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鐸略點了下頭,又翻了幾頁書,忽然想起一事,就望着林秀蓮含笑問道:“你父親任東南總督也有十幾年了,常在海上與海寇作戰,你可曾看過大海?”
林秀蓮悵然搖頭道:“這個倒是沒有。記得父親說過,前朝時,海寇還未壯大,海路暢通,國朝的物資便可同過海運輸送出去,與各國做生意,單絲綢這一項,南省那些桑戶都獲利頗豐,每年地方上給朝廷的賦稅也豐厚些。可是近年來海疆不靖,海路閉塞不通,絲綢就運送不出去了,好多桑農甚至把桑苗拔了,重新種回水稻。”
楊鐸輕點了下頭,遲疑片刻,又笑問道:“我記得去年江南市舶司新造了二十艘戰船,你可見過?”
林秀蓮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自從與王爺議了婚,母親就不允許我再出門了,只聽父親說起過,據說造的很大,上面還安置了紅衣大炮,可惜沒機會見。”
楊鐸索性放下了手裡那本《夢溪筆談》,不無感慨的說道:“那真是可惜,我倒是在宮中見過市舶司呈上來的戰船圖紙,從尺寸上看,確實是歷朝以來最大的戰船了。”
林秀蓮微微一笑,道:“我幼時倒是隨着父親去過幾次市舶司管轄下的船舶衙門,也見過一些他們修造的戰船,那時候見的,已經覺得極大了。”
楊鐸眼中驀然閃過一抹精光,卻又迅速換了一副笑臉,溫言問道:“你既然去過市舶司,應該見過掌管市舶司的按察使了?”
林秀蓮對於晉王此問心中微微感覺疑惑,還是努力回想了一下,認真答道:“我不大記得了,不知王爺說的是哪一位按察使?”
楊鐸按捺住胸中的翻騰,壓下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又把這個話題往別處繞了繞,“我認識的市舶司官長也不多,不過先帝朝時有一件轟動朝野的大案,就與市舶司有關,也發生在杭州,想來你自然聽說過。”
林秀蓮在深處潦海的記憶深處搜尋着那塊不知躲在那塊礁石下的模糊印象,良久,才露出個恍然大悟的笑臉來,只是忽又輕嘆一聲,眉頭蹙着問道:“王爺說的是沈家的事兒吧?”
楊鐸手腳驟然發冷,她竟然知道!楊鐸定了定神,斂去眼中的震驚,點頭道:“對,就是沈家,那一年國朝水師在海上與海寇作戰,因爲戰船出了問題,導致水師大敗,先帝一怒之下,殺了他滿門,連他的親族也被株連了許多,江南的整個官場經過那一次,被連坐者無數,也算是大換血吧。”
那是先帝朝最後一年,也就是洪德十七年春的事情。
林秀蓮出了會神,幽幽嘆了口氣,才慢慢說道:“我是很久以後才聽爹爹與孃親說起這些事兒的。其實我與沈家姐姐還一起讀過一段時間的書呢,她大我一歲,凡事都讓着我,待我極好。故而聽說之後,我難過的偷偷流了好些眼淚,好一陣子都躲在房裡不願意出門兒。”
楊鐸欲要再問下去,一來那樣機密的事兒林道明自然不會叫一個幼女知道,二來,林秀蓮居然與沈家小姐交好,亦是他始料不及的,她既然與沈家的小姐交好,那麼她是否認識沈家別的人呢?比如說,如今尚存在世的..再有,說起這些往事,林秀蓮的傷心溢於言表,他也就不忍再勾起她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了。楊鐸當下便適可而止,淡淡道:“逝者已矣,你那時還小,就是傷心也是無可奈何的。”
林秀蓮點頭道:“是啊,我就是早早的便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麼忙的。還是一樣眼看着沈姐姐被充入教坊司。”
聽她說起教坊司,楊鐸又想起了別的事兒,心中一時鬱堵,就振了振衣袖,站起身來說道:“與你說了這會兒話,倒忘了書房裡還有事呢,閒了再來看你,你得空了記得照照鏡子。”言罷,淡淡一笑,便快步出去了。
林秀蓮一時沒解過他話裡的意思來,怔了怔,才忙趕着送了他出門。
送走了楊鐸,林秀蓮拖着步子慢慢的回到屋裡去,想着就要冬至了,得趕緊先把那件禮物趕出來,正要回房裡去拿那日剪了一半的布料,螢螢挑了簾子走了進來,望見林秀蓮,一臉詫異的道:“小姐臉上是怎麼了?”
林秀蓮猶自不解,問道:“我臉上好好的,有什麼不妥嗎?”
螢螢掩口笑道:“小姐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了,怎麼會把香灰弄到臉上了呢?”
林秀蓮忽然想起楊鐸臨走時讓她得空了照照鏡子的話,猛地明白過來,又是氣惱又是害臊,匆匆跑到妝臺前去,揭開鏡袱,就看見自己額頭跟臉頰上都粘着香灰。林秀蓮賭氣拉下鏡袱,心裡想,楊鐸一進門就發現了,竟然一直都不告訴自己,讓自己丟了這麼大個醜。
螢螢跟了進來,看見林秀蓮這樣,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林秀蓮就轉過身來嗔着她道:“壞透了的鬼丫頭,不趕緊打水來,還站在這裡看笑話。”
螢螢笑着道:“奴婢可不敢笑話小姐,小姐別惱,奴婢這就去打水來。”說着,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林秀蓮坐在妝臺前,自己訕了一會兒,又揭開鏡子袱套來,對着鏡子又細細了看了下臉上的污漬,鏡子上反射了日光,一片清冷,而清冷的光輝中,她的一張臉,不施粉黛,雖然沾染了香灰,污了兩塊,還是難掩那清麗的姿容。她在心裡默默尋思,不知晉王方纔見了自己這副形容,心中是何感想。
螢螢不多大會就打了水來,替林秀蓮挽起衣袖,又用一塊毛巾遮在她胸前衣襟上,林秀蓮才伸手在盆中拘起溫熱適當的水,仔細把那兩塊香灰洗掉了。
螢螢便又服侍林秀蓮在臉上塗了些護膚的膏脂。林秀蓮收拾妥當,就匆匆找出找出未曾剪好的布料,做起了她的事事如意。
林秀蓮不常做針線活,本來極簡單的一個香包,她弄到午膳時分,也不過纔剛剪裁出料子來,先前剪壞了幾次,不過有了那幾次剪壞的經驗,最後剪出來的倒恰恰堪用。
秦氏等人都好奇她把自己關在暖閣裡做什麼,林秀蓮一個人也不告訴,只說,等做好了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午後林秀蓮顧不得歇午覺,就命螢螢點了香,立在書案前頭替晉王抄寫那一篇呈給皇上的冬至賀表。
晉王一篇賀表洋洋灑灑寫了五六百字,林秀蓮一口氣抄下來,只覺得渾身痠疼,寫好之後,丟下筆,喝了兩口茶,歪在那張躺椅上,就連手指頭都再也懶得動一下了。
(轉)
再說楊鐸午後,仍舊是在文杏堂的書房裡讀書,張茂林提了沏好的茶輕快的走了進來,給晉王手邊的茶杯裡續了些滾燙的茶水,放下茶壺,卻不走。
楊鐸目光慢慢從書卷上移開,問道:“有事嗎?”
張茂林忙答道:“帳中香的事兒,已經有結果了。”
楊鐸放下書卷,說道:“奧。”望向張茂林。
張茂林就一笑,簡略答道:“一早晩隱居的翠兒姑娘就來了,奴婢是先讓趙六兒的乾媽王婆子引着她去的晩隱居。王婆子那張嘴也是極其厲害的,幾番盤問之下,那個翠兒就露出了馬腳。”
楊鐸好奇道:“你說的那個王婆子原是日常伺候大姐兒的醫婆,她是怎麼盤問的?”
張茂林道:“王婆子先是敲打了那個翠兒幾句,說姑娘會合香,只怕不知道府裡的規矩,有些香是合不得的。那個翠兒就露出了驚異的神色來,那個王婆子又打開了她隨身帶過去的合香的匣子,一樣一樣的材料都反覆問了她幾遍,最後突然開口說道,姑娘是不是合過那種香,翠兒登時驚慌失措,王婆子便要她說出來,不然就要稟明府裡管事兒的李夫人,翠兒到底年幼,人也老實,被王婆子陰陽怪氣的一通亂問,就給全說出來了。”
楊鐸點了下頭。
張茂林道:“據翠兒說,先前晩隱居的吳媽在回南邊之前,曾經託王妃屋裡的螢螢姑娘,問翠兒要那種香。那個翠兒說,她是因爲知道吳媽的女兒可憐,想着幫她在夫婿跟前固寵才答應幫忙的。王婆子見她說出了實情,又嚇得那樣,就安慰了她幾句。”
楊鐸眸色陡然一暗,冷冷道:“果然是他們。”
張茂林就問道:“那現在要不要想個法子再去盤問一下那個螢螢?”
楊鐸思索片刻,搖頭道:“雖然那個螢螢最是可疑,但是在沒有確認前先不要再盤問了,以免打草驚蛇。我回頭再試探幾次,就試探出來了。”
張茂林道:“王爺這個主意不錯,是奴婢太心急了些。”
楊鐸道:“現在螢螢的嫌疑最大,可是晩隱居的其他人也還是不能排除嫌隙,所以對別的人也還不能掉以輕心。只要我們沒有什麼破綻讓太皇太后知道就好了,也不一定非要挖出那個奸細,反過來,我們還可以利用她,把一些消息傳給太皇太后,更加方便我們行事。”
張茂林笑着道:“奴婢知道該怎麼做了。”
楊鐸又道:“杜紫英要回來的消息如今已到了兵部,我昨晚擬了一張賀表給皇上,在裡面似露非露的提了一下,想必皇上看了是會明白的。早起我把那篇賀表拿去讓王妃謄抄。”
張茂林已明白晉王此舉的用意,道:“王爺還是信不過王妃?”
楊鐸點了下頭,“雖然那幾次試探,都沒有試出什麼問題,可是留在一個林家的人在身邊,還是要多加小心纔是。”
張茂林點頭道:“王爺說的是。”
楊鐸望着窗外出了會神,忽然轉過臉來對張茂林道:“只是今天與她隨意聊起來,說起沈家當年那件事兒,我才發現她原來竟然與沈家的小姐幼時交好。”
張茂林深知楊鐸口中的沈家之事牽扯有多大,故而十分震驚,失聲道:“這怎麼可能?”
楊鐸若有所思的慢慢說道:“我從北海回來後,曾經派人去杭州查過當年的一些舊事兒,發現沈家當年確實與林道明有所往來。只是不知後來兩家又是如何反目成仇的,最後竟然會下了這樣的殺手。”
張茂林只覺得此事十分的匪夷所思,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道:“那王爺可有問王妃還知道別的嗎?”
楊鐸又出了會神,忽然喟嘆一聲,道:“林道明老謀深算,怎麼會讓他當時年僅八歲的女兒知道太多呢?她連沈家出事兒,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張茂林亦嘆息一聲,道:“是啊,洪德十七年,王妃也才八歲,自然不可能知道多少事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