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5.18.17|

秦家與寧家婚事取消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遍京城。

誰都不能忽略,是襲朗出面請皇上恩准的。

襲朗對皇上說:寧元娘與故去的寧家老太太情分至深,老人家走後,她曾許願,要爲祖母守孝五年,潛心誦經抄經,以此報答老人家的恩情。卻不料,皇上隆恩賜婚,不敢抗命,卻又因食言而無法釋懷,夜不能寐。

再者,便是雙親安於現狀,最怕因裙帶關係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當初甚至極爲反對他與秦明宇頻繁來往。而寧元娘是襲家的親眷,秦家又是皇親國戚,兩家結親,實在是讓他們心生惶恐。近日亦是茶飯不思,爲此憂慮頗多。他曾有五年不在家中盡孝,眼下看着親人寢食難安,委實心傷,明知不該,還是斗膽上奏,請皇上成全他這份孝心。

末了又說:聽聞皇太后召見蔣修染的時候,曾說過不贊成秦家、寧家不該結親,門不當戶不對,易生是非。

他前面說的其實是一堆廢話,卻是必須要細說的,因爲皇上重孝道,不爲此,也不會被太后挾制很多年。有求於皇上的時候,自然要投其所好,認爲是空話也要一本正經並且態度誠摯地道出。

後面兩句纔是最爲關鍵的,日後宮裡知道的人不在少數——屬實與否不重要,反正蔣修染已經讓人散播出去了。並且,這也是宮裡都知道的實情,太后的確很反感皇上賜婚的那檔子事,只是手裡再無實權,也只能發發牢騷。

皇上聽完,沉思良久,嘆息一聲,道:“愛卿、寧氏女秉承孝道,實屬難得。方纔你提及皇太后,讓朕愈發感念皇太后的撫育扶持之情,委實難過……朕當初賜婚,是一番好意,想爲皇太后添一分喜氣,減一分病痛,卻沒考慮周全。眼下想想,的確是門第不匹配。百善孝爲先,既已知曉皇太后不贊同此事,那就取消婚事,她在天有靈,也不會爲此心憂了。”

襲朗的意思是要盡孝道,才請皇上收回成命。

後來則演變成皇上要盡孝心、成全襲朗與寧元孃的孝心,這才收回成命。

皇上做孝子做了那麼多年,如今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彰顯他重孝道的機會。這些年打着以仁孝治天下的旗號,到了如今,自然是力求盡善盡美。

其實,觸動皇上心絃的是秦家結親等於與襲家結親,再加上賜婚之後屢生波折,慧貴妃整日在他跟前唸經,他煩得慌,卻不想給她面子,給了她面子,皇后就會不痛快,不定又要生什麼幺蛾子。襲朗來的是時候,理由於他有益,既給了良將體面,又能讓自己名譽更佳,何樂不爲。

若要再說個理由,便是門不當戶不對那一條於皇上也有益。淮南王鬧着要娶個平民女,那可是天下頭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他如何能同意?用這件事敲打敲打淮南王,起碼能讓他消停幾年。他真能爲了那女子幾年抵死拒娶王妃的話,再說。眼下能拖幾年十幾年——對那個不着調的兒子,他其實挺沒轍的。

帝王擁有天下,也擁有數不盡的頭疼事。

香芷旋在府中聽說之後,歎爲觀止:取消一樁親事而已,竟與孝道扯上了關係,還是把個孝字從頭扯到尾……

君臣兩個都不容易啊。

而這樣的結果,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局面。

寧元娘不需嫁入秦家,她曾擔心過的婆媳問題不會發生了,並且,元娘還有了個秉承孝道的好名聲。誰想說什麼,也只能在心裡嘀咕。皇上都親口說了要成全她一番孝心,誰敢質疑?

早知道這樣,真該讓襲朗早些干涉此事的。她腹誹着。可是再早也不行,那時元娘不論心緒怎樣,是真準備嫁入秦家的,並不認爲還有別的路可走。

香芷旋心裡樂開了花,和含笑商議着日後讓寧元娘住在何處才妥當,選好了宅院,又仔細詢問那裡的情形,有何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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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朗走後,秦明宇望着承塵沉思半晌,意識到了一件事,起身換了官服,命人備車。

下人很慌張地問他要做什麼。

他扯謊,說襲朗剛纔過來說了,皇上要見他,要他即刻進宮。

下人們被他騙了,慌忙備車。

馬車離開秦府,秦明宇交代了跟車的貼身小廝幾句,小廝返回秦府傳話。

到了宮裡,皇上聽說他求見,沒讓他久等——還以爲他病着呢。等人進到御書房,才發現這人除了沒精打采的,並無病態。

秦明宇撩袍跪倒,向上叩頭:“臣犯了欺君之罪,請皇上治罪。”

皇上惑道:“細說由來。”

秦明宇恭聲道:“臣病重是假,頂撞長輩忤逆是真。被罰閉門思過時,被豬油蒙了心,畏懼皇上嚴懲,便讓身邊下人傳出了病重的消息。今日醒悟,前來負荊請罪。”

“爲何頂撞長輩?”

“是說起了臣在外時的對錯,臣不服氣,便起了爭執,口不擇言,不乏頂撞長輩之詞。”

皇上將信將疑,卻沒閒情細問了。秦家老爺子把秦明宇逐出家門是家常便飯,雞毛蒜皮的事,都能讓祖孫倆爭得面紅耳赤。他擺一擺手,語重心長地道:“日後不可再率性而爲,你這一稱病,可惹出了不少是非……罷了,不說這些,只說你與寧家婚事取消的事,可聽說了?”

“已有耳聞。”

“可有異議?”

“全由皇上做主。”

“那就好。寧氏女也是好意,不想耽誤你娶妻,不準生怨懟。你年歲已不小了,定是不能再等她兩年的。”皇上擺一擺手,說起他欺君的事,“罰半年俸祿,小懲大誡。下去吧。”

秦明宇告退。走出御書房,看着晴空烈日,眼睛被刺得生疼。

如此,不會再有人猜測元娘八字剋夫。從最初,他就不該裝病,就該想到這樣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影響。意識到的時候,也是曲終人散時。

這樣一場風波,斷了他與她此生的緣。

再不能夠奢望了,虧欠她的,已無從彌補。

可於她而言,興許陌路殊途就是最好的彌補。

他心裡空茫一片,在某些個瞬間會恍惚,不能也不願相信這樣的結果。

有人喚住他。

他轉身,看到三公主。

如果說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失落更痛苦,大抵就是三公主了。她很是憔悴,瘦的下巴都尖了,一向清澈無辜的眸子沒了光彩。裹在身上的斗篷皺皺巴巴的。

他蹙了蹙眉,不大情願地行禮。

“跟你說幾句話而已,又不是要你下油鍋。”換在以往,定是帶着脾氣的言語,此刻,她用輕飄飄地語氣說了出來。

更刺耳,更招人煩。

三公主慢吞吞地往前走,“婚事被人攪黃了,你能忍、能認?”

不忍、不認又能怎樣?做決定的是你爹,誰敢讓他再出爾反爾?秦明宇腹誹着。

“我是不會輕饒了蔣修染的!”三公主語氣終於有了情緒,“你呢?要不要跟我聯手往死裡整治他?”

秦明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隨即拱一拱手,大步流星地走遠。

“秦明宇!”三公主氣得直跺腳,“你這個混賬東西!”

他可不就是個混賬東西麼?這樣想着,秦明宇居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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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朗回到家中,剛換了身衣服,就聽到薔薇向香芷旋通稟:“夫人,太醫過來了。”

香芷旋對他道:“讓太醫給你把把脈。”

他不解,“我哪兒不舒服了?”

香芷旋笑盈盈地解釋道:“你一走好長時間呢,在外估摸着是沒法子按時吃藥膳的,我就請了太醫過來,讓他給你開些滋補的藥。趙賀說隨你出門的護衛好幾個都會煎藥。”

襲朗對着她嘆了口氣,“情願你考慮得沒那麼周全。”

香芷旋提醒道:“要是三兩個月才能回來,那你就要在外面過夏天了。”

“太子出行,會帶上幾名太醫。”

“又不會帶上這位醫政大人,別人都不如他了解你的傷病。”香芷旋往外推他,“有備無患嘛。誰叫你不肯帶藥膳師傅的。”

襲朗跟她沒法子,只得去了。

太醫把脈之後,在香芷旋的提醒之下,一連開了七AA八個方子,分別針對襲朗不同症狀的傷病,每寫完一個,就告訴香芷旋要讓人去太醫署照方子抓幾副藥。

帶着一堆藥出門……襲朗由着他們忙碌,去了寢室閉目養神。

過了好一陣子,香芷旋才轉回寢室,坐在牀畔,搖了搖他的手,“你好好兒想想,還有沒有要帶着卻沒吩咐下去的,路上別短缺什麼纔是。”

襲朗笑微微地凝着她,“我想要帶着你。”

香芷旋聽得心裡酸酸的,“我倒是想跟着你去,不行的。”

“來,讓我好好兒抱抱你。”襲朗手臂一收,將她帶到懷裡。

她最依戀他的懷抱。這一走兩三個月,她起初定會不習慣的,少不得又要翻來覆去的折騰。

這麼想着,他愈發不捨,抱緊了她一些。

香芷旋蹬掉鞋子,更深地依偎到他懷裡,察覺出了他的不捨,故作輕鬆,“你不在家也沒事,別擔心。我是大人了,都十七歲了。”

“嗯,都十七歲了。”襲朗斂目看了看她,“看起來勉強像是個及笄的人了。”

香芷旋不由笑出來,“這叫什麼話?”

襲朗拍拍她的背,轉手拉過薄被,“今日不準忙碌了,跟我一起偷閒睡覺。”

“好啊。”他昨天半夜纔回來,與她說了好一陣子話,她高興得睡不着,他說橫豎你也不睡,給你找點兒事。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地方,恨不得把她吃了似的。

她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之前,天都快亮了。睡了個囫圇覺又照常起牀。

知道他這會兒乏了,她也一樣。

她翻了個身。

他一臂給她枕着,空閒的手落在她腰際,尋到她的手,鬆鬆握住。

是今年慢慢形成的習慣,相安無事睡去的時候,通常如此。

香芷旋到底不敢睡得太沉,擔心元孃的事會引得有些人記恨上襲朗,不敢找他麻煩,卻少不得叨擾婆婆。

醒來沒一會兒,自鳴鐘報時的聲音響了。

她在心裡一下一下地數着。

剛好未時。

她身形微微動了動,身後的人沒反應,這就是睡得沉了。她脣角翹起來,慢慢地坐起來,將手一點點從他掌中抽出。

他不肯放手,她一動,他就握得緊一些。

幾次也不能如願,她湊到他近前,咬他的下巴。

“淘氣。”他語聲慵懶,鬆開手,拍拍她的背,“不睡了?”

“嗯。”香芷旋親了他的臉頰一下,“你繼續睡,我讓小廚房給你備好飯菜,醒來就要吃啊。”

“嗯。”他翻身平躺,“囉嗦。”

香芷旋做個打他的手勢,笑了笑,下地穿衣。

用過午膳,她帶着元寶去了婆婆房裡。

走到半路,就見碧玉神色凝重地走來,看到她,臉色明顯緩和下來,上前來稟道:“秦夫人來了,鐵青着臉。”

料着她可能又沉不住氣上門來,真就成真了。香芷旋笑着點一點頭,“這倒是巧了,我正要過去呢。”

碧玉臉上有了笑容。秦夫人數落寧元孃的事,她有耳聞,今日見那樣子,擔心就是來找茬吵架的。老夫人賢名在外,便是被氣極了,也不可能反脣相譏失了氣度。是因此,她纔來請四夫人過去,多個人在場,總能好一些,不至於發展到老夫人被氣出個好歹的地步。

秦夫人就是上門來質問的。

聽說襲朗出面使得婚事作罷,她已經是火冒三丈。讓襲朗這麼一干涉,寧元娘成了至善至孝的人,合着是爲了恪守誓言纔不耽誤明宇的——外人是不是能夠認爲,寧家把秦家給甩到一邊兒涼快去了?一定都會這麼想!

再得知兒子在襲朗到訪之後便去了宮裡請罪,她差點兒背過氣去。等着兒子回家,卻是到這時也不見人影。

襲朗是秦明宇的莫逆之交,她從來把他當半個親人看待,而他呢?如今做的這叫什麼事?可曾顧及過半分秦家的顏面!不聲不響的就把秦家的面子踩在腳底下了,不過來討個說法,不出三天就得憋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