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大亮,傅容便被喬氏從紗帳裡拎了出來。
傅容看看外面昏暗的天色,千百個不情願,閉着眼睛抱怨:“娘讓我再睡會兒,我不嫌熱。”
喬氏將她按在椅子上,接過蘭香手裡的巾子給她擦臉,像是對待不愛洗臉的官哥兒一樣,“是你說要去永泰寺上香的,那麼遠,咱們不早點走,臨到晌午車裡得熱成什麼樣?現在你說的好聽,真熱起來,你肯定又是第一個抱怨的。”
傅容蹙眉皺臉任母親揉搓,揉着揉着清醒了,搶過巾子自己來,暗暗將怨氣全撒到了徐晉身上,送只鸚鵡非要兜這麼大的圈子,也怪自己對那隻鸚鵡有萬分的好奇,否則不要不就行了?
但傅容還是格外期待的,聽徐晉描述,那隻鸚鵡一定很美。
簡簡單單用了早飯,母女三人上了馬車,傅宸照舊騎馬。
抵達城門時,傅容微微挑起窗簾。城門剛開不久,粗衣百姓們排隊進城,有的推着青菜,不知是要推到早集去賣還是送到大戶人家,有的推着做包子捲餅的物件,那是趕着去賣早點的。
傅容用帕子掩口,打了個哈欠。
喬氏放下簾子,小聲教女兒:“看到了吧?跟他們起早貪黑掙生計相比,咱們能坐在馬車裡悠閒地去上香,日子簡直是天上地下,所以要惜福,別一點小苦頭都抱怨。”
傅容靠到母親肩頭,睏倦地道:“娘說的是,女兒都記住了,娘給我靠會兒,我補個覺。”
喬氏摸摸女兒腦袋,看看旁邊精神奕奕的傅宣,無奈地搖搖頭。
到達永泰寺時,晨光正好從東邊斜灑過來,永泰寺前一百零八層石階,只有最頂端的幾層被晨光籠罩,明明燦燦似有佛光普照,讓這座清幽古剎更添神秘靈韻。
“哥哥沒請轎伕嗎?”傅容左右看看,疑惑地問兄長。
傅宸嫌棄地看她:“但凡來永泰寺拜佛進香者,都得經由這條石階上去,妹妹這時候想偷懶,小心佛祖不聽你的,將如意郎君送給旁的閨秀。”
“我又不是來求姻緣的!”傅容瞪了他一眼,發愁地望向石階盡頭。
喬氏笑着拍拍她肩膀:“走吧,心誠則靈,耽擱下去,陽光只會越來越盛。”
傅容只好從命,故意挨着傅宸走。
爬了五十多層時,傅容氣喘吁吁,扶着傅宸手臂叫停:“娘啊,咱們歇會兒,實在走不動了。”
喬氏也腿痠,但她堅持道:“不行,走這個不能停的,濃濃再忍忍,你看宣宣都沒喊累。”
傅宣喘着分享經驗:“姐姐每走十層就從頭開始數,這樣會容易些。”
傅容看向妹妹,她們母女三人都戴着帷帽,不過帽紗輕薄,兼有山風吹過,妹妹累得紅撲撲的小臉就明顯了。
她總不能輸給小她四歲的妹妹吧?
打起精神,傅容鬆開哥哥,一鼓作氣往上爬。喬氏擔心女兒摔了喊她慢點,傅容不聽,加上旁邊有兄長比着,心裡不服輸的勁兒冒上來,竟連續爬到了八十多層。
“不行了不行了,真的走不動了!”傅容雙腿發顫,呼吸急促,只覺得帷帽擋着她吸氣,便一把將帷帽摘了下去塞到傅宸懷裡,轉身坐到石階上,喘夠了才擡頭:“娘,下次我……”
她想說下次再也不來了,卻在看清石階路上幾乎只落後母親妹妹五六步距離她十來步的一對兒主僕時,震驚地說不出話。
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重生後,傅容幻想過千百種這輩子與安王的初遇,每一種,她定是最美的樣子,務必要讓男人一見傾心。可是現在,因爲過來時只有他們一家,因爲覺得身後沒有外人,她毫無閨秀儀態地席地而坐,臉上定是最難看的那種通紅,甚至髮髻都亂了……
傅容噌地站了起來,搶回帷帽戴在頭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上跑,轉眼便到了石階盡頭。寺門兩側各有枝繁葉茂的古樹,傅容捂着胸口躲到一顆樹後。不用再爬了,所有力氣也都耗盡了,傅容背靠樹幹,懊惱地咬脣,再沒有窺視安王的勇氣。
她這近似逃跑的舉動,所有人都沒有料到。
傅宸瞅瞅妹妹藏身之處,再看看下面呆愣的母親幺妹,無奈地嘆口氣,朝底下也看愣了的俊公子道:“舍妹頑劣,讓公子見笑了。”
徐平在他開口時便已恢復平靜,聞言淺笑:“嚴重了,我有一侄女,同令妹一樣率性。”
他是先皇的第七子,其他兄弟們血拼出最終結果也就是當今嘉和帝登基時,他纔剛剛滿月,比嘉和帝兩個兒子都小。嘉和帝長兄如父,爲其起名“平”,字“不揚”,意思是盼望幼弟將來君子如玉,溫潤謙和,不耀不揚。
徐平如兄長盼望那般一年年長大,每日以琴棋書畫爲友,不問民事不摻朝政,連早朝都不去,開府後也不與京城任何官員走動,只有皇族人設宴,他纔會以親戚的身份登門造訪,真正做了一個清閒王爺。
事事不揚,唯有容貌超凡脫俗。不笑時如清風朗月,比徐晉多了溫度,不叫人懼怕,笑起來卻又比徐晏少了親和,隱隱的皇族威嚴叫人不敢輕易靠近。在傅容看來,徐平給人的感覺,介於溫與冷中間,是一種誘人的涼。上輩子,徐晏溫柔她將其牢牢掌控在手,徐晉冷峻她根本沒有親近的心,只有徐平剛剛好,雍容清貴,不是那麼好收服,又給人希望,說不出來的撓人心。
眼看着徐平與他那個看似普通的侍衛進了寺門,不等喬氏召喚,傅容便羞惱無比地撲到了母親懷裡:“娘,剛剛我那樣是不是很醜啊?”
醜嗎?
喬氏想了想,那時的女兒,滿臉紅暈,嬌.喘吁吁,非但不醜,反而看得人心底下生出一種邪火。她當然沒有起火,只是感慨女兒小小年紀怎麼如此妖嬈,落到男人眼裡,定是君子也要生出邪念的。
“是有點醜,”喬氏故意磕磣女兒,順便教訓道:“往後出門再不可這樣率性而爲了。”
聽到母親肯定,傅容想哭的心都有了,忍不住爲自己辯駁:“我不知道後面有人啊!”
女兒好像真的要哭,喬氏馬上又安撫道:“對對對,他們走路悄無聲息的,多半心懷不軌!”
傅宸實在受不了了,往寺院裡瞅瞅,小聲道:“人家那氣度,一看就是非富即貴,娘你們別說了。醜不醜的咱們跟他又沒有關係,快去上香吧,一會兒人該多了。”說着指了指石階下面。
那裡的確多出來幾道身影,有男有女,彼此之間隔着或近或遠的距離。
娘幾個趕緊往裡走。
傅容悄悄環視一週,沒有發現徐平主僕的身影,香堂裡也沒有。
悔恨又失落,跪在蒲團上祈求時,望着前面七尺高的金身佛像,傅容在心裡默唸:信女傅容,願佛祖保佑家人事事如意順遂,保佑剛剛安王殿下沒有看清信女狼狽之狀。
祈求完了,傅容好受了很多,乖乖跟着母親前往客房。跟徐晉約定好的第二天,傅容便求了母親答應帶她來永泰寺,是以有景陽侯府的名頭,她們得以早早定下一座單獨的院子休息。
哪想才進院門,忽聽有人叫喊:“起牀,起牀!”
聲音婉轉卻有些粗,分明是個男子。
傅宸大怒,迅速擋在母親妹妹身前,厲聲質問領路的小知客僧:“怎麼回事?”
知客僧嚇了一跳,恰好那聲音又傳了過來,只不過這次喊得是“吃飯吃飯”,知客僧突然笑了,朝院中一顆桂樹看了一眼,雙手合十道:“回幾位施主,月初有客人在此逗留,因要遠遊,攜帶不便,故將兩隻鸚鵡留在這裡交由本寺照看,剛剛便是其中一隻在說話,施主們若嫌吵,我先將它們放到別院。”
“不必,就放這裡吧,我喜歡鸚鵡。”傅容隱隱有個猜想,強忍着雀躍,領着妹妹走向那桂樹,轉了半圈,便見樹枝上並排掛了兩個鳥籠。左邊鳥籠是竹黃色,裡面的鸚鵡渾身雪白,純潔無暇,腦頂有撮嫩黃羽毛,眼睛兩側竟然有圈橙紅色的毛,特別可愛。
說話的卻不是這隻。
看到旁邊那隻渾身羽毛豔如翡翠腦頂脖子上卻如小姑娘羞紅了臉般的巴掌大小的鸚鵡,傅容心都要化了,情不自禁拿下帷帽,仰頭細細瞧。
小鸚鵡也低頭看她,在籠子靠近傅容一面轉了兩圈,忽的拍着翅膀叫道:“好看,好看!”
傅宸眉頭跳了跳,這鸚鵡成精了嗎?是公的吧?
傅容卻歡喜極了,知道這就是徐晉的禮物,問知客僧:“我喜歡這隻鸚鵡,可以賣給我嗎?”
知客僧搖搖頭,在傅容笑容僵住時道:“鸚鵡的主人是個六歲的小施主,小施主隨父遠行,此去歸期不定,臨走前言明,若有人真心喜歡這鸚鵡,就請我寺代爲相送,只求有緣人能善待它們。”
傅容趕緊保證道:“我有姐妹養鸚鵡,我知道該怎麼養,一定會好好照顧它的。”
知客僧看看兩隻鳥籠,問道:“那女施主是想兩隻都帶回家嗎?”
傅容愣了一下,擡頭看看,那隻白色的玄鳳鸚鵡雖然好看,她卻只打算養一隻。
“妹妹喜歡嗎?咱們一人一隻?”想起妹妹,傅容突然有點擔心,萬一妹妹也喜歡綠色的小鸚鵡,她該怎麼辦?
傅宣卻不想要:“太吵了。”她喜歡讀書寫字,不想養這種吵鬧的玩寵。
傅容鬆了口氣,看向母親,見母親也沒心思養,便道:“兩隻我都要了。”一起帶回去,傅寶興許喜歡,送了傅寶,見到沈晴傅宓等人只說是傅寶非要搶去的,她們也不能說什麼。
養鸚鵡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知客僧走後,傅容興奮地將兩個鳥籠提進堂屋放到桌子上,她雙手托腮盯着綠色小鸚鵡看,怎麼看怎麼喜歡:“妹妹,你說我給它取什麼名字啊?”
傅宣不想養,心裡還是喜歡的,是以坐在姐姐身邊一起看呢,“傳言西王母身邊有神鳥,赤色多者名鳳,青色多者爲鸞……”
“青鸞?”傅容輕聲喃喃,喚了幾聲,忽的抱住傅宣:“還是妹妹聰明,這名字好!”
誇完又對着鳥籠喊青鸞。
青鸞歪頭瞅瞅她,低頭啄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