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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侍衛來向淮南王通稟:“夏氏已有兩日水米不進,只獨坐、獨酌。”

淮南王若有所感,前去看了看。

門窗大開的廳堂內,夏映凡坐在羅漢牀一側,手中有酒。

她穿着一襲煙青衫裙,一頭長髮鬆鬆綰在腦後,幾縷青絲垂落,被晚風輕輕拂動。

淮南王站在廳堂門口,靜靜地看着她。

夏映凡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酒,才察覺到他來了,視線散漫地看過去,又淡然移開。

到了這一刻,她已不再驚恐、畏懼。

她看着燭光,若有所思。

淮南王緩步進門,到了此刻,他情緒莫名平靜下來,“在想什麼?”

夏映凡沉了片刻才輕聲道:“在想我這一生,所圖所忙不過二三事——待嫁、報復、求而不得。”她看向他,目光恍惚,“我要謝謝你,讓我在死之前,幫你報復睿王。”

淮南王應道:“不爲此,你是不是在回到王府之際,便已自盡?”

“對。”

淮南王語氣宛若嘆息,“是爲了誰才如此吧?”

她比他清楚,她得不到好下場,她始終擔心他何時發怒折磨她,爲此日夜驚懼,卻是不曾求饒。即使如此,還是照着他的意思,悉心調製薰香、迷藥,讓淮南王在似夢似醒地狀態下說出了諸多要事。

必然不是爲着他,必然不是爲着彌補他。

他之於她,在那個天大的荒誕的誤會未解除之前,讓她厭惡,在他訴諸實情之後,她將他視爲陌生人。

誰都不會爲了一個陌生人,日夜承受着恐懼接受安排。她可以耍花樣,可以試圖搭救睿王,從而連同自己一併解救。

但她沒有,從未曾耍過一點兒心計。甚而在單獨面對睿王的時候,都不曾做過手腳。

她現在應該是極其厭惡睿王的,必然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但是也沒有。

在王府甚至宮廷裡走動的時日已很久,她必然知道,睿王不能殺,殺了會影響到大局和很多人的前程,是爲此,纔沒下殺手的吧?

是怕影響到誰呢?——要淮南王說清楚她具體的心思從而驗證自己的感覺,他做不到,但就是有那種感覺。

夏映凡只是輕輕地笑了笑,不予迴應,轉而說起另外一件事:“內室牀榻有個暗格,裡面有些東西,你去找出來,交給太子。那是睿王簽字畫押的證供,可信。”

淮南王頷首,去往內室的時候,凝了她一眼,“你呢?”

“我?”夏映凡苦笑,“我這一生都不曾放縱一次,不敢貪杯,怕酒後吐真言。今日也嚐嚐喝醉的滋味,醉了,也該睡了。”

淮南王清楚,與她訣別的時刻已到。興許等他回來時,與她已是人鬼殊途。

想說點兒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們早已到了相對無言並且一定會生死無話的地步。

夏映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托腮看着杯裡琥珀色的液體,食指撫上杯沿,輕輕磕打纖長指甲,有白色粉末落入杯中,溶於無形。

死是何其艱難又何其容易的一件事。

讓睿王失去翻身之地,是淮南王要看到的結果,也是那男子想要的局面吧?

離開這塵世之際,清晰浮現於心頭的,是那一次在襲府的驚鴻一瞥。

他有着清雅俊倫的容顏,清寒寂寥的氣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籠罩,獨守一方寂寥。

在那之前,就聽說過他風華無雙,見過之後,知道那是個讓人一見便決不能忘的人。

聽過他很多事,從遠嫁前的二公主口中,從王府下人口中。人們能談論的關於他的事情,大多是沙場上的鐵血傳奇、官場上的殺伐果決。他成婚之後,人們偶爾提起,都說自然是與香氏琴瑟和鳴——那麼有擔當的人,不會委屈了誰。

她一度與二公主走動得頻繁些,是因二公主時常詢問她一些調香的方子,來往間時不時地閒聊一陣子。

皇室中人,知道二公主鍾情他的人,不在少數,但是二公主從來沒有爭取過。遠嫁之前,很是憔悴,日日巴望着想見他最後一面,又不曾設法如願。她不解,說你這是何苦,你又不似我這出身卑微的,要見甚至要嫁一個臣子,真有那麼難?

二公主只是苦笑,說你來日見到他應該就明白了,女子對他傾心,要麼如我一般沉默退縮,要麼豁出臉面變得瘋魔。不是誰都能自認爲配得起他,起碼我就不覺得。

那時沒放在心裡,見過之後才明白。

見到了人,想想以前所聽聞的,繼續聽着人們的議論,他在人心裡就鮮活起來,便是不能再相見,也不妨礙他住在人心裡。

這心思,她只能藏在心裡,不敢對任何人提及,不想玷污了他的名字。

她算什麼?她其實比誰都看不起自己,她連自由都沒有。便是不想,還是要設法開罪他,去他夫人面前自討沒趣,去謀害他表妹的性命。

那麼做的時候,偶爾竟會想,便是讓他憎惡也無妨,起碼他知道她是誰,總比不知她是誰要好。

是他讓她明白,人可以因爲另一個人,變得卑微至極。

回到淮南王府當夜,淮南王着急幕僚議事的時候,她完全可以自盡,但是猜測淮南王會對睿王盡興瘋狂的報復,興許能用到她。

爲這個,她一日一日捱到了如今。

她知道,淮南王以爲她在恐懼邊緣,連死的勇氣都沒了。自然不是那樣,可又何須解釋。

她只是想爲了那個人、爲了自己,做點兒什麼。

那個人是皇上與太子器重的,睿王回京是拼上一切要拿回他手裡的罪證,甚至於,睿王被淮南王輕鬆找到,應該都是他的安排。

這樣很好,最好的安排,她與淮南王都能心甘情願地被他利用一次。

她自認再無利用價值,是時候離開了。

夏映凡端起酒杯,緩緩飲盡杯中酒。

淮南王走出來的時候,見她伏在几案上,眉宇平寧,睡着了一樣。

可他知道,她再不會醒來,再不會說隻言片語。

他凝視她許久,轉身出門,吩咐侍衛:“入殮,厚葬。”

三日後,淮南王命人傳話,請太子移步淮南王府,將一些東西親自奉上。

同一日,襲朗將睿王罪證交由內閣,送到太子面前,太子再轉呈皇上。

睿王私通封地附近將領,暗地裡招兵買馬;與西夏皇長子書信來往,長達兩年;干涉朝廷用兵、在前方將士作戰之餘私吞軍餉,用來招兵買馬。

只這些罪名,已足夠睿王死上幾次,其餘他在京城官場、王府、宮廷內的大錯小錯,都顯得無足輕重。

此外還有一份睿王黨羽的罪證,只是這一份證據未經內閣之手,直接到了太子手裡,轉呈皇上過目。

不論皇上是何心思,是不是還想保住睿王,局面都已無從控制。經由內閣再送到他手裡的睿王罪證,他若不給出個說法,內閣中一心輔佐太子的人便會將這些事宣揚得天下皆知。

皇上在寢殿思忖整日,至黃昏下旨,一世囚禁睿王。之後除了服侍自己多年的宮人,誰也不見,朝政交由太子。

睿王從送親途中私自回京落到淮南王手裡,再到如今這些板上釘釘的謀逆大罪,早已經讓皇上應接不暇。太子、臣子都沒給他緩口氣從頭到尾細細思量慢慢詢問的時間,這一陣除了生氣就是心寒。

皇上料想的到,這樣的結果,並不能讓太子滿意。太子希望他親自下旨,逐步重整朝堂格局——這個惡人,該由他來做。

他想,但他已有心無力,不認爲自己能在最壞的情緒下處理諸事。

他最心寒最憂心的事情,是睿王與西夏皇長子互通書信一事,這不能不讓他懷疑,連三公主與西夏順王的婚事,都是睿王促成的。

假若三公主是皇后、睿王的傀儡,到了西夏之後,與那邊的皇室中人圖謀不軌,來日必會掀起兩國之間的腥風血雨。

那個兒子,簡直要不得,覬覦皇位,不擇手段,不顧蒼生安危。

他承認,自己有過錯,早就懷疑皇后與睿王不安分,卻未曾無情打壓。那些年是真的在太子與睿王之間猶豫過,拿不準到底哪一個適合繼承大統。就這樣,使得皇后、睿王的羽翼越來越豐滿,使得太子的地位愈發舉步維艱。

後來自然是認可了太子,知道那個兒子能進能退,尤其看人的眼光很精準,用的或想用的人沒有一個是庸才。

是因此,很多麻煩,他這做父親的沒能幫他擺平——太后在世的時候,他幫不了;太后故去之後,太子有了襲朗、吏部尚書等得力之人,他不需幫。

說到底,皇室爭端,不論他在不在世,都是太子遲早要面對的,總要經過一番腥風血雨或是暗流涌動,才能握緊皇權。

他沒料到的是,局面會走到這般情形。

到底是低估了睿王的惡毒、狠毒、野心,險些走至父子相殘、手足相殘的地步。

他如何面對太子?又如何面對朝臣?

一切禍事因他而起,無人敢說,亦無人不知。

這真是能要人命的沮喪、憤怒。

**

囚AA禁睿王之後,太子先親自處理了徐迅及部分人等考場舞弊一案,這些人永不錄用。

隨即,矛頭直指周家:國舅爺周汝德及周夫人打着皇后的幌子,盡做些有損天家顏面的齷齪事,予革職奪爵的懲處。

再就是蔣家,蔣家近幾年與睿王過從甚密,睿王獲罪,蔣家難逃干係——護國公革職,再不敘用。

有罰就有賞。

經查證,榜眼、探花等人與舞弊案無牽扯,名次逐一上調,徐迅所受封賞轉賜榜眼陳嘉興。

蔣修染與監察御史、吏科給事中揭露舞弊案有功,各賞半年俸祿。

此外,襲朗與蔣修染之前奉旨擬定用兵方案,而今前方捷報頻傳,固然是將士驍勇,亦有他們二人的一份功勞,是以,封蔣修染臨江侯,賞襲朗淮安侯爵。

太子比誰都清楚,到了這一日,是自己與襲朗、吏部尚書縝密部署默契配合纔有的局面。不可或缺的,還有蔣修染及其同僚幕僚幾次時輕時重地給睿王拆臺。蔣修染的立場,不論於公於私,都已表明。

襲、蔣二人,得其一便能高枕無憂,更何況如今二人皆可得。而最叫人心安的,是這兩人在軍政上從來沒有一條心的時候,那是天性所致,永無默契的可能。

上位者最需要的,不過是這樣的左膀右臂。所以在局面稍稍明朗的時候,定要予以嘉獎。

自是清楚二人的性情,不肯要這樣的獎賞。但他們可以不要,他卻不能連這態度都不給。

後來,蔣修染與襲朗再三謝恩婉拒,獎賞之事不了了之。說到底,爵位是虛銜而已,能不能沿襲錦繡繁華,靠的是人脈、實權。

太子允諾二人:來日局面安穩下來,賞兩個世襲罔替的官職給他們的後人。

眼下不行,他還只是監國的太子,賞爵位這種事,向上請示,皇上無所謂,可要是給臣子實惠的好處,皇上就不會同意了。

諸如此類的事,太子沒少忙活,甚至還記起了淮南王,向皇上屢次遞話求情,免除了他的禁足。忙來忙去,只是沒下手鏟除皇后、睿王那些手握實權的黨羽。提都沒提過。

時機未到。

皇上不肯也不能出面幫他重新洗牌,他若在這時候下狠手懲處一干臣子,少不得落個薄情寡義的名聲。

這種事只能等,等那些人先按捺不住跳出來,他再“被逼無奈之下反擊”。

已經隱忍那麼多年,不需爭這一時。

**

二老夫人偶爾就去見見蔣修染,一來是幫他完善婚事的一些細節,二來是時不時的打聽一下朝堂的風向。

打聽之後,她回到襲府,就會講給二老太爺、襲朋聽聽,語氣自然是好不到哪兒去的。

她與二老太爺,還比不得寧氏和老太爺。

老太爺再怎麼樣,一出手就能幫到襲朗——例如香若鬆的事兒、駁斥二老太爺的彈劾。讓老太爺一輩子都沒轍的,只有他兒子襲朗。

二老太爺呢,一輩子被個內宅婦人牽着鼻子走,一步錯步步錯,落魄之後還瞎折騰。那會兒是趕上襲朗心情好,要是正氣不順,怕是早就沒命了。

她承認,自己以前也不明智,被婆婆、夫君帶溝裡去了,但最起碼沒執迷不悟,起碼眼前還有比她更蠢的人。由此,閒來便願意敲打敲打夫君、兒子,平衡自己的心境,讓他們明白輕重。

二老太爺和襲朋到了這時候,再也沒了鬥志,一日一日消沉下去。連玉石俱焚的資格都沒了,還能怎樣?

二老夫人讓父子兩個自生自滅,將全部指望都放在了蔣修染和襲肜身上。

今秋,蔣修染成婚,襲肜下場參加秋闈,明年春日迎娶兵部主事姚氏女。

也曾擔心過,問蔣修染:“那姚氏女到了我跟前,要是因爲府中是非與我拿喬擺臉色——”

蔣修染就道:“那還不容易?她要是找茬讓你不好過,我就讓他爹不好過。”

二老夫人聽了,忍不住地笑。

“但你也別欺負人。”蔣修染笑笑地道,“往好處過。”

“這還用你說?”二老夫人起先還想勸他幾句的,諸如成婚之後別壓不住火氣委屈了妻子,聽他這樣的說辭,足以心安。

**

初秋的天氣最是怡人,陽光和煦,晴空萬里。

是在這時候,蔚氏有了喜脈。

香芷旋很爲她高興,做了母親之後,愈發盼着府裡的孩子多一些。侯媽媽與藍媽媽平日多有幫襯,她問過二人之後,讓她們常年留在府裡。到了這時候,就讓兩個人過去照看着蔚氏。

寒哥兒過了六個月,愈發白白胖胖,活潑討喜,能在大炕上爬來爬去,平日照看起來更需謹慎。

每日上午若是有空,只要陽光明媚,香芷旋就會抱着寒哥兒去後花園轉轉,元寶總會興高采烈地跟着。

那總是寒哥兒和元寶最開心的時刻。

臨近中秋節,當家主母總是較爲忙碌,要忙着府裡籌備過節的大事小情,還要循例備出禮品,親自攜禮去了香家、大姐家和夏家。

香儷旋得知如今香家是由大奶奶當家,纔開始偶爾上門坐坐。

夏家在中秋節之際,堪比年節一般熱鬧,很多商賈、大掌櫃都要在這時見見夏易辰。香芷旋過去的那天,夏易辰在外院見外面幾個大掌櫃,她就直接去了內宅看嬸嬸。

樊氏問起了夏映凡。

香芷旋照實說了:“自盡,淮南王將她葬在了城外山清水秀之地。”

最早,樊氏以爲,淮南王與鍾情的那女子遲早會成爲傳世佳話,卻不想,竟是這般結局。她不由嘆息一聲,“真是世事難料。”

香芷旋附和地點了點頭,有意調節氣氛,岔開話題:“元娘過幾日就要出嫁了,您要是記掛着,我陪您去看看她?”

“不用。”樊氏笑道,“我等她出嫁之後,去她夫家看她。”

“也好啊。”香芷旋之所以說陪着嬸嬸去寧家,就是擔心寧三太太妯娌幾個用高人一等的態度看待嬸嬸,當初她就不曾得到過寧三太太打心底的尊重。

說話間過了巳時,香芷旋起身道辭,“掛念着寒哥兒,不回去也是坐立不安的。”

樊氏理解,“快回去吧,等他大一些就好了,過來時能帶上他。”

香芷旋笑着點頭,“說的就是呢。現在我倒是想,可婆婆不讓我帶着他出門。”

“這件事得聽你婆婆的,不準亂來。”

香芷旋稱是,回了府中。

下午,寒哥兒午睡醒來,一味指着外面,要出去的意思。

香芷旋故意逗他,“又想出去玩兒了?那你親我一下。”說着湊近寒哥兒一些。

寒哥兒敷衍的蹭了蹭母親的臉,繼續指着外面嗯嗯啊啊。

香芷旋笑得不行,“好好兒親一下,不然不帶你去。”

寒哥兒這才嘟着小嘴兒親了她的臉一下。

香芷旋心滿意足了,這才邁步往外走,到了廳堂,喚上正在打瞌睡的元寶。

寒哥兒高興得不得了,小手拍着母親的肩頭。

元寶到了外面,抖了抖毛,不消片刻,已是神采奕奕。

襲朗回來了,換了身衣服,尋了過來。

元寶大老遠地去迎他,繞着他撒歡兒,好一會兒才又繼續去玩兒了。

襲朗走向香芷旋。

她和寒哥兒還沒察覺到他過來,此刻她含着溫柔的笑容,指着雙夾槐,在跟兒子說着什麼。

寒哥兒仰着小臉兒,神色認真地望着花樹,還揚起了小手,想夠到香花的樣子。

襲朗雙脣不自覺地上翹成愉悅的弧度,加快步子走過去,“阿芷。”

母子兩個轉頭看向他,香芷旋有點兒意外,“這麼早就回來了?”

“嗯,等會兒跟你細說。”襲朗撫了撫寒哥兒的小腦瓜,“來,爹爹抱。”

寒哥兒抿嘴笑着,卻扭轉身形。

“淘氣。”襲朗扶住寒哥兒,將他往懷裡抱。

寒哥兒卻伸出小手,摁在了父親臉頰,嘴裡還發出不滿的咕噥聲。

他被兒子嫌棄了。

香芷旋大樂。

襲朗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仍是把寒哥兒抱到了懷裡,“小沒良心的,不讓我抱可不行。”

寒哥兒老大不情願的樣子,卻也沒掙扎,很快對父親手上的扳指起了興致,琢磨着怎麼摘下來。

那扳指是在他騎射的時候纔會戴的,看起來,今日又帶着親信試練身手了。

香芷旋看着父子倆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容顏,想着不知道寒哥兒長大之後能不能像他一樣文武兼備。

襲朗拍拍她的額頭,“想什麼呢?”

“沒什麼。”香芷旋隨着他往花圃走去,“說說吧,這麼早回來,是又不着調了,還是又接了差事?”

“回來跟你說一聲,隨後幾日有些忙,晚間大抵不能回府,要留宿在東宮。”他凝了她一眼,“家裡就交給你了,有事讓趙賀及時知會我。”

“嗯,放心吧。”香芷旋點頭。

襲朗說起原由:“皇后這一段一直沒閒着,皇上的身體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子要爲諸多事端做好準備。此外,皇上特地說了三公主遠嫁西夏的事兒,要太子當心,就是隻爲這一個隱患,也要押後處置睿王黨羽。”

“三公主……”香芷旋沒想到,三公主已經躲得那麼遠,還是不能真正置身事外。算是正常的吧?身居高位的人,尤其皇上,接二連三的這些事,恐怕已經讓他對誰都要百般猜忌。再細品他的話,就感覺到了陣陣危機,“你們可都要當心啊。”

希望他陪着太子順利度過最亂的階段,希望三公主不會因爲故國皇室是非不得清靜。對於三公主遠嫁的事,她願意相信,那女孩子是真的累了、厭了,不會被人利用。可對於男人們來講,凡事都要以防萬一,他們不能選擇相信,只能選擇防患於未然,尤其是這種可能會引發內憂外患的局面。

“別擔心,不算什麼。眼下又有蔣修染幫襯着太子,什麼風波都能過去。”

香芷旋聽出了弦外之音,“蔣大人也要和你一般忙碌麼?”他可是要娶妻的人了啊。

“好說歹說,太子纔給了他五日的假。”襲朗牽牽嘴角。正趕上了這種時候,誰也沒法子。

**

八月十九,蔣修染與寧元娘成親。

襲府與兩邊都是親戚,就分成兩路去道賀,寧氏帶着錢友梅去了寧家,讓香芷旋陪着二老夫人去了蔣修染府中,是有意讓二老夫人更舒心一些。蔚氏正是頭三個月,什麼熱鬧也不能湊,乖乖留在家中養胎。

香芷旋一路看過去,見蔣修染這府邸很是氣派,下人俱是伶俐謹慎的,連走路都是快速並且聲音輕微。

進到宴客廳,二老夫人和香芷旋看到了以蔣夫人、蔣鬆之妻爲首的蔣家女眷。兩人上前去與幾個人寒暄。蔣家的女眷都是滿臉和氣的笑,說話比往日多了一份恭敬謙和。

到底是風光多年的府邸裡走出來的,享得了福氣,也摔得起跟頭。被蔣修染開罪到了那個地步,今日還是上門來喝喜酒,看起來,是想轉頭在他這棵大樹下乘涼。只是不知道蔣修染肯不肯照拂。

蔣修染雖然獨自住在這府邸,前來喝喜酒的女眷卻很多,都是他在官場上來往的人的內眷,氛圍自是一派喧囂喜樂。

新娘子的花轎進門、夫妻拜堂之後,香芷旋去了洞房。元娘既是親戚,又是她的好友,是如何也要湊趣添一份喜氣的。

蔣修染將蓋頭挑下,新娘妝的寧元孃的容顏出現在衆人面前。

不折不扣的美人兒,大紅喜服映襯下,膚色勝雪,眉如遠黛,眸子似是落入了星光,有平日的清冷平寧,還有隱隱的一絲羞怯。

“新娘子實在是太美了。”室內沉寂片刻之後,有人喃喃低語。

香芷旋無意識地點頭認可,隨後由衷地祝願元娘婚後順遂,事事如意。

禮成之後,蔣修染要去前面敬酒,轉身離開。

就是他轉身之際,他和寧元娘盛裝的樣子在香芷旋腦海裡定格。

當真是般配,一如她初次見到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

香芷旋想着,回府之後,要將這一幕畫下來。就是在這時候,寧元娘看向她,她回以微笑。

寧元娘似是因此稍稍放鬆了一點兒,卻也不好多看誰,很快垂了眼瞼,由着女眷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說着溢美之詞。

過了些時候,人們離開,轉去宴客廳。

室內安靜下來,只剩下了寧元娘和兩名丫鬟。

寧元娘滿心記掛的是初七、十五,想着丫鬟別因爲是這樣的日子就害得它們餓肚子纔好。

後來開始想些雜七雜八的事兒,例如昨夜母親叮囑自己,在夫家站穩腳跟之後,別忘了給幾個庶妹張羅婚事。她真是聽得一腦門子火氣,心說那幾個人跟着您冷嘲熱諷了我好幾年,又都跟二孃一個做派,能怎麼張羅?給誰張羅就是害誰呢吧。可到底不想在出嫁之前與母親生出嫌隙,就忍着什麼都沒說。

之後想的就是自己的妝奩了。母親給她準備了一萬兩左右的嫁妝,可是蔣修染的聘禮就是一萬兩,這樣一來,她的嫁妝就要翻倍。父親讓賬房添了一萬兩銀子的銀票,隨後又私底下給了她八千兩,說嫁人之後更不能吝嗇,不委屈自己,做派更要襯得起蔣侍郎夫人的身份。

心裡暖暖的,還酸酸的。

在孃家,最捨不得的就是父親。別人都是跟母親每日相見,所以分外親暱,與父親不過是晨昏定省時相見,連話都說不上幾句。父親也是如此,卻是一直盡力呵護着她。

就算爲了父親,她也要好好兒地過日子。

遐想間,她意識到天色已經很晚,已聽不到喧譁聲。

賓客應該已經走了,蔣修染該回來了。

她忙正襟危坐。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回來,室內室外卻完全陷入靜寂。

讓人幾乎心裡發慌的靜寂。

她不由奇怪,下人們平時都不說話的麼?走路也沒有聲音的?側目看看服侍自己的兩名丫鬟,俱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神色顯得有點兒緊張,連呼吸都可以放輕了似的。

難道他特別喜靜,所以恨不得下人都做啞巴?那可真夠讓人頭疼的,她的丫鬟可都是活潑的性子,哪個要是惹到了他頭上,會得到什麼懲罰?

她正想就這些問問兩名丫鬟,可是不湊巧,蔣修染在這時候回來了。她連忙匆匆打量他兩眼,還好,眉宇平靜,隱含着喜悅。

“下去。”他一開口就擺手攆丫鬟,“明日都去外院領賞。”

寧元娘張了張嘴,沒聽說過內院打賞跑外院領銀子的。這可真是……開眼界了。

兩名丫鬟齊齊稱是,行禮退下。不留意的話,都聽不到腳步聲。

蔣修染趨步到了她近前,雙手撐在她身側,“累不累?餓了沒有?”

他的氣息含着濃烈的酒味,撲在她臉頰,很熱,她有點兒緊張,聲音緊巴巴的:“不累。不餓。”

蔣修染察覺出她的緊張,笑着,靜靜地凝視她。

寧元娘更緊張了,沒話找話,“怎麼纔回來?”說完就咬住了舌尖,這話說得不妥當。

蔣修染如實道:“賓客早就走了,可你四表哥又與我喝了半晌的酒,便回來得遲了些。”襲朗是爲道喜,也是有事要說。

“哦。”寧元娘應了一聲,找不出新話題了。

蔣修染則緩緩擡手,落在她肩頭,把她往近前帶,“元娘。”他深深呼吸着她獨有的清香。

“嗯?”她應着聲,忍下躲閃的衝動,身形卻僵硬起來。

“怕我?”

寧元娘默認。

一般來講,這樣的情形下,他應該說不要怕,或是和她拉開些距離,以此緩和氣氛。

可蔣修染從來不是一般的人,隨後索性親了下她的脣,還問道:“現在呢?”

寧元孃的臉發燙不已,身形向後挪去,哪裡還顧得上答他的話。

蔣修染不阻止,卻順勢將她撲倒,輕輕地笑着,“你會怕我?纔怪。”

寧元娘蹙了蹙眉,“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就當我醉了。我這些年都醉着。”蔣修染側轉身形,將她抱在懷裡,有力的手臂收緊,怕她跑了似的,斂目凝視她片刻,脣落了下去。

寧元娘柳眉蹙得更緊了,身下硌得厲害,應該是大棗、花生、栗子之類應彩頭的乾果,抱着她的這個人,一身濃烈的酒氣,她有些不習慣,加之灼熱的親吻,簡直要讓她窒息了。

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了,她連忙道:“你不去洗漱麼?”

蔣修染反問:“不去不行麼?”

“……”寧元娘發現,他私下裡與她以爲的樣子不同,但是更難纏。想想他回來前後這些事情,啼笑皆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