰鬥乃至於世間一切本領的三種境界。”
韓大野點點頭,目露思索。
樓閣內,一位修行者忽然開口說:“三年前,我在南洲遊歷的時候,曾經在南宗山門居住過一段時間,當時有幸與籍大師探討修行,籍大師說他在琢磨一種劍訣,今日看來劍訣已成。”
“哦?所以說灰原現在的變化是修行了那劍訣?”
“自然,他畢竟是籍大師的唯一弟子。”
衆人醒悟,不禁更加感興趣,籍大師乃是極有名望的前輩,既然出手定然並非凡品。
今日這劍訣恐怕也是第一次顯露在如此堂皇之地。
袁來不動了,因爲他的神識忽然無法鎖定對方了,兩人距離如此之近,兩人神識從來都是互相牢牢鎖定的,在之前的交鋒中,甚至也多次有神識上的些許碰撞,然而此刻,袁來驚愕地現,灰原的身形飄忽了起來,用肉眼看,他分明是穩穩當當地站着,但是在神識中他這個人似乎都消失了,就像潛入深海的魚。
袁來忽然醒悟到了修行者的缺陷,當習慣了神識掃視之後,當被對手矇住了神識這雙眼,他便成了盲人。
但是這種情況卻並不陌生,他瞬間就想起了隱山,想起了陳書畫拋飛道果後的那場大霧。
此刻的情況與當時何其相似。
當初,灰原穿行於白霧中,時隱時現,此刻,袁來的眼前並無遮擋,但是他已經無法定位對手的位置。
這應該就是灰原的某種手段,袁來謹慎地不再進攻,轉入不動的防守。
灰原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他似乎是忽然走神了一般,心神不知飄往何界,整個人的氣質都變得縹緲虛無起來。
而從他身上傳遞而來的哀傷的情緒卻越來越濃,哀莫大於心死,灰原此刻似乎就是用了某種秘法讓自己達到了心死的境地。
這種境地下的人會變成什麼樣,袁來無法想象,但是他起碼能猜到一點,當灰原的心緒徹底沉寂如死灰之時,他就再也不會受到人的主觀情緒的干擾。
他如此哀傷,以至心無旁騖,不在此界,所以他不會有懼怕之心,不會有諸多人的煩惱,不會因何事喜悅,也不會因何事悲傷,更忘卻了恐懼,也忘記了……懼怕。
忘記懼怕?
袁來想到這裡,頓時悚然一驚!
因爲他忽然想起,勢的真意在於威懾,在於敵人的忌憚之心,但是當灰原失去了這種情緒的時候,那麼……自己的勢還存在麼?
當然。也就不存在了。
就在這時候,他剛剛驚醒的時候,一道黯淡的劍光斜斜飛來,那劍光並不狠辣,也無鋒銳,就像是心灰意冷的人的隨意一瞥,就彷彿是喝醉的酒鬼拋飛的酒罈。
那般隨意,之所以隨意因爲灰原此刻眼中並無敵手,那奇妙的哀傷將一切情緒淹沒,只留下一種戰鬥的本能。
袁來沒料到灰原不僅僅整個人在他神識中失去了蹤影,就連劍也失去了形跡。
斜斜的劍光在他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輕易地突破了他所有的防禦,刺在他的腰間。
幾乎沒有疼痛,這把殘缺的山劍很涼,腰間的皮肉只感覺微冷,彷彿冬日的寒風吹起了他的棉襖,讓風雪怪獸在那裡舔了一下。
有些癢。
然後大片大片的鮮血涌了出來,瞬間將青衫染成紫色。
不等袁來做出應對,灰原的下一劍又來了。
這一次,他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劍來臨的,但是他卻陡然間喪失了抵擋的心意。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就定定地看着劍來,並不想去抵擋,人之所以抵擋刀刃加身,很大的原因不外乎懼怕受傷的疼痛,這是本能,然而現在他卻感覺不到疼痛,所以身體的本能放棄了抵擋的想法。
他被本能支配了。
幸好,神識還保持着清醒,袁來急忙操控着青藤將自己死死纏繞保護起來,青藤來歷神秘,極爲堅硬,又極爲柔軟,然而山劍畢竟來頭更大,此刻雖非全力斬出——事實上,灰原此時的狀態並沒有辦法將自身實力完全揮出來——但是,也非青藤能完全阻擋住的。
只聽隱隱金鐵交擊之聲,熒光爆裂起來,青藤寸寸斷裂,山劍不斷切斷青藤,被斬斷的藤蔓還未落地就變得灰白,成粉消散一空。
終於,它斬斷最後一道藤蔓,進入了袁來的身體。
入肉的時候是平斬,之後就是刺。
袁來一動不動,生生看着山劍刺入他的肩膀。
感覺着冷冷的劍刃穿透皮肉,卻絲毫不覺疼痛,這種感覺格外的恐怖。
“永寂。”
灰原突然吐出這兩個字,袁來看到灰原的眼睛瞬間的一片清明,只聽灰原低聲說道:“我沒學會臨界法門,但是我會這個。”
“這是什麼?”
“不戰而屈人之兵。好了,小心。”
灰原說完,飛快後退,同時他眼中神光再次消失,化入死灰。
他彷彿在人與非人的兩種狀態間自如切換,轉換之間,暗藏天機。
袁來的身體忽然恢復了疼痛,他痛呼一聲,急忙後退,心中駭然,灰原的這劍法實在是讓他摸不到一點形跡,這彷彿是某種特殊的天道,竟然能夠讓他生不起抵抗之心,每當灰原劍來,他的身體必喪失反擊的想法,任憑心中如何急迫,身體卻不聽使喚!
這……太過匪夷所思!
他踉蹌後退,連受兩劍,渾身已鮮血淋漓,而更可怕的是一種無力感,他開始不禁想若是繼續下去,自己豈不是成了案板上的魚肉?
除非,提前反擊,轉守爲攻。
然而……灰原會給他這個機會麼?
當然不會。
袁來剛剛站穩,吐出一口血沫,就果然看見灰原一劍再臨。
這一劍,依舊毫無殺意,蹤跡全無,根本無法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