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他想好,卻便見孫太后淌下淚來,哽咽道:“好孩子,自古坐上那位子,便是孤家寡人……真到了那關頭,若得逃生的機緣,其實安有共死的臣子?你很好,不單不願獨活,更護着皇帝活下來……”說着她把丁一的腦袋抱着懷裡,痛哭起來,此時哪裡有什麼太后?只有一個親生兒子被綁架了的母親!
丁一隻覺快要透不過氣來,殺手沒能弄死他,瓦剌人千軍萬馬沒能弄死他,孫太后再哭上一陣,就能用她那沒奶過英宗的溫柔,生生把丁一捂得窒息。而且丁一還只能老老實實讓她捂着,難道能說“太后您胸懷寬廣,微臣朝聞而朝亡!”麼?那怕得抄家滅族吧……
所幸孫太后大約看在丁一對英宗的情誼上,暫時饒了丁一的性命,終於收住了淚水,鬆開了丁一,卻對他說道:“孩子,聽說你父母都去了?”看着丁一滿臉通紅的點頭,孫太后以爲丁一是思念父母,悲從中來,卻沒想到自己神功蓋世強勝瓦剌兩萬鐵騎,她看着丁一,卻覺越看順眼——任誰家孩子被綁票,有同學願意與他一起呆在綁匪手裡,大約家長也不會看這同學不順眼吧?——卻便有了決斷,“王振給你官做,你不要;那個安全局的衙門,哀家想來,就是皇帝問你要什麼官吧,你也沒有以爲晉身爲道……如晉,以後,你便有了孃親,哀家便是你的孃親!”
這一句丁一就的扛不下了,他是孤兒的出身。收養他的養父也是一單身漢,這真的沒輒,是人就有個柔軟之處,李賢的老孃一出來,丁一也是服服帖帖,他就是嚴重缺母愛的貨色,被孫太后這麼一說,丁一真的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抱着孫太后的膝蓋泣道:“我有媽了,我有媽了……”整個人感覺真是失控了。
孫太后看着這條鐵血漢子、沙場悍將,在自己膝前這般模樣,心中母性大盛,不禁又將丁一摟入懷中,輕拍着丁一的背寬慰着,這回丁一卻就只覺溫暖懷抱之中,前生今世,許多的疲倦。許多苦衷,一古腦襲來,不覺竟昏了過去。
丁一醒來時。臉上很有點掛不住。先前纔在說張懋在自己懷裡哭昏過去,誰知過不了兩個時辰,自己也來了這麼一遭。但這時卻就聽着孫太后的聲音響起:“等如晉醒了,爾等侍候他沐浴更衣,和他說不必來謝哀家了……明兒,讓他的妻妾進宮來陪陪哀家嘮叨嘮叨。說說家常話,你們四個就隨如晉回去吧,這孩子你們也見着了,多好的一個人,不會虧待你們的。”
“遵太后懿旨!”幾個宮女齊聲答道。
丁一卻是放鬆了精神。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在這時節醒過來,也正好小睡片刻。
過了好一陣。那四個宮女裡年紀小的,便有些不耐煩了,走到丁一身邊仔細聽着,卻嘟着嘴對其他三人說道:“三位姐姐!他、他不是昏迷過去,卻是睡着了!”說罷用手想去捏丁一的鼻子,卻覺眼前一花,喉間如被鐵鉗圈住一般,卻是丁一的手扼住她咽喉。
“不要在我睡覺時觸碰我。”丁一坐直起來,冷冷地對這四個宮娥說道,“我怎麼會睡在這裡?”
那個癱在地上拼命揉着喉嚨的宮女,讓那其他三人原來對丁一的態度馬上有了轉變,立時拜了下去,由其中一個鵝蛋臉的宮娥說道:“回稟公子,您方纔哭昏了過去,太后便傳了太醫過來,號了脈,說是長久的心力交竭,泄了一口氣,卻就昏過去,說您的底子是極好,只要等你自己醒過來就可以,若是強行喚醒你,怕就不美了。太后讓我等侍候你沐浴更衣,又、又、又把我等賜給公子。”
年紀最小那宮女,卻是咳了好一陣才喘過來,聽着就急急說話:“公子還有,還有!太后說,明兒,讓您的妻妾進宮來陪她絮叨家常。”說完又咳了起來,丁一看着不禁翻起白眼,這算啥?小兒多動症麼?
于謙看着坐在他前面的沐浴更衣之後從宮中出來丁如晉,如看着一把鋒利的刀。
是刀,不是劍。
劍是翩翩君子,刀是鐵血戰將。
“這是好事。”于謙很滿意丁一的態度,一進來丁一就把太后認他當乾兒子的事跟于謙說了,不是炫耀的口吻,是向師長請教的態度,一種迷茫、困惑、不知如何自處,希望于謙幫他拔開迷霧看清道路的態度。這把刀上有塵,丁如晉是在向于謙尋問如何抹去那灰塵。
丁一苦笑道:“於大人……”
“如果如晉不介意的話,可以跟原德一樣,喚老夫一聲先生。”于謙打斷了丁一的話,卻是這麼說道。于謙不是一個隨便的人,不是什麼人都能稱得他爲先生的。先生是什麼概念?那就是士林中的歸屬。
土木堡之前于謙絕對不會這麼說,無論他如何欣賞丁一,雖然丁如晉在士林已小有文名,傳出來幾首詩詞,哪怕婚禮上那兩首詩,也極爲不俗的,欠缺的只是科考罷了,以丁一的自身資質,還有他的二位結義兄長,特別是二兄商輅這學霸的手段,中舉進士應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但丁一依舊沒有這個資格。而現在不同,先是斷後救駕;多次挫敵;最後棄生赴死,一個人,一杆旗,一把刀,於土木堡守於帝駕之前!重要的是丁一不是武將,他是文官,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丁一簡直就是以自己的生命,在向世人論證這個崇高的題目。
他已是士林爲之注目的新星,這不是當初販賣皇漢理論的光芒可以比擬的。
“先生,丁一如今當如何?還請先生教我。”丁一很恭敬地向于謙請教。雖然他在一衆弟子面前,很是以最惡意揣摩了于謙於大人一番,但老實講,丁一對於于謙還是很敬佩的,北京保衛戰可以說是拯救了漢民族厄運的一場戰役,以老弱殘師,抵擋瓦剌的兵鋒,于謙真的是了不起的偉人,至少在丁一心目中,是這麼認爲。
于謙淡然笑了起來,過了許久纔開口:“如晉有何打算?”
“我想要不就重新回去瓦剌大營,陪着皇帝吧。”也許是感覺了孫太后溫暖的胸懷覺得對不起皇帝;又或是孫太后給予的母愛讓丁一無法抵抗;又許是和英宗的相處裡,真的有了可以共患難的情誼,總之,丁一脫口而出,便是這麼一句。
“國土安全局這個衙門,如晉有什麼章程?”于謙並沒有接丁一的話茬,而是議起正事來。現時他是兵部唯一的大佬,問起下屬衙門,自然也是情理中事。
這倒讓丁一從迷茫裡掙脫開來,因着是心中早有腹稿的事情了:“自然十三布政司都應有國土安全行局,每個府城都有分局,每個縣城都有聯絡處……國土安全局不得插手地方衙門任何事務,只管偵查敵方細作、叛國分子活動……先北後南……”
于謙微微點頭,卻打斷丁一的話問道:“若事涉官吏呢?”
“聯絡處有請縣丞以下官吏問話權利,非拘捕,只是問話;府城分局有請同知以下官吏問話權利;布政司國土安全行局有請五品以下官員問話權利;京師安全局有請四品以下官員問話權利。品級以文官爲例,武官上推二級,則京師安全局有請三品及以下武官問話權利。問話期間不得使用任何刑具,不得以言語污辱,不得缺少飲食。如需拘捕,則報刑部領取駕帖,但如遇反抗、逃逸,必是賣國事破畏罪,當就地格殺勿論。”
于謙皺起眉來細細推敲,過了半晌問道:“如此,若所涉官吏跟隨安全局衙門人等回去問話,問不出個所以然,如何處置?”
丁一無奈地說道:“先生,一個八品衙門,還能做得了什麼事?問不出來,便只能錄下情況,視所涉事情輕重,送到京師安全局,然後視案情或是遞送職方清吏司郎中,或是用直達權利送予首輔、聖上決斷。”
看得出于謙的疑惑,丁一便說多了幾句:“其實廠衛原本也是做這等事,只不過他們總是信奉用刑,結果往往三木之下,無中生有。學生當時稟報聖上時,也正是因着這一點,應該專門有人來做這樣的事,但應曉以大義,而不靠用刑、構陷。”這話要放在幾百年後,鬼才相信。
但畢竟現時是正統年間,聽着丁一這話,于謙便也鬆了一口氣,問話罷了,總局也不過八品衙門,去到布政司就的行局就是九品,去到府城分局都不入流了,比巡檢司還不如。所以他倒也對此沒有什麼意見,確實遠遠不如錦衣衛和東廠權柄大。
“曉以大義?”于謙笑着搖了搖頭,他正直,不求物慾,又不是說他腦袋不靈光。這玩意,真賣國了,哪裡是靠曉以大義可以問得出來的?所以于謙對丁一說道,“若有端倪,不必報與職方清吏司了,直接送到老夫這裡來,或是送到監國那裡去。你下去之後,擬個章程呈上來。老夫會跟監國稟報這事,刑部那邊到時辦事,會盡量給些方便的。”
“學生領命。”
于謙又與丁一聊了幾句,終於放了他回家去,出得兵部,丁一隻覺整個背都溼透了。
不用刑具,不見得就是不動刑,七十年代殖民地的警察,都能發明出電話本墊着打人的招數了,別說比那些警察見識多得多的丁一;問話,到底要問多久?丁一也是有意識避過了這個問題。
于謙再有見識,也料不到這個八品小衙門,日後會蛻變成什麼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