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150章 ·π

錢二太太嘴脣哆嗦着,說不出話。

兩名婆子將她按在椅子上,又給了她一杯熱茶。

錢二太太一口氣將一杯茶喝盡,這才抖着聲音道:“我們、我們回原籍去,你放我們回原籍去。這兒不是我們該待的地方……”

像是被人追殺一般的神色和言語。

“這樣也好。”錢學坤頷首,“我會派一名管事隨你們回原籍,讓他帶上我部分俸祿,幫你們做些小生意維持生計。儷旋的妝奩,您就不要妄想分一杯羹了。錢家已欠她太多。”

“我知道,我都知道……”錢二太太小雞啄米一般點頭,“我這就回去收拾行李——行麼?”一刻也不願停留的樣子。

香儷旋心中訝然,真不知道二太太到底看到了怎樣可怖的情形。

錢學坤點頭,“行。要是您實在心急,明日便可成行。”

“就明日。我這就回去跟他們說。”錢二太太待錢學坤點頭,身形打晃地回房去了。

香芷旋對這結果還是很滿意的。錢學坤說的是將部分俸祿交給管事,而非別人,這樣一來,錢二太太在原籍也不能由着性子瞎折騰了。而這種人,眼不見爲淨是最好。

問過之後,才知錢二太太剛好趕上前面情形激烈的關頭,一個個生龍活虎的龍虎衛瞬間變成了一個個死人,這是她無從承受的殘酷現實。動輒出人命的是非之地,她無法再停留下去。

香芷旋聽了,很是慶幸錢二太太不是膽子特別小的,不然真要嚇出個好歹。若是那樣,錢家少不得怪她率性而爲。

心神緩和下來,她開始惦記寒哥兒。要是可能,她真是半步都不願離開。只盼着能夠早些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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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到半日的光景,龍虎衛指揮使的心情從暴躁轉爲沮喪。

這座府邸忽然變成了一座易守難攻的城池,無論如何都無法攻克。

龍虎衛只能包圍這裡,不能當真與裡面的人交手。若是有了傷亡,有言官追究原由,事情難免會一步步鬧大,那是不智之舉。

況且,與裡面人交手的是皇后派出的侍衛,身手只有比龍虎衛更好。

身手那麼好,還是一個個死於非命,進去的侍衛就沒一個出來的。

他不免懷疑襲朗到了這裡。只是香芷旋平日乘坐的馬車是從襲府出來,徑自進了錢府,襲朗到底來沒來,沒人知道。或許他就在裡面,或許有的侍衛死之前已經看見他了。

正躊躇着如何收場的時候,皇太孫程昭與秦明宇、陸星南、香若鬆過來了,前兩個騎馬,後兩個乘車,百餘名秦家護衛隨行。

他暗暗嘆口氣,已經確定襲朗就在裡面,暗罵這人是有多壞——將皇后的侍衛殺的所剩無多了,才請了幾個看熱鬧給他添堵的,就不能早一些息事寧人?

他走到程昭面前行禮。

程昭和聲道:“我們幾個看了這半晌的熱鬧,怕你爲難,來給你解圍。你隨我去一趟內閣吧?我已命人去請你們大都督過去一趟,當面問問他是怎麼治下的。”

龍虎衛隸屬五軍都督府。

這真算是來給解圍的,直接去找龍虎衛的上峰去了。不出明日,秦明宇、陸星南、香若鬆彈劾五軍都督府大都督及其麾下官員的摺子就遞上去了,又要一通你來我往的爭辯掐架。

龍虎衛指揮使別無選擇,恭聲稱是,心裡是有些埋怨皇后的——要對付襲、蔣二人,大可派人暗殺他們及其各自的家眷,現在這算是怎麼回事?他要想不丟掉官職,就要煞有介事地睜眼說瞎話,說追蹤勞什子的草寇逃犯——那是他該管的事兒麼?衙門裡的官差、五城兵馬司又不是吃閒飯的。且不說誰會相信,說他狗拿耗子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一想就覺得丟人到家了。

龍虎衛撤離之後,蔣修染與寧元娘到了,前者在外院跟襲朗說話,後者徑自去了內宅。

寧三太太聽得通稟,連忙迎到了廳堂,見女兒安然無恙,總算鬆了一口氣,拉着寧元孃的手詢問一路經過。

寧二孃見香芷旋神色並無擔憂之後的喜悅,冷笑道:“襲夫人方纔怕是危言聳聽吧?母親身子骨一向不好,您這麼嚇她,妥當麼?”

香芷旋看都不看她,不打算理會。是她做過的事,用意被人拆穿也無妨,不會承認,也不會否認。

“危言聳聽”四個字讓寧元娘猜出香芷旋敲打了母親幾句,必然是擔心自己所致,四嫂不是樂觀的人,總會擔心事出萬一。由此,明眸一瞬,她看住寧二孃,“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你盼着我在半路上出點兒什麼岔子?四表嫂也是你能橫加揣測指責的?”

“不是,”寧二孃忙道,“大姐你是不知道,之前四表嫂那口風,分明就是篤定了今日要鬧出人命來……”

“你給我住嘴!”寧三太太狠狠地剜了寧二孃一眼,“你是榆木腦袋麼?到了此時,還沒想清楚裡裡外外都出了些什麼事兒?鬧出人命?你當沒有人死於非命麼?沒見識的東西,竟在這裡搬弄是非!”

香芷旋與寧元娘都笑了笑。

香芷旋想着,寧三太太沒順着寧二孃的話給她難堪,到底還是擔心長女安危,此刻想來還在後怕呢,可不就要訓斥寧二孃了。

寧元孃的笑容則有點兒苦澀,想着就算自己再不討母親的歡欣,母親就算爲着蔣修染這門姻親,也會擔心自己出了差池,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敲打諷刺自己。

寧三娘與寧四娘見這情形,反應不同。後者年紀小,瑟縮地退後一步,生怕自己被遷怒。前者則走到寧二孃身邊,扯住她衣袖,“二姐這是怎麼了?說的那是什麼話?怎麼好端端地挑撥是非呢?”

寧二孃狠狠地甩開了寧三孃的手。

香芷旋不由扶額,寧家姐妹幾個,應該是各過各的,逮住機會就相互使絆子。

“行了!”寧三太太愈發惱火,“都給我閉嘴!”

寧元娘勸道:“今日的事有驚無險,您就別擔心,快回家去吧。過兩日我回去看您。”

“好啊。”寧三太太剛一應聲就反悔了,“不行不行,還是我去看你吧。”女兒在路上再遇到是非可怎麼辦?蔣修染不翻臉纔怪。

寧元娘笑了笑,“也好。您快回家吧。”

寧三太太又叮囑了她幾句,這才帶着寧二孃幾個道辭離去。

寧二孃走之前,狠狠地剜了香芷旋一眼,目光似淬了毒的刀子一般。都是這個人,小事化大,讓她在姐妹面前擡不起頭來,讓她被父親嫌棄,讓她如浮萍一般,看不到前路。

香芷旋挑了挑眉,扯了扯嘴角。她不會輕看庶出之人,畢竟沒有誰能選擇出身,她輕看的是品行不端之人。

寧元娘走到香儷旋面前,“給你添麻煩了,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說着就要施禮賠罪。

香儷旋忙扶住了她,“這可真是的,我還想給你賠不是呢,今日這番擾攘,我也有過錯。”

香芷旋笑着站起身來,“你們相互賠不是吧,我可要走了,實在是記掛着寒哥兒。”

兩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今日不是閒話家常的時候,香儷旋從一早到現在都沒喘口氣,不好再打擾。是以,寧元娘也順勢道辭。

襲朗、蔣修染也沒與錢學坤多說什麼,各自與妻子一同返回。不需叮囑錢學坤什麼,相信他日後會妥善料理家事。況且認真說起來,這也不是錢學坤的錯,是他們被皇后盯上了,今日不是他,也會是別人。

回府的路上,香芷旋說起暗衛的事,斜睇襲朗一眼,“誰都知道了,我卻纔聽說。”

“不是長久的差事。”襲朗笑着解釋道,“只是短期之內護駕,調查一些事情。”

香芷旋釋然,轉而問道:“皇上最近如何?病情好轉了?”

“落下了個咳血的病,要看他自己,把心放寬才行。”

“近來倒是覺得他做派很是乾脆利落。”

“的確是,跟太子總算像那麼回事了。”襲朗牽了牽嘴角,“不容易。”

太子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他的父皇到現在纔給予支持關照,可不就是不容易。

還沒到家裡,便有暗衛來稟:“皇上、太子爺要您去趟靜園。”

皇上已經在靜園常住下來。

襲朗問了一句:“是爲何事?”

暗衛答道:“是爲了重建養心殿那樁事,所需銀兩不是小數目,皇上、太子爺的意思是抄睿王的家,讓您和蔣大人、幾位閣老過去商議讓誰辦這件事。”

襲朗與香芷旋聽完俱是失笑。

襲朗道:“容我回府更衣。”

暗衛稱是離去。

之前睿王只是被囚禁在王府,由專人看管,不準任何人出入王府,不少人都猜測着睿王還有翻身的一日。

到了今日,皇上這態度分明是要認真計較,懲戒讓他心寒的兒子,認可了睿王斂財吃空餉的事。還有一個可能是故意氣皇后——你燒了我的養心殿,我就讓你的寶貝兒子出銀錢重建。

抄睿王府的人選,最終選定的是秦家老太爺。秦老太爺素來光明磊落,眼下在家閒着也是閒着,由他親自選出幾名品行清廉之人做此事最合適。

議完此事,內閣提及龍虎衛去錢學坤府外滋事一事,皇上被氣笑了,懶得再聽,吩咐太子:“五軍大都督、龍虎衛指揮使革職查辦,命三法司會審。吏部儘快選出人接替此二人。”

現任五軍大都督是皇后那邊的人,本就是皇上急於懲處的人。兵部掌管天下軍政,五軍都督府則掌管天下兵馬,後者要聽從前者調遣,而前者則要聽從皇上安排。雖說如今暗衛時時監視五軍大都督,卻也不敢保證長此以往沒有大意的時候,萬一哪天來一出假傳聖旨、軍令,便會掀起驚濤駭浪。

皇上自然是借題發揮,這樣的態度讓在場衆人都有些吃驚,記憶中,他就沒有這麼雷厲風行的時候。

禮部尚書、戶部尚書是牆頭草,時時有偏幫皇后、睿王的行徑,方纔極力反對秦老太爺抄睿王府,此刻自然也不贊同皇上這決定,齊齊上前一步,剛要說話,皇上已道:

“朕乏了,要去歇息。你們有事稟明太子即可。”語必去了宴息室。

兩個人總不能攔着皇上,隨後與太子道出心跡。

太子把臉一沉,“皇上的話你們沒聽到麼?君無戲言,你們要讓皇上收回成命?”

這頂大帽子,兩個人接不起,只得作罷,與衆人一同道辭離去。

太子留下來擬旨,命啞奴拿去給皇上過目,皇上無異議,這纔派人去傳旨。

走出靜園的時候,他遇到了慧貴妃,扯出個笑容,上前行禮。

慧貴妃指了指身邊宮女拎着的攢盒,“本宮來給皇上送些點心,今日皇上心情怎樣?”

太子一笑,“看不出。”

慧貴妃哽了哽,“方纔你們議事,皇上沒生氣吧?”

“應該沒有。”太子仍舊含糊其辭。

“那——”慧貴妃不好繼續打聽了,笑了笑,“本宮先進去了。”心裡拿不準皇上肯不肯見自己。前幾日都是一個樣,皇上只讓啞奴留下點心,不見她。

太子似笑非笑地對她道:“父皇這些年看重您,是因您不似別人有城府,這您應該清楚。”隨後拱了拱手,負手離開。

慧貴妃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她到了廳堂門外的時候,正好皇上出門,她不由一喜,說明來意。

皇上頷首,“你有心了。”隨後打手勢給啞奴,啞奴將東西拿了進去。

慧貴妃忙問道:“這裡實在是太安靜了,皇上悶不悶?臣妾特地帶了兩名善音律的宮女過來。”

“不悶。如今只怕不得清靜。”皇上笑了笑,和顏悅色地道,“回吧。”

慧貴妃雖然有點兒失望,可也知足了,畢竟肯與她說兩句話了,不似前一段,一看到就一通訓斥。

皇上看着她離開,想到關於查抄睿王府的事兒,不由輕輕搖頭。往後她怕是要一日來幾次並且會十分忙碌,他可有的頭疼了。

不,是秦家該頭疼了。

五日後,秦老太爺攜兩名官員正式着手查抄睿王府事宜。

不出皇上所料,事情真正落實下去的時候,慧貴妃真的忙碌起來——每日去她宮裡請安的嬪妃多了起來,她一早一晚都會親自做些精緻出奇的佳餚糕點送到靜園,另外,頻頻命人去請淮南王、秦明宇到她宮裡。

皇上、太子、太子妃見她這樣,都只是一笑置之。

慧貴妃見沒人敲打自己,愈發心安,也不再讓出宮傳話的宮女太監遮人耳目了。

襲朗、蔣修染偶爾要在靜園逗留終日,跟皇上一起對着輿圖談論軍政,慧貴妃的行徑,就算不想知道都不行。起初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後來見皇上碰都不碰她送來的東西,全賞了園中啞奴,便連笑都笑不出了。

這天蔣修染對襲朗說道:“你讓秦明宇點撥她兩句吧?熬了這麼些年,到最後要是給打入冷宮多划不來——皇上現在對後宮毫無耐心,現在擺明了是把人當猴耍,宮裡宮外這倆人都是一個樣。”

“明宇要來早就來了。”襲朗也沒轍,“你只能指望淮南王了。”

“什麼叫我指望淮南王?”蔣修染挑眉,“你就看得下去?看着不瘮的慌?我見得了可恨的人,見不了這麼可憐又可悲的。”

襲朗笑笑的,“要是哪天她傳元娘進宮,你可別炸毛。”

“……”蔣修染擡手指了指襲朗,啼笑皆非的,“你也當心吧。”又一拍額頭,瞪着襲朗,“我怎麼就忘了她禍害過元娘呢?!”

襲朗哈哈地笑,“你不說我都忘了。”

“纔怪,你最記仇。”

襲朗也不是記仇,是膈應慧貴妃這個人,她怎樣他都能視若無睹。原因麼,還真不是爲元娘,是爲秦明宇。如今元娘嫁給蔣修染,且過得很好,夫妻二人都很如意,可在他們如意的背後,是秦明宇一輩子的落寞。他贊成那樁婚事,但在感情上,還是爲好兄弟難過。

從這之後,蔣修染纔不再看着慧貴妃發愁,並且有幾日也不用進宮——寧元娘有些不舒坦,躺在病牀上還記掛着手裡的一堆事,捧着賬冊不放,他讓她交給管事,她卻陽奉陰違。他沒法子,索性稱舊傷發作,留在家裡幫她打理手頭的事。

寧元娘這一病,寧三太太來看過兩次,見沒什麼大事,只是有些咳嗽,都沒開方子用藥,也就不再頻頻登門,怕蔣修染誤會她無事不登三寶殿。

寧二孃卻積極起來,先是好一番討好寧三太太,隨後提出去看望寧元娘。

寧三太太看着她,若有所思,第一次倒也沒阻攔,說去吧。

翌日,寧二孃又要去,寧三太太笑起來,仍是點頭同意。

到了第三天,寧二孃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她搶先道:“又要去看你大姐?”

寧二孃忙道:“是啊。”

“去也行。”寧三太太指了指一旁的小杌子,“你去之前,我先跟你說說你的終身大事吧。前幾日,一名地方官的髮妻來京城走親戚,不知怎的知道了你這個待字閨中的老姑娘,託了人來說項。她已過了三十,膝下無所出,想要給她家老爺添一房貴妾。我說心裡話,很是不忍,與老爺說起來的時候還長吁短嘆的,想着還是儘量讓你穿着正紅嫁衣出閣。老爺卻說你這麼個不安分的惹事精,遠遠地打發出去也好。當時我聽着還挺生氣的,可是看你這幾日這麼忙碌,我改主意了。你就去當貴妾吧,不是一直都存着做妾的心思麼?出閣之後好生服侍主母,早些生兒育女。”

寧二孃起先還眼含希冀,到了中途已經站起身來,聽到末尾,已是臉色煞白,顫聲道:“母親……您怎麼能這麼對我?!”

“我怎麼這麼對你?”寧三太太將手裡的茶盞摔在地上,忽然板了臉,恨聲道,“你還好意思問我?你自己做了什麼你不知道?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要是照着你大姐夫的心思,早把你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