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災難性的一天。
宋城的百姓們原以爲這些官軍是保護他們的,是值得信賴的力量,他們甚至在官軍最初到來的那幾天,自發的組織起來前去勞軍,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僅僅十幾天之後,這些人就撕破臉皮,變成了可怕的野獸,野蠻的搶走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值錢的東西,而一旦有了所謂正義凜然的理由,官軍們的行徑甚至比叛軍還要殘酷。
於軻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以前在史書中他也看到過描述此類事件的字眼,那也只不過是區區幾個字一筆帶過,所用的字數遠不及帝王將相們的一言一行所用的描述,現如今親眼所見,他在真正被震撼,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亂世不仁,人爲草芥。
他站在客棧的閣樓上,從那狹小的窗戶向外望去,看到的是打着“大唐”旗幟的官軍們,不顧一切的闖入民宅,掠人財富,淫**女。
看到的是如狼似虎的沙陀騎兵,揮舞着他們手中的馬刀,無情的砍殺那些阻礙他們搶掠大唐子民。
看到的是維繫生存的財富被搶奪後,絕望哭泣的百姓。
看到的是被姦淫侮辱後,吊死中枯樹上的婦女。
耳邊聽到的,是貪婪的喊叫,是驚恐的哭泣,是絕望的哀求。
……
這就是那個令無數人爲之神往、驕傲的大唐嗎?看不到榮耀,看不到輝煌,只有冷酷的鐵蹄與白晃晃的兵刃,她竟然可以這樣殘酷的對待自己的子民,這樣的大唐,究竟是引以爲傲的國家,還是敵人?
這樣的疑問反反覆覆的在於軻的心裡迴響,他和後世之人一樣,只道曾經的大唐盛世是何等的光耀四方,而那沒落之後的淒涼與殘敗卻從不願去細想。
人啊,總是願意去沉浸在往昔的煌輝之中,卻不敢去面對真實殘酷的現實。
那一卷卷厚重的歷史,那一段段驕傲的歷史,此時在於軻看來,只不過是某種改頭換面的精神鴉片罷了。
“快開門,快開門!”
一陣狂妄囂張的叫喊聲將於軻從感嘆之中驚醒,俯視下去,卻見客棧的大院之外,一夥神色興奮的官軍正在敲鼓似的狂拍着大門,看來,“緝盜”的終於找上門來了。
他們所住的這間客棧本來就在沙陀的軍營旁邊,理應最先被光顧的,只不過沙陀人也是有經濟頭腦的,一開搶就直奔最富裕的東城而去,西城這一帶的貧困戶自然是先放一放,所以在最初的幾天裡,這間客棧反倒沒有人問津。
再後來**也加入了搶掠的隊伍,宋城就那麼多人,萬把號人都紅着眼想發財,所謂粥多人少,搶到這個時候,就是大街上窮要飯的也要搜上一搜,更何況是這麼扎眼的一間客棧。
客棧的掌櫃還不及奔出大堂,門便是被強行撞開,十幾名官軍呼啦啦一下衝了進來,爲首的乃是一名火長,這些官軍皆是身穿金甲,顯然與別家官軍服色不同,於軻一眼便認出,這一夥官軍乃是神策軍。
神策軍本爲隴右節度使所駐守臨洮城西的軍隊,安史之亂時,奉朝廷之命入援,後歸宦官魚朝恩所屬。廣德元年吐蕃進犯長安,代宗出奔陝州,魚朝恩率神策軍護衛,隨入長安,從此神策軍便成爲中央禁軍。自德宗時“涇卒之變”後,德宗認爲文武臣僚皆不可信,遂命宦官分領神策軍,爲左、右軍中尉,自此之後,宦官便在事實上控制了禁軍,從而掌握了朝廷,甚至是廢立皇帝的大權。
神策軍多來自隴右,擔任着長安西、以及北部防禦吐蕃的部分任務,如遇征討蕃鎮這等大戰事時也會被使用,由於其地位的重,衣糧賞賜也比諸軍優厚,這也逐漸造成了神策軍的戰鬥力退化,倚勢橫行,欺壓百姓的惡性。
現下黃巢遇上了帝國最驕橫的大爺兵,也算是流年不利,被大放血那是必然的。於軻並不擔心黃巢帶來的錢財被一搶而空,那樣反倒更好,趁早打道回府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便也省得擔心他加入龐勳的叛軍隊伍。
於軻真正怕的是黃巢一怒之下跟這幫神策軍動起手了,任其手下這百餘號莊丁,對付這幾個大腹便便滿嘴流油的神策軍自然不在話下,但這城中可是有萬餘官軍,若是事情鬧大了招來大批的官軍前來那就真得吃不了兜着走。
其實他的擔心又是多慮的,黃巢掃了一眼這幫子神策軍,馬上就把目光鎖定在了那火長身上,於是上前拱手一禮,微笑道:“幾位官爺辛苦了,某等聽聞官爺們保民護國,奮勇殺敵,心裡實在是欽佩的緊,特備了些酒錢孝敬官爺,算是某等對官爺們的謝意。”說罷一招手,幾名莊丁從內擡出一隻箱子,掀了起來,裡面卻是幾十吊銅錢,於軻暗思:“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打點之錢,看來我是瞎操心了。”
火長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黃巢,一擡手推開了他,踱到那箱子前,拾起幾吊錢來隨手察看,似乎是想檢驗真假。於軻就站在黃巢的斜對面,清楚的看到在那火長輕蔑的推開他的一剎那,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殺意,如此無禮的舉動,對於黃巢這種人來說,明顯是莫大的侮辱,於軻真怕他當場就動手。
火長把錢扔回了箱子,拍乾淨手,道:“某等乃是奉了康招討使之命前來緝查混入宋城的叛軍,你這算是什麼意思,莫非你們這羣人中就藏有叛賊,所以就想要行賄本官不成嗎!”
那火長臉色隨着他最後一句話語氣的加重一沉,話音一落,只聽噌啷響動,那十餘名神策軍立時拔出了橫刀。忠義莊的這些莊丁是久經殺伐的主,稍有風吹草動便跟着驚覺,正準備動手之時,黃巢急是重重一咳,莊丁們聽到主人的暗號之後便不敢亂動,只是暗自戒備。
黃巢靠近了那火長,低聲道:“軍爺說笑了,某等只是正正當當的商人,南下宋城只爲做些正經的生意,哪會跟叛賊有什麼瓜葛。”
火長一哼,道:“你蒙誰呢,宋城這麼亂,別的商人都爭着搶着北逃,你卻巴巴的南下去做什麼生意,你是蠢物還是不怕死呀。”接着又提高嗓門道:“少廢話,本官向來執法嚴名,你們這幫傢伙來路不明,連人帶貨全都跟本官去營中接受細查。”
聽這火長的口氣,明顯是看出了黃巢身家不小,眼前的這一箱子錢滿足不了他的貪性,有點想要全部吞吃的意思。黃巢豈是那種處處跟人低三下氣之人,他能跟着火長和顏悅色說這麼多廢話已是用了極大的耐性,眼見他給臉不要臉,心中怒火填胸,臉色一沉當即就要發作。
於軻一直密切的注意着黃巢的情緒變化,一見形勢不妙,情急之中靈機一動,幾步衝將過去擋在了他與火長之間,笑呵呵道:“軍爺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動氣。不瞞軍爺,某等其實並非普通的商人,軍爺這邊請,某將詳情道與軍爺。”
黃巢知道於軻一向有所謀略,見他忽然這般舉動,料想必有用意,當下便暫壓火氣,不動聲色的靜觀其變。
那火長見他說得如此神秘,心中也有好奇,邊是不由自主的隨他走到了偏僻一側,裝作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爺沒功夫聽你閒扯。”
於軻清了清嗓子,整了整神色,鄭重的說道:“實不相瞞,某等乃是沙陀軍僱用的商隊,奉命措集戰馬所用草料,前不久剛剛來到宋城,沒想到還未及向朱邪使君交割就遇上軍爺,還請軍爺看朱邪使君的面上莫要爲難某等吧。”
那火長雖然官小,但也聽說過朱邪赤心的名號,稍愣了一下叫道:“胡說八道,如果你們是爲沙陀軍辦事,方纔爲何不早言明,卻還想向爺行賄,分明就是冒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