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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的光景中,不少官員家眷搬去別院或是回鄉省親,再無宴請赴席,偶爾相遇,大多神色惶惑,一如大難臨頭。

倒不是人們無事生非故意製造這樣的氛圍,實情如此。

宮裡每日動輒清理出幾十及至百多名侍衛屍首,一大早曾有人看到橫屍街頭的情形,皇后宮裡的人刻意散播這類消息,自是傳得人盡皆知。

襲朗徹夜不歸的時候越來越多。京城風雨未來,他已踏入比沙場更險峻的生死對決。對這些,香芷旋有着最直接的感受。

原本已是閉門不出了,但是今日夏易辰派了幾十人前去接她,她才得以出門轉轉。

馬車停在夏家外院。

進書房之前,香芷旋駐足望了望天空。

陽光和煦,天色湛藍,流雲隨着清風緩緩移動。

看起來清朗暖和的天氣,就是不給人絲毫暖意,這時節就是這點惱人。穿戴亦如此,穿小襖熱,穿夾襖有些微的冷,怎麼都不讓人自在。

進門給叔父行禮,落座之後,便要小廝去沏一壺熱茶。

小廝卻先笑嘻嘻的取來一個小手爐。

香芷旋接到手裡,立時笑得眉目彎彎。

夏易辰的笑容有幾分無奈,更多的是寵溺,等小廝上茶之後,問道:“你沒事翻我和你嬸嬸的老黃曆做什麼?”

這幾日,田衛給她找了幾個在夏家當差多年現在榮養的僕婦,每日去襲府跟她說說夫妻兩個這些年的經歷。本來就沒想瞞着叔父嬸嬸,眼下被問起,香芷旋倒也坦然,道:“是啊,我也奇怪呢。”

把夏易辰惹得輕笑出聲,“說實話。”

“也不是翻你們的老黃曆,是想了解嬸嬸多一些,想想以後怎麼孝順她。”她總不能說只是想弄清楚嬸嬸是如何落下了病根兒,又找過哪些大夫診治過,這樣她可以在所知的基礎上再爲嬸嬸另尋名醫,只是……結果很讓人失望。

夏易辰逗她,“哦,只孝順她,沒我什麼事兒是吧?”

香芷旋俏皮的眨眨眼,“哪兒敢啊,嬸嬸也不會答應啊。”之後又現抓了個理由,“也是想弄清楚,您到底是爲何淡了入官場的心思。”

“是根本沒那心思。”夏易辰糾正她。

香芷旋隨口問道:“這話怎麼說?”

“從本心就不想,走的路自然是與仕途背道而馳。”夏易辰給她倒了杯熱茶,放到她手邊,“你不會以爲我手裡的錢財都是乾乾淨淨的吧?”

香芷旋如實道:“您要是那麼好的人,看我恐怕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

夏易辰失笑,“明白就好。我最落魄的時候,是你父親收留了我,且一直善待。有一段時日不安生,我怕連累他,便將自己的出身據實相告。你父親非但沒有就此與我恩斷義絕,反倒給我請了文武兩位先生,要我繼續習文練武,他說不管來日做哪一行,文武雙全都有益無害。是因此,我才總說如今手裡這一切其實都是你父親的——自然,要除去那些孽債。”

叔父從不是話多的人,向來把她當小孩子一樣對待,此刻卻分明像是長談的架勢。香芷旋不明所以,但是清楚他這樣必有原由,也就認真聆聽。

“你應該已經得知了,早些年我做過不少一夜暴富的營生,得到多少利益,就要擔負多大的風險。這也是我在各地開鏢局的原由,名爲開鏢局,實爲養人手。早些年沒搭上皇室,不得不如此,沒人看護錢財,連命都不知何時會丟掉。”

這些她已有所耳聞,並且知道,嬸嬸頭一胎就是因爲擔驚受怕四個月上小產的,從那之後,身子傷了根本,再也不能有喜。

她聽說時何嘗不驚愕。清楚無奸不商,卻不知道叔父除了溫和俊雅的面目,還有鋌而走險的一面。後來費了些時間纔想通,他這樣的人,不論做哪一行,都要達到一個他覺得合適的高度。

“你嬸嬸這些年跟着我,的確是吃了許多苦頭。”夏易辰凝住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阿芷啊,若是我沒良心先拋下她走了,你一定要替我護着她。”

香芷旋下意識的點頭,隨後心裡一驚,若有所感,面上只是嗔道:“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

夏易辰就笑,“你長大了,而我已做了叔祖父,這生老病死的事情,有什麼好忌諱的?”

“那我也不愛聽。”

“我是一個勁兒的想讓你有個大人樣兒,你是一個勁兒的給我拆臺。”夏易辰很是沒轍地搖了搖頭,隨後才道,“過些日子,我還得出一趟遠門,跟往年一樣,要親自去收幾筆賬。你有事沒事的,多來陪陪你嬸嬸。再有,你跟寒哥兒缺什麼稀罕的物件兒?到時候我給你帶回來。”

香芷旋想了想,“還真沒有。您早點兒回來就行了。”又瞪着他,“你可好好兒的啊,知道自己年歲不小了,就不要再像以前似的,再胡來,我可就不理您了。”

夏易辰忍俊不禁,“行啊。我答應你了。”

香芷旋擺擺手,“您也別跟我翻自己的老黃曆了,說的話都是煞風景的,不聽了,還是跟我念念生意經的好。”

“嗯,難得你想聽,我就跟你說說。”夏易辰很是滿意的樣子,起身去取了一張輿圖和一摞賬冊,“先讓你開開眼界吧,看看咱們家到底有多少財產,又都分佈在哪些地方。”

“……好吧。”香芷旋嘟了嘟嘴,“其實吧,你還不如跟我說說手裡到底有多少得力的人,就是像田衛他們一樣的人手,我現在對這些最上心。”又嘆了口氣,“也是沒法子,我就是個惹禍精,總覺得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惹禍上身,偏偏惜命得很,每日做夢都在想手裡的人越多越好。”

“那容易。”夏易辰將輿圖展開,讓她看上面用紅筆標註的地方,“如今咱們的威遠鏢局在各地都有分號,怎麼樣的身懷絕技的人都有。我已經吩咐下去了,過一段日子,會有一批人手來到京城,到時候全交給你。”

“啊?”香芷旋想到了很實際的問題,“那我養得起他們嗎?”就算襲朗沒事就給她銀子,長期養着一大羣人,也是很大的一筆開銷。

夏易辰斜睇她一眼,“你怎麼越來越傻了,家裡的銀錢不都是你的麼?他們難道還每月跟你領銀子不成?過了鬧騰的一段,就各回來處了。”

“這倒是。”香芷旋不好意思的笑。

“你把嘴閉上,認真聽着。”夏易辰抱怨着,“難得有點兒閒工夫跟你說說話,你總打岔我只能攆人了。”

香芷旋理虧地笑了笑,凝神聆聽。

同一時間的寧元娘,正在看着蔣修染犯嘀咕。在東宮水榭,四公主神色悵惘眼神迷離的一幕,她也留意到了,思來想去的結果跟香芷旋一樣,拿不準是四哥還是眼前這人惹了桃花債。

蔣修染是偷空回來,見她合賬有些不耐煩,就動手幫她,撥算盤的時候,見她盯着自己出神,不由側目看着她,“你能不能別這麼看着我?我讓你看的心裡直打鼓。”

寧元娘失笑,“這麼說來,我是河東獅了?不然怎麼會把你嚇成這樣?”

“哪兒有這麼好看的河東獅?”他端詳着她,“說說吧,我又做錯什麼了?”不怪他這麼說,平日寧元娘可是沒少數落他,要麼說他把下人嚇得跟啞巴似的,要麼說他內外院不分完全不合規矩……到現在已是林林總總一大堆,他已經是債多了不愁的心思了。

他既然問起,寧元娘就把所思所想跟他說了。

蔣修染先是撇嘴,“一個眼神就能看出來?”

“就能看出來。”

“……”

“怎麼回事啊?”寧元娘托腮笑盈盈凝視着他,“是不是什麼時候招惹人家了?”

“怎麼可能呢?”蔣修染又撇了撇嘴,“四公主看也是看襲老四,關我什麼事?”

這次輪到寧元娘撇嘴了。

蔣修染給她分析:“我脾氣一上來就不管不顧了,四公主又不是沒見過,知道我多差勁她還暗許芳心,那就是有毛病了。除非天生缺人虐待。可襲老四不一樣,你可別忘了,四公主跟着三公主琢磨易數,其實也可以說是跟着襲老四琢磨易數,前一檔子事不就得以在他面前露臉了麼?”

寧元娘想了想,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似乎有點兒道理。

蔣修染笑笑地拍拍她的肩,“這種事你就別往我身上扯了,打量誰稀罕我這種人呢。”

寧元娘就笑,“打量誰不知道你那點兒事呢。”

“我什麼事兒啊?”

寧元娘不搭話。過去的事了,又是與四嫂交情不錯的三公主,揹着人她也不想議論。

“是不是誰都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年啊?”他笑着湊近她,點了點她的脣。

“是啊。”寧元娘擡手推開他,“誰都知道我是泡在蜜罐裡的人,要是再疑心你,簡直沒天理了。”

他作勢要咬她的手,她慌忙收回手,他得以再次吻了吻她的脣,“算你有良心。”又在她耳邊吹着氣,“這麼好的天氣,我們忙點兒正事去?”

“去你的。”寧元娘紅了臉。自從她開始用藥膳調理之後,牀笫之事在他口中就變成了大事或是正事。

他想繼續說什麼,卻聽得小丫鬟通稟:

“老爺,阿東過來了,說襲大人已經回府。阿東問您幾時備車。”

他沉了片刻,“馬上。”隨即摟住妻子身形,“我這是什麼命?又得跟那廝擡槓去了。”

“你再對四哥沒個正經的稱呼,我可不讓你回房了啊。”寧元娘輕輕打了他一下,“又不是四哥讓你忙得像兔子似的。”

蔣修染被她末一句引得低低地笑起來,滿含依戀地親了親她臉頰,這才下地,“等我得了空再收拾你。”

等他到了襲府,卻又聽得襲朗進宮去了靜園,只是離開之前留下了不少東西要他看。他沒好氣,“攬那麼多差事,也不怕把自己忙死。”

趙賀嘴角一抽,沒好氣地看着他。

蔣修染斜了他一眼,“我這一天可哪兒追着找他,換你試試?”

“這忙死也比閒死好吧?”趙賀笑呵呵的,“我去給您備一壺好酒幾樣小菜,您稍等。”說完溜之大吉。

蔣修染往他身上扔的書落到了地上。

襲朗這一出去,就到深夜纔回府。這時蔣修染已看完了一堆公文卷宗,在醉翁椅上假寐。

襲朗的腳步聲,是他這一段時間最熟悉的了,而且摸出了一些規律。

此刻,襲朗慢悠悠走上臺階,到了倒數第二階的時候,一腳輕輕蹭了一下石階,再往上一階,另一腳又蹭了一下石階。隨後的腳步聲才一如平時。

蔣修染看着襲朗進到門裡,抽了抽鼻子,又眯了眸子細看對方的衣服。一身黑衣,看不出痕跡,卻還是能確定有何端倪,“怎麼還濺上血了?這是殺了多少啊?”

襲朗慢條斯理地道:“老了,腿腳不利索了。”

蔣修染笑着點頭,“我看也是。沒帶回怨魂吧?腿腳不利索,就是身手不利索;身手不利索,人死得就特別苦。”

“這不是怕你等得無趣麼?帶回幾個給你解悶兒。”

兩名小廝走進來,一個奉上酒菜,一個取來乾淨的外袍。

襲朗換了身衣服,坐在桌前,自斟自飲,三杯之後才招呼蔣修染,“來吧,陪你喝點兒。”

“誰陪誰啊?數你會說賣人情的話。”蔣修染起身坐到襲朗對面,打量片刻,見他眼神清冷如常,揶揄道,“看你這樣子,就像是死在你手裡的都是死得其所。”

襲朗牽了牽嘴角,“好像你那雙手多幹淨似的。”

蔣修染垂眸看了看彼此的手,“你我這種人,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吧?”

“好像就到十八層。”

蔣修染輕輕一笑,“不管多少層,最後一層都是給我們預備的。”

襲朗身形向後,倚着椅背,雙腿擱到就近一把椅子上,眉宇間現出一點兒疲憊。

“你沒去看孩子吧?”蔣修染忽然想到了寒哥兒,“有孩子了,有沒有的都忌諱着點兒。”

“沒有。知道。”

蔣修染胡亂建議道:“實在不行,找個寺廟做場法事,超度一下。”

“超度?”襲朗摸了摸下巴,笑,“又不欠他們,就算是欠了也不能還。不信那個。”

“不信有來生?”

“要來生做什麼。這輩子過好了就行。”襲朗頓了頓,又補一句,“照打算過好這一生就行。”

蔣修染盤膝坐在太師椅上,很有閒情地問道:“怎麼打算的?”

襲朗喝完一杯酒才道:“把你耗得先入土爲安啊。”

蔣修染笑道:“我先走了,誰跟你掐架啊?”

“放心,日子悶不了,你兒孫一定得上門繼續跟我掐。他們會說,你把我們家老爺子氣死了,這可不行,得好好兒給個說法。”戲謔的言語,偏生一本正經地說了出來。

蔣修染朗聲笑起來,“你想得倒是長遠。”

襲朗這才笑起來,“這是我那幫弟兄說的,有遠見吧?”

“等我得空就找他們算賬。”

“回頭我給你寫個名單。”

“行啊,別徇私漏掉哪個。”

說笑了一陣子,襲朗才說起正事,“皇上之所以添了暗衛,就是因爲皇后這些年添了一批關鍵時刻給她賣命的死士,眼下看這苗頭,她是想把那些人調進宮裡,或者就是故意找茬。我這幾日就忙這些人了,好在皇城容易佈置,不然遲早得累死。”

“活人好對付,瘋子棘手。”蔣修染理解地頷首,“到了你親自出馬的地步,都不弱吧?”

“搜不出來,只能見一個滅一個。”襲朗想了想纔回答蔣修染的問題,“興許現身的是試水的,強弱真不好說。”

“比起睿王那次帶的人——”

“不能比,那次算是甕中捉鱉,現在是時不時冒出來一些死士。我在明敵在暗,看情形是想把我除掉。”襲朗看了蔣修染一眼,“你也當心吧。”

“嗯,過兩天我就讓元娘搬到個妥當的地方,然後就去求皇上開恩,讓我日夜守着他。還不都是他害的,養了皇后這麼些年,養虎爲患了。”

襲朗笑開來,“我倒是正缺個幫手,你來啊?想不整日在宮裡晃都不行。”

蔣修染嗤之以鼻,“我給你打下手?想都別想。”說着就想起了元娘提起的四公主的事,委婉地套話,“你在宮裡,見沒見過四公主?”

“見過。怎麼了?”

“我是想,她也到議婚的年紀了,皇上怎麼也不給她張羅婚事?”

“怎麼也得過了這一段。嗯,對了——”襲朗想起了答應過四公主的事,“你沒事去趟陳嘉興家裡透個話,四公主想嫁他二弟,他二弟要是寧可上吊也不尚公主……”他想了想,“應該不會,是一拍即合的事兒。”

蔣修染聽了不免驚訝,想着興許是元娘多心了,面上自然是沒流露,“我找個人去辦,太子妃那邊也找個人遞句話。”如果他現在是忙成了兔子,襲朗已經快忙成瘋子了,這種事他不介意幫他料理。

“嗯。”襲朗打趣道,“我也給你弄個賬本兒吧?這段日子一筆一筆的,也沒少麻煩你。”

“行啊,寫完了給你表妹就成。”

襲朗莞爾,“那就沒賬了。”

元娘跟阿芷姐妹似的走動着,他們兩個也別想涇渭分明的過日子。

襲朗放下酒杯,轉去書案落座,“抓緊說公務。我得日夜顛倒的過一陣,天亮時就該睡了。”說完才意識到,蔣修染也得陪着自己,又笑,“委屈你了。”

“……”蔣修染無語得很。

**

天光大亮時,蔣修染離開,襲朗沐浴更衣之後回了正房,徑自倒在了牀上。

寒哥兒跟元寶興沖沖走進寢室的時候,他已隨意扯了條錦被蓋上。

“爹爹,”寒哥兒由金媽媽領着到了牀前,擡手去捏父親的鼻子,“起來。”後面兩個字說得有點兒模糊。

“爹爹乏得厲害,起不來了。”襲朗給了兒子一個歉意的笑,“以後得了空再帶你跟元寶出去玩兒,好麼?”

寒哥兒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認真地點頭,“好——”

襲朗愛煞了兒子這小模樣,探身去親了他額頭一下,“真乖。”

寒哥兒抿了嘴笑,轉身招呼元寶,“元寶。走。”

襲朗輕輕地笑着,看着兩個小傢伙出門,才闔了眼瞼,沉沉睡去。

並沒睡多久,他做了噩夢。

睜開眼來,看到阿芷坐在牀畔,心不在焉地翻閱一本賬冊。額頭至下巴的線條流暢悅目,睫毛閃動時,如飛掠花間的蝶翅。

他的手微動,想要比量她睫毛的長度,轉念就放棄。

不想驚動,想好好兒地看看她。

歲月如指尖流沙,又浩瀚如海,感觸就變得微渺,回眸已是幾年飛逝而過。

幾年如意,半數是她給予。

授業恩師曾與他說過,不知道恐懼的人,不完滿,成在機緣巧合,敗則在瞬息之間,無轉圜。

但是有些年,他就是不知道真正的恐懼爲何物。離家在外,只得自己,那時的牽掛太少,且不認爲誰會因爲自己過得更好,只一條命賭前程。

距離太遠了,牽掛就只是牽掛。

所有一切,不過陰霾狼煙下的生死榮辱。

是她讓他一再看清恐懼的真相,近日尤甚。

生怕出一點紕漏,葬了自己,葬了她一生歡喜。

也正是因此,才愈發縝密、清醒、殘酷。

而千迴百轉的夢境之中,看到與她別離。分明近在咫尺,卻隔着生死,還未來得及感激,別離已至。

他的榮華權貴始於沙場,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不再行殺戮。偶爾甚至不能確定,那樣的光景,自己會否等到。

萬一……他一生沒有幾次萬一,一旦切身體會這個字眼,便是大悲大喜。

他不能確定會不會有那樣的經歷。

卻對她說,要攜手相依一生,同看世間繁盛。

情是雙刃劍,一面讓他狠戾,一面讓他脆弱。

於她,更是如此。

不,還不如他。

他只有生或死,她卻不能,她如何也要活下去。

需要依賴他一輩子的人,因爲他成長,因爲他一次次置身險境。

她是他一世無雙美景,他卻是她福禍雙行的源頭。

香芷旋正在胡思亂想,想來想去也沒個結果,摸了摸下巴,又緩緩地搖了搖頭,不經意的視線錯轉間,看到襲朗正在看着自己。

眼中盡是疼惜、虧欠。

她爲之有片刻愣怔。

他雙手探出,捧住她的臉,將她帶到自己懷裡,吻一吻她額角。

她蹬掉鞋子,由着他抱着自己,靜靜依偎着他,過了一會兒,輕聲問:“你剛纔是不是在想因果報應?”

“嗯。”他微笑,順着她說,“你呢?”

“我也在想這個。”她語聲溫柔,“那是胡扯,不能信的。沒有報應,只有選擇。”

“這麼巧,我也這麼想。”

“我選擇了順從香家安排,到京城再找叔父幫忙,就遇到了你。你選擇遷就我的門第,只要我品行不是太差,就接受我留在你身邊——開始是這樣的。後來,你又選擇了扶持、照顧我,我才能在家裡直到外面站穩腳跟——經過是這樣的。現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是我們的珍寶。”她語聲愈發柔軟,“幸運的那個人,始終是我。這世間沒有誰離不開誰,只看分離時是雙手空空還是握有珍寶,前者不甘,後者堅強。何況,最壞的不會發生。我確信。”

他在身邊,她信任。

風雨來時,她堅強。

她始終沒忘記自己最初的情形,以及得到的一切。只感恩,無怨言。

若幾年歡笑換一世心殤,怎麼說?不需問,他知道她一定會答:有憾,無悔。

就是這樣通透。

所以他愛,他懼,他患得患失。

“又在想什麼?”她指尖點着他心口。

“我在想,有些時候,我這心實在是小,只裝得下你一個。”

“那可不行,還有寒哥兒和女兒呢。‘有些時候’也要把他們放在心上。”她擡眼,認真地看着他。好像她心心念唸的女兒已經出生。

他低頭摩挲着她的脣。

香芷旋笑道:“再睡會兒吧,才睡了一個時辰。”

“沒事跟我說?”

“沒。”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是想看看你,後來又怕把你看醒,就看賬冊打發時間。”

“怪不得夢裡都是你。”他笑着把她的小臉兒按在胸膛,又擡手除掉她頭上簪釵,“一起睡。”

“嗯。”她環住他。

“阿芷。”

“嗯?”

“我會好好兒的。”

“我知道。”

她是他的牽絆,亦是並肩前行的伴侶。

是在有了寒哥兒之後的轉變。

景緻再美,經不起風雨洗禮也是枉然。

香芷旋剛有了點兒睡意,聽得薔薇在門外道:“夫人——”

“什麼事?”她迷迷糊糊應一聲。

薔薇稟道:“三公主通過夏家,命人送信給您和四老爺。田衛已將信件交給了奴婢。”

襲朗和她同時睜開眼睛,瞬間清醒過來。

香芷旋趿上鞋子去拿了信件,將信紙展開來,和襲朗一同過目。

三公主在信上說,蕭默設法使得楚襄王軍中起了內訌,楚襄王短期之內別想成氣候,過了這一段,死在何處都未可知,所以,只管隨心所欲處置和月郡主。另外便是關於皇后的幾句話,她說若是可能,請襲朗說服皇上手下留情,留下皇后性命。假如皇后殞命,那麼,她會說服蕭默不再介入軍政,屆時兩國交兵勞民傷財,她只會袖手旁觀。到底,她的至親已只剩皇后一人。母親兄長若都離世,故國家園便是形同虛設的字眼。

香芷旋這才明白,帝后看了三公主的信件之後,爲何是那樣的反應。

襲朗看完之後,躺回去,閉上眼睛,要繼續睡的樣子。

香芷旋啞然失笑,“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襲朗牽了牽脣角,“皇上恨皇后恨得就差每日磨牙了,誰勸得了他?不勸興許還好點兒,能留個全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