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九歌不會忘記,這座墳塋,正是當初她誤入岐山、借宿民家的那次,給那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和她的獵戶相公堆起的。
如今想着那時候的事,婦人的容貌已經模糊了,百里九歌只能記得婦人的肚子也有五六個月大,最後卻爲了那個負了她的男人,將自己和孩子的命運,結束在一把剪刀之下。
惋惜之餘,百里九歌亦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再來故地的一天。
一粒塵埃鑽進了百里九歌的眼睛裡,細微的不適,令她回過神來,視線往旁邊一斜,望到了亮燈的民宅。
人都死了,這裡還點着燈,現在住在這裡的是什麼人?
百里九歌突然覺得陰森森的,對容微君說:“我們繼續找夜光草吧。”
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了。
門下的人掌着一支蠟燭,燭火映着那蠟燭的顏色,像是一段孝縞,也將那人的臉從下至少照得有些猙獰。
這是個穿着粗布衣的老伯,百里九歌確定自己沒見過的,但卻有種熟悉的感覺。這個人他是……
“兩位,你們這是在山裡迷了路?”那老伯詢問,看他的表情是好心的。
容微君拱了拱手說:“在下兄妹二人是要翻山趕路的,只是恰好路過而已,不小心驚擾了老伯,還望您老別見怪。”
百里九歌也說:“不好意思了,老人家,你回屋休息着吧。”
這老伯掌着蠟燭,步伐有些不穩,朝着百里九歌走來了幾步,隔着三尺的距離,用燭火把百里九歌照了一遍,詫異的問道:“我剛纔看見你的墳前站了很久,還以爲你是認識這裡原來的主人。”
百里九歌反問:“老人家你是後搬進來的?”
老伯回答:“我也是這山裡的居民,房子被雨水沖垮了,想找個終老的地方,也打算着出山。也是運氣好,找到這麼個空屋子,就住下了。”
“這樣啊……”百里九歌也無心問那麼多,找夜光草要緊,她拱了拱手說:“老人家去休息吧,這都三更半夜了。”
“唉,人老了,睡不着啊。”老伯嘆着氣,忽然面色浮上惆悵,他看向那座無字墓碑,蹣跚的走近,擡手撫上了墓碑,幽幽道:“也不知埋骨在這裡的人怎麼這樣淒涼,連名字都不敢留下。”
百里九歌不太好受,自己並不知道他們夫婦的名字。
就在這短暫的失神間,身旁的空氣突然一冷,百里九歌驚了驚,身體的本能讓她上身後仰,這一瞬看見一支匕首就擦着自己的胸口劃過。
“你是誰?”百里九歌順勢倒下,用手撐地,倒飛出七八尺遠。
容微君把百里九歌護在身後,十指間,銀亮的絲線閃着月夜的流光。
老伯這一刀失手了,咬牙切齒道:“果然功夫不錯。”
“你是誰,爲何要暗算我?”百里九歌冷聲問。她不會忽視老伯扭曲的臉孔和眼底的恨意,只是她何時得罪了這個人?
老伯忽然衝了上來,“百里九歌,納命來!”
容微君出手
,銀線和匕首相撞,叮的一聲,將匕首打飛出去。
這老伯顯然修爲不深,丟了匕首後,人也被容微君的內力撞出去,後背重重的撞在墓碑上,一口血噗出來。
他還指着百里九歌,恨恨的嘶吼:“我家大人因你而死,我們被你拖累得遭人滅口。你該死!你該死!”
百里九歌怔住,一道念頭閃過腦海,“你、你是……你是姒瓏的手下?”
“是你害了我家大人!害了我們這些人!”
百里九歌回憶着姒瓏的死,記得姒瓏死後,自己因爲情緒激動而暈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山水別院了。那之後姒瓏在岐山的據點發生了什麼,自己並沒問過。眼下聽這老伯所言,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百里九歌問道:“我不知道你們出了什麼事,你剛纔說你們遭人滅口,這是怎麼回事?”
“你還裝不知道?”老伯仇恨的盯着百里九歌,“那日周世子把你帶走後,我們這些姒瓏大人的手下,還沒有商量好要怎麼辦,就有一夥白衣人闖進來,見人就殺,最後只有我一個人逃出來!”
百里九歌的身子發冷。白衣人,那不就是蒙面人的手下嗎?
“是上任生靈君他下得殺手?他是要跟你們陰陽家的宗主掩飾,姒瓏是他殺的嗎?”
“是又怎麼樣?”老伯喝道。他們陰陽家行事機密,等級森嚴,但決不允許內訌。如果不是宗主授意的,自相殘殺的罪魁就一定會被全教通緝。何況那位對姒瓏大人動手的,還是個已經退位的長老?
百里九歌說:“你可知道,玉靈君前陣子還被那個人給殺了嗎?冤有頭債有主,是他殺了姒瓏和你們,你既然有心爲姒瓏報仇,爲何不去跟你們的宗主言明?”
老伯啐了一口,哈哈大笑:“百里九歌,你話說得好聽,是不想承認你拖累我家大人的事吧。我知道我到不了宗主的面前,就會被人殺死,還不如在這裡老死。沒想到你會到這兒來,百里九歌,我就是化成灰也認得你。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對手。”
百里九歌心裡發沉,說道:“我要是你,爲了給姒瓏伸冤,哪怕可能會被人殺,我要試試能不能走到宗主的面前。”
老伯啐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也是個惜命的人!”
百里九歌咬咬脣,真不想繼續再這裡浪費時間。
容微君也依舊是溫和的笑着,笑意不達眼底,“這位老伯,惜命沒什麼不對,只是你殺得對象不對,就這樣待在深山裡不出去,心中無愧嗎?”
老伯苦澀的說道:“我老婆早就死了,膝下兩個女兒,一個叛出陰陽家,另一個和我說辦完了事就來這裡找我。我等了她一年了,她也沒有回來!我不繼續等她,我要怎麼辦?”
百里九歌聽着這話,覺得有哪裡不對,身子顫了顫,她驚呼:“你姓廖?”
“你怎麼知道我姓廖?”
百里九歌不答反問:“你是廖昔螢和廖寒蟬的父親?”
“怎麼,你見過我女兒?昔螢還是寒蟬?算了
,寒蟬那個叛徒我不要了。你告訴我昔螢呢,昔螢在哪裡?她什麼時候回來找我?”
老伯的急切的、希冀的問着,方纔的恨意似乎淡去了,此刻他只是一個留守空巢的老父親,在茫然的歲月中等待女兒的消息能夠傳來。
“我……”百里九歌僵澀的說:“我聽寒蟬提過你,她還和我說,自從姒瓏死後,沒有了你的消息。”
“我不需要叛徒的關心!”老伯又恨又悲的呼喊,茫然無措的求着,“昔螢呢?告訴我昔螢在哪裡,她都一年沒來看我了……”
百里九歌語塞,她實在沒法直說,廖昔螢已經死在自己的刀下了,更不想跟老伯數落,廖昔螢到底做了什麼、害死多少人。
她只能道:“廖昔螢去了湘國,在她師父那裡。你要是想念她,就去她師父那裡找她吧。”
“在她師父那裡……那她就是還好好的,一定在和她師父學本事,我就知道那孩子是個爭氣的人!”老伯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激動的不知所措。
這歡喜的笑容,刺得百里九歌的心微微發痛,她在心中道:寒蟬,你不是想說服你父親不再執迷陰陽家了嗎?廖昔螢的事是我欠你的,我無法還你一個姐姐,這次找到了你爹,我讓他去湘國見你……
容微君笑吟吟的問:“老伯,既然是知道了令愛的消息,就趕緊啓程去尋她,耽誤了時間可不是好事。”
“好、好,我去找昔螢,我去找昔螢……”老伯喜悅的說着,有些無措的踱來踱去,突然間纔回過神來,瞪着百里九歌,眼中再次現出狠戾的光,吼道:“百里九歌,我要爲我家大人報仇!”
老伯翻手一揚,十幾只紅色的蟲子,像是飛鏢一樣朝着兩人撲來。
是貪吃蠱!
銀線在這一刻劃出彎月形的弧度,十幾條銀線一齊出手,把蠱蟲盡數斬作兩半。
同時百里九歌也擲出了羽毛,就紮在老伯的睡穴上。
老伯兩眼一直,極不甘心的暈倒在地,臉上還保留着扭曲的恨意。
“小容,我們繼續走吧,找夜光草要緊。”百里九歌拉了拉容微君的袖子,轉身就走了。
容微君翻腕,銀線服服帖帖的滑進了他的袖子裡。容微君搗着袖子,面色如常的掃了眼那老伯,笑嘻嘻道:“陰陽家的事我不怎麼清楚,不過墨漓的那個義兄,是可以給姒瓏伸冤的吧。”
墨漪嗎?百里九歌搖搖頭說:“墨漪的心臟裡有寄生蠱,他家裡人的性命也拿捏在那個蒙面人的手裡,他現在除了忍,沒別的辦法。”
容微君聳了聳肩,“忍字頭上一把刀啊……說起這個忍,我倒是又想起從前和墨漓在朝都的日子了。轉眼間物是人非,什麼朝都,什麼大商,都已經跟着死了的昭宜帝一起作古了……”
百里九歌笑了笑:“小容,你怎麼還感嘆這個?不像你的性格吧。”
“嘿嘿,這個嘛……”容微君摸着後腦勺,後面的話不說了。轉眼間,他又是那個對世事渾不在意、只求逍遙遊歷的子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