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深秋的寒涼蔓延入室。
睡意懵懂的香芷旋用被子矇住了頭,過了一會兒覺着憋悶,又將被子往下拉。這麼一折騰,睡意消散。
發了會兒呆,她纔想起昨晚的事。
他何時睡去的,她不知道,隱約記得自己背到第二遍就困得不行了。
兵書的確是可以催眠,她只需背上一兩遍就能入睡。
香芷旋汗顏不已,慢慢轉動身形,看向身側的襲朗。
他正沉睡。
漆黑的眉,濃密的長睫,高挺的鼻樑,脣角噙着一抹笑。
這是難得一見的,往日醒來看到的他,總是在夢裡都微微蹙着眉,或是早已醒了,面色有些蒼白。
這就是又好轉了一些。不知是太醫的醫術過於高超,還是他身體的底子極佳。
終歸是可喜之事。
不過幾日就已養成了醒來就看看他的習慣。
她又轉身背對着他,從枕頭下摸出懷錶,看了看時辰。還早,可以再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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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和銀屏、含笑同住在後罩房居中的屋子。
碧玉和含笑天沒亮就起來了,吩咐小丫鬟、婆子備水、灑掃庭院等事。兩個人忙了半晌,回到屋裡,見銀屏還躺在牀上。
碧玉轉到銀屏牀前,不冷不熱地道:“銀屏,該起來了。你是來這兒當大小姐的?”
銀屏早就醒了,只是懶得起身,聞言道:“四奶奶沒給我安排差事。”
“可我給你安排了,忘了?到了這兒,你歸我管。”碧玉拎了拎銀屏的被子,“起來!”
銀屏惱了,半坐起來瞪着碧玉,“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大呼小叫的?!”又冷笑,“好啊,你只管耍威風,只管將我早一些打發回老夫人房裡。往後倒要看看誰遭殃!”
碧玉將銀屏的被子丟到了地上,“行啊,我正等着那一日呢。”又喚來兩名婆子,“服侍我們的銀屏大小姐穿衣洗漱。她要是不肯,先給她洗個冷水澡。”
兩名婆子看了含笑一眼,見含笑點頭,忙高聲稱是。
碧玉愈發心安,愈發篤定四爺的態度。要是換個院子,她還真不敢這般行事。
銀屏還想回老夫人的院子?含笑扯扯嘴角,心說怎麼可能呢?碧玉和銀屏自來不睦,大夫人想來就是清楚這一點,纔派了碧玉來收拾銀屏。
銀屏再囂張也不會吃眼前虧,沉默着穿上衣服。可還是被塞住嘴澆了兩盆冷水,碧玉又不准她當即換衣服,沒過多一會兒就抖成了一團。
碧玉等到銀屏有些發熱了,這才讓她換上乾燥的衣物,交待道:“你夜半着了涼,等會兒我請含笑姐姐稟明四爺四奶奶,給你請個大夫來看看。這樣你過兩日就能挪到別處養病了。”對上銀屏怨毒的視線,微微一笑,“要不是四奶奶剛進門,我怕她膈應,纔不會這樣便宜你。你就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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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睡了個回籠覺,和襲朗同時起牀。一如她所料想的,他提都不提昨晚的事。
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親自去小廚房給他端來一碗蔘湯。
襲朗接到手裡,微微一笑。
香芷旋說起小手爐的事,“麻煩你了。”
襲朗只是道:“先將就着用。”
正說着話,含笑走過來,說了銀屏的事,末了又道:“碧玉姐姐說,等過兩日銀屏走了,她也就回大夫人房裡了。”
大夫人處理事情很乾脆,香芷旋的好感又多了一點兒。含笑退下去之後,她悄聲詢問襲朗:“你和大夫人有過節麼?”
他反問:“怎麼這麼問?”
“要是有過節,我以後就避着她;要是沒過節,我以後就敬着她。”
這話說得真是巧妙,怎麼聽怎麼順耳。襲朗似笑非笑的,“是想和我一體,還是想討好大夫人?”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眼神純真,“有區別麼?”語聲一頓,又問,“這樣不對?”
“真是服了你。”襲朗笑開來。
“是不是我說話太直來直去了?”香芷旋撓了撓額角,“可我要是繞彎子說話,你會不會煩得頭疼?”
“會。”襲朗沒說自己是服了她說話的技巧和討喜的態度,“沒過節,但你要適度。”
她一本正經地保證:“只是言語上再恭敬一點兒,不會無事獻殷勤的。”
襲朗眯了眸子,再次漾出了笑容。這一日的開端,是愉悅的心情。
上午,太醫循例過來給襲朗把脈、鍼灸,臨走時笑呵呵地道:“情形一日比一日喜人,到底是自幼習武之人,身體底子好。若是換個旁人,別說我這般醫術范範之輩,便是神醫在世,也難妙手回春。”
襲朗溫和一笑,“我能好轉,您功不可沒。”
太醫連聲說不敢,卻是笑得雙眼眯成了一條縫。
送走太醫,襲朗稍事歇息,和香芷旋相對抄經。
香芷旋只抄寫了幾行,含笑走進來,神色略顯忐忑,“稟四爺、四奶奶,老夫人喚四奶奶去松鶴堂說話。”
香芷旋放下筆。
襲朗問她:“要我陪你過去麼?”
“你還是別走動了。”香芷旋低頭打量自己的穿戴,見並無不妥才繼續道,“讓含笑跟我一道過去吧?”鑑於老夫人收銀子的前史,還是謹慎些爲好。
襲朗也正有此意,對含笑打個手勢。
香芷旋出門時,又喚上鈴蘭隨行,慢悠悠去了松鶴堂。
老夫人坐在廳堂的三圍羅漢牀上,看着香芷旋進門來上前行禮,只是擡了擡手,好半晌不說話,冷眼打量。梳着隨雲髻,面色分外白皙,眉眼精緻,穿着藕荷色的褙子,站在那裡似一朵嬌嫩的花。面對她的審視,毫無膽怯,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兒。
香家老太太興許把孫女養歪了一兩個,這一個卻很出挑。
老夫人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問道:“這幾日過得可安穩?”
香芷旋面含微笑,“回老夫人的話,這幾日過得還好。”
“你這份安穩,是我和你祖母給的,你可知道?”
香芷旋含糊其辭:“婚事是您二老做主,我知道。”
老夫人將茶盅放回到黑漆小几上,動作有點兒重,“只要你祖母說幾句不利於你的話,你的安穩就沒了,可想過這一節?”
香芷旋甜甜一笑,答非所問:“我祖母最是慈愛,一心盼我過得如意。臨別前跟我說,會盡早來京城看我。”心裡卻是好笑不已,老夫人這是把她當孩子還是當傻子了?祖母再怎樣心腸冷酷,也不敢拆她的臺毀掉香氏前程——她若在襲家出了岔子,香家可沒替補的女孩子。
老夫人立即又問:“要是我橫豎看不上你呢?發話將你逐出襲府,你又當如何?”
香芷旋擡了眼瞼,看住老夫人,眼中的冰冷瀰漫開來之際,脣角卻上翹成愉悅的弧度,“我沒想過那些,也不能想。”
含笑一顆心總算落了地。之前真怕四奶奶不能妥當的回話。
老夫人聞言,神色鄭重地打量了香芷旋一會兒,隨即竟緩緩漾出和藹可親的笑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換個人,大抵會認爲老夫人方纔的言語都是故意試探,此刻纔是真面目。香芷旋見狀,卻有些頭皮發麻。老夫人和她的祖母竟是一個樣子:一時歹毒冷酷如蛇蠍,一時又面目慈善如菩薩。
老夫人喚辛媽媽過來。
辛媽媽捧着一個首飾匣子,恭恭敬敬地遞給香芷旋。
老夫人語聲和煦:“我起先因着你的出身,總是擔心你不懂得高門大戶的規矩,便想讓身邊得力的丫鬟過去,可以提點你,也可以歷練你。眼下看着倒是我多慮了。你請安那日我也沒賞你像樣的物件兒,這幾樣首飾纔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香芷旋畢恭畢敬地行禮道謝。
老夫人笑着端了茶,“回房去吧。”
香芷旋稱是告辭。回房見到襲朗,將首飾匣子放到他手邊,“老夫人賞我的。”
“嗯。”
“你幫我保管行不行?”
“怎麼說?”
香芷旋抿了抿脣,“萬一過兩日老夫人房裡失竊呢?”
含笑目光微閃,不安地建議道:“四爺還是看看老夫人賞賜的是什麼物件兒吧?萬一把傳家寶賞給四奶奶,卻沒讓庫房下賬,到那時……”可就誰都說不清了。鑑於幾年前的一些事,她實在不敢高看老夫人。
襲朗只是道:“你和碧玉拿着東西去庫房查問。”
含笑稱是,拿上首飾匣子出門去了。
香芷旋看他一副“這種小事不用麻煩我”的樣子,不好意思地道:“以後這種事,我直接讓含笑去辦就行?”
“你剛進門,大事小情的是該商量着來。”襲朗寫完筆端的一個字,纔看了她一眼,“不是嫌麻煩。”只是懶得碰老夫人房裡的東西罷了。
香芷旋釋然,眼角瞥見薔薇的身影在簾子外一閃,給他續了杯熱茶,走出門去。
薔薇與香芷旋低語片刻,神色驚疑不定。
香芷旋轉去後罩房,找何媽媽單獨說話:“你真的可以確定,二小姐的意中人是淮南王?”
何媽媽臉色微變,“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香芷旋笑道,“我只是聽說,淮南王近期忙着請皇上或皇后賜婚,要娶的是民間女子——二小姐是民間女子麼?”
“這是、這是什麼意思?”何媽媽站起身來,語聲有些抖,“您是聽誰說的?怎麼可能呢?都到這時候了,你是不是想讓二小姐出岔子錯失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