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涼風習習,吹着古樹的枝葉沙沙作響,四月夜蟬鳴蛙叫,荷塘夜色獨好。
一道暗影悄然接近了庫房,他東瞅瞅、西瞅瞅,十分警惕的樣子。庫房的大門緊閉,他掏出一根鐵絲伸入門縫,輕輕地、輕輕地撬開了裡頭的鎖。
嘎吱——
大門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弓了弓身子,如驚了的老鼠四處張望,確定無人發現才又壯着膽子跨入房內。
在他背上是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袱。
他走到一堆嶄新的木箱子前,挨個打開,然後從包袱裡取出藥粉和剪刀,現在箱子裡灑了一層,爾後從底部翻出幾匹上好的綾羅綢緞,二話不說便剪了下去
“給我抓住他!”
一聲突兀的厲喝,他身子一顫,還沒做出反應便被兩名孔武有力的婆子給按在了地上!
火光瞬間點亮了陰暗的庫房,光影處,水玲瓏一襲白衣,倨傲而立,她神色淡漠地掃了男子一眼,意料之外卻又覺得是情理之中,從吳媽媽鬧事開始她就懷疑有人終於坐不住要對她展開報復了,但她的玲香院不好下手,對方只能從她管理的部門一一進行打擊,雜院和膳房鬧了一次,短期內不會再折騰,如此便只剩庫房。
水玲瓏行至箱子旁,探出手捏了一點藥粉,聞了聞之後冷冷一哼,竟然是磷!這是想讓太子府在盛夏自己燒起來嗎?
水玲瓏冷冷的看向男子:“阿義,沒想到會是你啊。看來上回的冷水你還沒有喝夠,來人,把水缸擡進來。”話雖如此,眼神裡卻半分詫異都無,就好像她知道今晚出來搗亂的一定會是阿義。
“是!”杜媽媽恭敬地應下,帶領兩名粗使婆子把一早準備好的大水缸給搬了進來。
一般人抓到犯人都先問你是誰派來的,具體打算做什麼,水玲瓏卻並未如此,或許她骨子裡就是個激進的性子,她揚了揚手,淡道:“扔進去,我看着心煩,死了就埋在後山的亂葬崗吧。”
死?阿義懵了,他老子娘是府裡的家奴,柳綠也是,但他不是!他老子娘曾經幫過老太爺的大忙,是以,老太爺在世時便給他脫了奴籍,並准許他住在府裡,他是平民,是受大周律法保護的,大小姐不能這麼對他!他吞了吞口水,咆哮道:“大小姐,你不能濫殺無辜,我又不是府裡的下人!你沒資格處置我!”
“誰說我處置的是府裡的下人?”水玲瓏聳了聳肩,問向枝繁,“我處理的是府裡的下人?”
枝繁就笑着答道:“咱們尚書府家風嚴謹,絕不會出這種背信棄義的奴才,今晚是有惡賊擅闖尚書府,按律當誅,打死了到官府登個記便算了事。”
水玲瓏微微一笑:“是吧,我就說呢,本小姐宅心仁厚,怎麼捨得對家奴下此狠手?既然是惡賊,那就弄死吧!”
衆奴在聽到“宅心仁厚”幾個字時,齊齊打了個冷顫,這好比一隻狐狸說,我愛青菜,從不吃肉……
大小姐這是要滅口?在不問清楚幕後主使的情況下?阿義完全呆怔,嘩啦一聲,他被丟入了水中。
水玲瓏拍了拍手轉身離開了庫房。
她不喜歡和人討價還價,尤其不用問她也知道是誰指使的阿義。阿義動的是冰冰的嫁妝,若是嫁妝出了問題,一則,冰冰會在雲禮跟前丟臉,二則,冰冰會怨上爲她準備嫁妝的人。既嫉妒冰冰又恨她的人,舍水玲溪其誰?
看吧,這輩子就算她想放過水玲溪,水玲溪也非得和她槓上,真不明白她自己得病關她什麼事?下定決心要將太子妃換掉的是水航歌又不是她,水玲溪幹嘛不找水航歌的麻煩?
果然是腦子有毛病!
哼!
水玲瓏慵懶地挑了挑眉,一邊走一邊思量着自己該回敬水玲溪一份怎樣的大禮。
……
柳綠回了玲香院,葉茂很高興,她知道大小姐喜歡屋子裡人多,偏阿四和阿季總愛胡亂獻媚,大小姐一般不讓她倆進屋,她和枝繁偶爾輪流出去辦事,便只有兩個人陪着大小姐,這離大小姐的安全指標——三人還差了一截兒。現在柳綠回來了,多好!
侍奉茶水的丫鬟屬於二等,與阿四、阿季平起平坐,從前柳綠做一等丫鬟時沒少打壓下邊兒的人,但凡誰想湊到大小姐跟前兒獻媚都沒機會,是以,大家明着沒說,心裡卻是有些忌憚和嫉妒柳綠的。現在柳綠又回來了,卻只是個二等丫鬟,呵呵,多好!
心情最複雜的是枝繁,當初勸大小姐提防柳綠的是她,後面主動去探望柳綠的也是她,人都是這樣,當同伴比你弱小時你會心生憐憫,可一旦對方展現出可能超越你的潛力時,你心裡可就不那麼好受了。
柳綠遞過一杯玫瑰花茶,笑盈盈地道:“大小姐,請用茶。”
“嗯。”水玲瓏端起茶杯,香味、溫度和濃度都剛剛好,是她喜歡的味道,她喝了一杯,又遞給了柳綠,柳綠歡喜地滿上。
枝繁放下手裡的繡活兒,笑着道:“大小姐今兒還沒按摩手呢,奴婢給你按按。”
水玲瓏不由自主地想起諸葛鈺握着她的手很是享受的模樣,搖頭道:“不了。”
枝繁垂下眸子,繼續做繡活兒。
水玲瓏不動聲色地瞟了枝繁一眼,又道:“東西寄出去了?”
柳綠和葉茂就詫異地看向了枝繁,大小姐讓枝繁寄了東西?
枝繁感受到了二人的注視,懸着的心稍稍放下,機密事件大小姐一般都交給她辦,可見她在大小姐心中的地位是無可撼動的,這麼一想,她的臉上有了笑容:“寄了,給了三倍的銀子,快馬加鞭,幾日便能送到。”
“嗯。”水玲瓏發出一聲輕微的鼻音,丫鬟們之間的關係也要平衡好,既不能讓她們鐵板一塊,亦不能真讓她們鬧起來。
按照欽天監算的黃道吉日,雲禮和冰冰在四月中旬完婚。眼看婚期將至,老夫人命人將府裡裝扮得煥然一新,地上一應的紅綢,廊下成片的嬌花,白色繡彩圖燈籠被扯下,換上大紅色八角琉璃燈,所有下人均領了兩套新衣,整座尚書府喜慶一片。
與此同時,朝中重臣每日都在探討南水西掉的方案,水航歌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不理宅子裡的事。按理說,冰冰就算不是他親生女兒也是他侄女兒,冰冰做了太子妃他的面子上也是有光的,但他對冰冰和太子的大婚表現出了史無前例的冷淡!
當年水二爺和月華郡主的事兒水航歌的確插了一槓子,莫不是水航歌認爲冰冰成爲太子妃後會嫉恨於他,是以,他索性不把寶壓在冰冰的身上了?
水玲瓏搖頭,對水航歌的做法表示高度的不理解。
而另外一件出乎水玲瓏意料的事情是,向來只在軍中掛了個閒職的鎮北王突然提出全程參與南水西掉部署工作的要求,喀什慶缺水,南水西掉刻不容緩,作爲喀什慶的重要人物,鎮北王參與其中無可厚非。
雲禮卻在朝堂上駁回了鎮北王的請求,認爲此事當由專門的水利官員負責。
鎮北王和幾名官員聯名上奏,與太子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脣槍舌戰,直到把皇帝鬧得暈頭轉向,皇帝纔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准奏!冊封諸葛愛卿爲南水西掉的督查使,全程跟蹤此項目的進度。”
前世,鎮北王並未對南水西掉引起高度重視,任由荀楓把溝渠建在了自己想要的地方,結果喀什慶暴亂,荀楓開閘泄洪兩個時辰,當即淹了十幾處村莊,然後喀什慶無條件的投誠了。
就不知這一世鎮北王爲何突然對此事展開了關注,難道有人提醒他當心南水西掉的工程?水玲瓏就想到了郭焱,那個極有可能和她一樣都重生了一回的人。
老夫人心中記掛着冰冰和太子的婚事,派水玲瓏前往姚府將冰冰接回來,水玲瓏去了幾次都沒能讓老夫人如願,老夫人的心裡漸漸有了不詳的預感,她喚了水玲瓏到福壽院,拉着水玲瓏的手問道:“哪有臨出嫁了還住在別人家的?冰冰是怎麼與你說的?”
那是別人家?不,那是水冰冰如今的第二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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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玲瓏故作疑惑地道:“我去了幾次,三公主都在,三公主喜歡冰冰,我也不好多問。”
是這樣嗎?三公主是太子的嫡親妹妹,與三公主打好關係,將來救水沉香出冷宮的機率又大了一些,老夫人不停地安慰自己,直到大婚前一天,老夫人終於坐不住,親自去姚府接冰冰回來,卻被告知冰冰一大早便離開了。
離開了?
去了哪裡?
難道冰冰悔婚了?
老夫人惴惴不安地回了府,在房裡踱來踱去,腦海裡一刻不停地思量着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先是她給魏氏寫了道歉信並表達想讓冰冰做太子妃的意思,再是他們把冰冰送入京城,在尚書府接了皇后娘娘的懿旨。
這中間哪裡出了問題呢?
靈光一閃,老夫人眉心一跳!
信!
對了,就是信!
魏氏和二兒子都沒給她回過任何信,只是把冰冰給送入了京城!她以爲二兒子和魏氏是原諒她了才同意讓冰冰入京的,而今仔細回想,他們一句原諒的話都沒說!
他們壓根兒沒打算原諒她,他們只是在利用她!
“快……快……叫大老爺過來!”老夫人氣得血氣上涌,兩眼冒金星。
王媽媽急急忙忙往外走,老夫人癱坐在了軟榻上,從頭到腳,每個汗毛都豎了起來,如果二兒子沒原諒她,冰冰卻做了太子妃,那麼,水沉香出冷宮完全是癡人說夢了啊!
不多時,王媽媽滿頭大汗地跑進了屋,臉色難看得像塗了一層碳粉:“老……老……老夫人……大老爺他……公務繁忙,抽不開身!”
就在府裡,他卻抽不開身?!
兒子這是……怨上她了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水航歌也不例外,這麼多年以來,水航歌一直是個外強中乾的性子,平日裡都任由秦芳儀或者她拿捏着,可一旦真正觸碰了他的底線,他立馬便會翻臉!當初老夫人和水航歌聯手算計了水二爺和魏氏,如今對方就反過來離間這對薄情母子。
這下好了,太子府指望不上,兒子也怨上她了,就一個世子妃如何成事?如何啊……
巨大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老夫人只覺天旋地轉,頭重腳輕,隨即後背狠狠一痛,不知撞到什麼東西,四周的各種聲響彷彿一瞬間變得萬籟寂靜,老夫人闔上了眼眸……
“老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您怎麼了?”王媽媽看着忽而倒地的老夫人,大驚失色,竟是……這麼快嗎?
太子大婚,舉國歡慶。
御林軍護送着迎親隊伍從太子府一路行至京城新建的水府,雲禮身着尚宮局特製的大紅色吉服,玉樹臨風、俊逸倜儻,自大街上徜徉而過,他的臉上始終掛着優雅的笑,習慣了萬衆矚目的他也習慣了戴一張無懈可擊的面具。
爲了不嫁他,她竟是苦心算計了所有人,讓自己的堂妹取而代之,他真想問問自己到底哪裡輸給了諸葛鈺?
喜房內,冰冰換上太子妃吉服,頭戴小鳳冠,笑容滿面地看着魏氏和水玲瓏。老夫人病倒,水玲瓏便代表尚書府前來給冰冰道賀,並將尚書府準備的嫁妝送給冰冰,這是冰冰應得的。
魏氏的眼底竄起一層薄薄的霧氣,走得急的緣故,孩子們仍在臺州,她和丈夫先搬了過來,是以屋子裡就水玲瓏一個親人。魏氏和水玲瓏通過幾封書信,彼此十分坦誠,水玲瓏直言不願嫁入皇家,魏氏表態要替死去的父兄和孩子討回公道。沐二爺一知半解,這是兩個女人的秘密。
魏氏笑着對冰冰說道:“先去趟恭房,聽說待會兒入宮覲見帝后,三叩九拜連歇息的時間都無。”
冰冰看了水玲瓏一眼,笑容可掬道:“好。”
冰冰走後,魏氏開門見山道:“冰冰很喜歡太子殿下,她給我的每一封信都提到了他。”
水玲瓏的眼神一閃,笑容淺淺:“冰冰聰慧過人又美麗大方,太子殿下總有一天能發現冰冰的好。”並未否認什麼!
魏氏就點了點頭:“若不是你從中周旋讓冰冰成了姚大夫人的乾女兒,我想這次一同入府的一定會有幾名側妃。”
因爲冰冰和姚家綁在了一塊兒,所以姚皇后才制止了其他人的小心思,至少在冰冰誕下長子之前,府裡不會有別的姬妾。但魏氏並沒說感謝的話!
魏氏和水玲瓏的合作關係就好比二人同時看上了一個橙子,值得慶幸的是一人只要果皮一人只要果肉,不用爲誰分多分少而爭得不可開交。
魏氏若假心假意地講些客套話,水玲瓏反倒不愛聽,就這樣挺好:“比起大多數人來說,冰冰的確是幸運的,我一路從街道上走來,那哭花了臉的千金小姐們不知多少個呢!”
玩笑話,意思卻真。大家誰也沒必要感謝誰,但請你魏氏記清楚,冰冰這幸運到底是誰給的,尚書府又不是真的沒女兒了。
魏氏聞言臉色就是微微一變,很快再次笑開,眼底少了一絲探究,多了一分真誠:“冰冰的性子還是單純了些,還望你日後多和冰冰走動,教她一些爲人處事的方式,我在這裡,謝謝你了。”
言罷,起身朝水玲瓏福了下去。
水玲瓏側身避過,又給她回了一禮,並燦燦一笑:“二嬸言重了,冰冰是太子妃,我仰仗她還來不及,何來教她?不過是姐妹之間閒話家常,打發無聊時光罷了。”
每句話都說得特別柔和謙遜,但魏氏分明從中感受到了一股誰也比不得的強勢,眼前的少女總喜歡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說明她嚴重缺乏信任和安全感,魏氏看破不說破,只笑道:“那好,你和冰冰年紀相仿,又是姐妹,真該多走動的。”
不多時,外人稟報太子來了。
魏氏和水玲瓏送冰冰上了花轎。
臨行前,雲禮看向水玲瓏,她穿着藍白相間的裙衫,清爽愜意,優雅從容,讓人想起雪一般的純淨,海一般的深意,總之,捉摸不透,惹他不斷想靠近,他定了定神,輕聲問:“你們的婚期定了嗎?”
水玲瓏不看他,低垂着眉眼道:“回太子殿下的話,定了。”
雲禮的大掌一握:“幾月幾號?我也去喝杯喜酒。”那聲,帶了一分戲謔。
水玲瓏微微蹙眉,雲禮似乎有些咄咄逼人了:“屆時會給殿下發請帖,歡迎殿下和太子妃前來觀禮。”
雲禮瀲灩的眸子裡掠過一絲黯然,半響後,緩緩地道:“好。”
想就此離開,卻突兀地來了句,“如果你改變主意……”
水玲瓏打斷他的話:“即使改變主意,也請太子殿下祝福臣女!”頓了頓,道,“覓得另一段花好月圓。”
意思是可以是所有人除了我……雲禮苦澀地笑了。
冰冰坐下花轎裡,用蔥白纖指挑開簾幕的一條縫隙,太子背對着她,她看不清他表情,鑼鼓喧譁,她也聽不見他聲音,只是他微微顫抖的拳頭讓她明白,這個男人忍得很辛苦。
冰冰想起昨晚娘親對她說的話,“女兒啊,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娘就不反對什麼了,太子心裡裝着一個人總比誰都不裝的好,因爲這個人永遠無法成爲他的女人,你得不到他的心,誰也得不到,後面的女人身份地位不如你,若再無太子的心又有何懼?所以,不要嫉妒水玲瓏,也不要刻意離間水玲瓏和太子的關係,太子即便不再愛她,下一個也未必愛你,與其冒險讓太子愛上別的姬妾,不如……順其自然,哪怕水玲瓏一輩子佔着太子的心。”
姚老太君說,“冰冰啊,你是個聰明人,有些事瞞不過你,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太子喜歡玲瓏,你不必感到驚訝,畢竟玲瓏這孩子是那麼優秀,優秀到連我這孤老婆子也喜歡得不得了。成親後,你便是太子的嫡妻,可祖母勸誡你一句話,在皇家光有身份是沒用的,還必須有太子的寵愛,所以你一定要努力讓太子忘記水玲瓏,這樣,太子纔有可能喜歡上你……”
天底下,只有親孃是最爲自己着想的。
一念至此,冰冰放下了簾幕,也斂起了心底酸澀,安靜地等候太子。
太子和冰冰的大婚辦得非常隆重,整個京城都掛滿了紅色,並擺上宴席,上至宗親,下至平民,甚至街邊乞討的乞丐都飽飽地美餐了一日。
同時,爲慶賀儲君成婚,皇帝大赦天下,將牢獄中的死囚全部改爲無期徒刑,另大封后宮,但凡有子嗣的妃嬪都得到了晉封,香妃晉爲正一品德妃,吉嬪晉爲正四品吉容華,水玲月有個內定的子嗣,成了正五品珍嬪,尚書府因此也得了不少賞賜。
前段時間姚皇后大肆清理後宮,殺了不少妃嬪和宮女,三年一度的選秀便提前到八月,但凡身體無異狀、未有婚約的適齡女子都必須到官府報道,由官府層層篩選再送入皇宮,簪纓世家擁有一定的豁免權,尚書府卻不在這一行列。
水玲溪有病,水玲語破了身子,二者都不適合。
只剩……水玲清?!
暖風和煦,豔陽高照,花園的涼亭內,水玲瓏正在教水玲清刺繡,水玲語默默地喝着手裡的茶,時不時說笑幾句,她穿一件藕色春裳,一條蜜合色月華裙,周身無繁複佩飾,頭髮也只梳了個簡單的螺髻,簪一支馬蹄蓮銀簪並一個翡翠花鈿,現在的她,明顯消沉了不少。
她看向水玲瓏,這個曾經最落魄,如今最風光的人,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大姐的刺繡做得真好,便是四妹妹,哦,珍嬪娘娘也不一定比得過的。”
水玲瓏淺淺一笑:“三妹過獎了。”
水玲清眨巴着無辜的眸子問道:“奇怪呀,珍嬪娘娘入宮兩個月了,怎麼還沒有喜訊傳來?”
水玲瓏就深深地看了水玲清一眼,這種話從旁人口裡問出來沒什麼,但水玲清儼然是個小迷糊,何時也懂懷孕生子了?或者,她何時開始關注這方面的消息了?
水玲清低下頭,臉頰稍稍泛紅。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雲紋錦琵琶襟上衣,裡面是一條繡白茉莉束腰羅裙,裙裾用湘繡的法子又添了幾隻彩蝶,看上去活色生香、生機盎然。她頭梳百合髻,簪了五朵小巧別緻的碎玉海棠,陽光一照,玉色流轉,似月夜清輝朗朗。
似乎……長大了不少!
水玲語雙指捏起一塊糕點,笑着道:“懷孕不容易的,咱們姨娘跟了父親十幾年,也就生了我和你。”
水玲清窮追不捨:“那是因爲父親不怎麼來姨娘房裡啊,可萬歲爺不是很寵愛珍嬪娘娘嗎?”
水玲瓏看向水玲清,眸子裡的惑色愈加明顯。
水玲語愕然:“這……我也不是很清楚了,不過她生不生都無所謂,反正水貴人的孩子是要過繼到她名下的。”
水玲清歪着腦袋:“那萬一生不下來呢?”
水玲語的臉一白,這話要是傳到老夫人耳朵裡,老夫人不得剁了水玲清?
“清兒,你今天話有些多了。”水玲瓏不怒而威地來了一句,水玲清的脖子一縮,悻悻地低頭繼續刺繡,片刻後,又忍不住擡頭,笑眯眯地道,“大姐,你上次給我的蜜棗糕好好吃。”
還想吃!
水玲瓏推過一盤糕點到水玲清跟前,“蜜棗糕。”
水玲清先是一愣,爾後眨了眨眼,聲音幾乎弱不可聞:“這種口味的不好吃誒。”
那是自然,尚書府的廚子怎麼能跟姚府的比?水玲瓏摸了摸水玲清的小腦袋:“我下次去鎮北王府的話從王府裡給你帶些。”
“哦,多謝大姐。”不怎麼欣喜!
水玲瓏沒往心裡去,清兒只是個孩子呢,孩子愛吃美食,天經地義,不是?
水玲清揉了揉裙裾,輕聲地道:“大姐,最近大姐夫沒來,你……想不想他?”
水玲瓏脫口而出:“不怎麼想。”
爲什麼大姐不想大姐夫呢?她可是……水玲清繼續揉着裙裾,誰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這時,柳綠走了過來:“大小姐,江總督來了,正在花廳和大老爺談話呢,大夫人也在。”
水玲清的手一顫,差點兒扎到自己,江總督來了,來提親了,那麼,她是不是就要嫁給他?她把繡品放進繡籃,靠進了水玲瓏的懷裡,小手死死揪住水玲瓏的衣襟,顫聲道:“大姐……大姐……我不想嫁給江總督……我……”
水玲瓏的手繞過她後頸,摸着她粉嫩的小臉說道:“只是談話而已,你別多心。”
水玲語看了看相依相偎的二人,眸光閃了閃,卻沒說什麼。
枝繁彷彿很是好奇地問道:“江總督長什麼樣?”
江總督想和尚書府結親的事,小範圍內的幾個心腹丫鬟是知曉的。
柳綠看了一眼水玲瓏的臉色,確定對方並無厭煩之意,這才老實地答道:“據說六十歲了,可看起來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精氣神兒和咱們老爺差不多,身材很魁梧,像練過武功的,模樣嘛,皮膚有些黑,濃眉大眼,鼻子很挺,沒有鬍子,看上去十分乾淨,我悄悄聽了他說話,跟古鐘似的,洪亮極了!”
枝繁一邊分着手裡的線,一邊笑了:“這麼說來挺俊?”
柳綠想了想,點頭:“往官老爺裡邊兒一站,絕對是出挑的!”
水玲瓏吃了一口蜜棗糕,味道果然一般,她又放進了盤子裡,用帕子擦了嘴,枝繁眼尖兒地把用過的帕子收好,又趕緊奉上一塊新的,水玲瓏說道:“江總督可不是尋常官僚,他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雖說沾了皇后的光,但大多靠的是自己的實力,早年南方出現了一堆前朝餘孽,弄了個什麼白蓮教,用嬰孩和女童做祭品以蒙求上蒼恩賜,偏又打着順應天意的名號,愣是把整個南部攪得烏煙瘴氣,江總督親率五千精兵,夜襲白蓮教的總舵,直搗黃龍,營救了無數無辜嬰孩和女童,說起來,他也是個風雲人物。”
江總督……這麼厲害?水玲語喝了一口茶,既然如此,水玲清嫁過去也不算委屈……
枝繁其實不明白大小姐故意給江總督遊說的目的,難道大小姐真的希望五小姐心甘情願嫁過去嗎?如果真是這樣,大小姐讓她寄的東西又是怎麼一回事?
花廳內,江總督和水航歌端坐於主位上,秦芳儀賢惠地站在水航歌身旁,給他奉茶。
江總督的模樣確如柳綠所言,年輕瀟灑,全身都充斥着一種習武之人的活力和陽剛之氣,他爽朗地笑道:“尚書府的景觀真是好,既有江南的精緻,又有京都的華貴,我這一生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風水這麼好的府邸,難怪貴府飛出了那麼多金鳳凰!”
金鳳凰?妹妹下了臺,女兒得了病,真正的金鳳凰出自二弟的家中,就不知江總督是真不明白其中的暗涌,還是刻意在敲打他。水航歌露出一個官方笑容:“哪裡哪裡?左不過是癡挖了些湖泊,還算不得風水寶地。依我看,總督府纔是人才輩出!令郎一朝科舉成爲榜眼,真是叫我好生羨慕!”
說的是江總督元配所出的小兒子江比槐,年僅十八,天資聰穎且勤奮好學,多少人一輩子也考不上秀才,他第一年便成了前三甲的榜眼。
江總督的眼底就溢出滿足和得意的亮光來:“運氣,都是運氣!令郎能考入錫山學院,也是不貲之軀啊!”
水敏玉倆兄弟與江比槐完全沒有可比性!
水航歌就越發自卑了。
秦芳儀忙岔開話題:“江總督遠道而來,路上可是辛苦?”
江總督的瞳仁動了動,喜氣洋洋地說道:“心中歡喜,沿途的疲憊又算得了什麼?”
終於進入正題了。
秦芳儀溫和地笑了:“這個女兒我是放在心窩子裡疼的,若非江總督雄韜偉略、英俊不凡,換做別人,我定不捨得讓她嫁呢!”
江總督微微一愣,莫非她知道自己要求娶的是誰?想起那幅匿名的畫,江總督看了看巧笑嫣然的秦芳儀,又看了看臉色略不自然的水航歌,心裡隱約猜到了什麼。
把親生女兒嫁給一個比自己還老的老頭子,水航歌或多或少是有些難爲情的。
江總督拱了拱手,滿眼笑意:“承蒙二位厚愛,我娶令千金過門之後,一定會百般疼惜的!我父母已殤,頭三個兒子都成家分出了府,小兒子常年呆在書院基本不回,令千金嫁了我不用受那起子閒氣。至於聘禮方面,絕對不會比太子當初下的聘少!”
太子和諸葛鈺同時給尚書府下聘,數量差不多,質量大不同,儘管如此,太子送的禮已經算非常豐厚了!秦芳儀這個財迷沒聽出江總督的言外之意,只暗贊江總督好大的手筆,真是給水玲清爭臉,倒是水航歌弱弱地吸了口涼氣,江總督幹嘛要和太子比?
秦芳儀嗔道:“哎喲,瞧總督大人說的,我女兒能嫁您也是一種福分呢!”
丈母孃看女婿果然是越看越順眼!江總督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既然這樣,也不用合什麼庚帖了,咱們彼此交換聘書吧!”
水航歌眉頭一皺,會否太急切了些?
秦芳儀忙吩咐趙媽媽取出紙筆,誰料當她看到江總督聘書上的名字時,當即失聲叫了出來:“江總督!你弄錯了!準備許給你的不是我女兒!是……”
江總督的臉色頓時一沉:“不是你女兒,水夫人你什麼意思?你剛剛口口聲聲說你女兒如何如何,難不成都是蒙我的?”
秦芳儀的魂兒都快掉了:“我許給你的是五女兒,不是二女兒!我二女兒是嫡女,是老丞相唯一的外孫女!她……她……怎麼可以給人做填房?”
江總督的眸光一涼,把筆扔到了桌上,恭謹一收,多年縱橫官場和沙場所練就的霸氣自眉宇間徐徐散發了出來:“哦,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水玲溪?笑話!水玲溪是被太子退了親的人,你問問整個京城,甚至大周,誰還敢娶她?若非我是皇后的表叔,算皇后的半個長輩,我也沒這膽子要太子喜歡過的女人!不就是空有幾分姿色嗎?還得了那樣的怪病!真當自己還是原先的內定太子妃?哼!你們愛嫁不嫁,我江海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就她了,換做別人,這門親事不成也罷!”
這話不假,和太子有過關係的女人基本上是嫁不出去了,即便真的能嫁,對方也絕對是個泛泛之輩,哪裡有江總督這種雄厚的背景?他可是不遜於老丞相的啊!水航歌陷入了沉默……
原本把所有庶女兒都當做水玲溪和水敏玉墊腳石的秦芳儀猛然發現,原來所有人包括水玲溪在內都是水航歌向上攀登的墊腳石……秦芳儀勃然變色:“相公!”
不能啊,不能把玲溪嫁給江總督,那是她唯一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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