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北地雨水偏少,所以一場雨顯得極可貴。
這日早起天氣還極晴朗,到了午後便陰了上來,林秀蓮嫌屋子裡悶熱,命小宮人把窗扇都打開了,可就算窗戶都打開了,外面沒有一絲風,也是無濟於事。
林秀蓮在屋裡來回走了一陣子,只覺得更熱,索性歪在羅漢牀上不停的搖着團扇。
楊鐸一早就被皇上叫進了宮裡,如今還未回來,林秀蓮擔心又要發生變故,心裡煩亂,所以更嫌周身燥熱。
林秀蓮搖了會扇子,忽丟了團扇,伸手從一側的百寶格中摸出望遠鏡,對着窗戶向文杏堂外的小香山的山道上望去,慢慢調轉方向,視野中突然出現個熟悉的身影,林秀蓮喜得丟了望遠鏡,衝槅扇外侍立的露露喚道:“王爺回來了,快去把冰鎮的果子拿來。”
露露的水果剛搬過來,楊鐸已出現在了林秀蓮面前,他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林秀蓮忙抽出帕子站在羅漢牀上給他擦拭,“午膳用過了嗎?”
楊鐸亦覺得極熱,拿起林秀蓮的團扇搖着,說道:“天熱也沒什麼胃口,在宮裡吃了些,你怎麼不歇午覺?”
林秀蓮拉起楊鐸的衣袖放在鼻翼前嗅了嗅,推着他道:“既然吃過飯了就先去洗一下換身袍子吧。”
楊鐸微有赧顏,“汗味很重?”
林秀蓮忙道:“沒有,大約是皇上殿裡龍涎香的氣息,以前沒懷孕時我還覺得那個氣味不錯,現在聞着有些反胃。”
楊鐸便大步向外走去,道:“我說你近來怎麼不擺弄那些香料了,原來是這個緣故。”
看着楊鐸的身影消失在東進間的門後,林秀蓮才收回目光,望向院子裡,陰雲密佈,天色都暗了下來,雨馬上就要落下了吧?
露露在一旁提醒,“王妃,夏日的雨多伴有雷電,奴婢把窗戶關上吧。”
林秀蓮伏在窗臺上,目光在院子裡的銀杏樹杪間徘徊,“等打雷了再關也來得及。”
露露遂走去把書房的窗戶先關上。
因爲楊鐸回來了,林秀蓮懸着的心也落到了實地,沒有先前那般煩熱,見露露送來的水果裡有一串葡萄,就摘了幾粒剝去外面的皮兒放在盛有冰的琉璃盞中冰着,等會兒楊鐸過來便可吃了。
忽然陰暗的天空被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林秀蓮丟下手裡那粒葡萄,葡萄從炕桌上滾落在羅漢牀上,滴溜溜滾落在地。她下意識的捂住了耳朵,楊鐸披散着頭髮大步而來,把她攬在了懷裡。
一聲巨響,咔嚓一聲,一個驚雷在耳邊炸響,林秀蓮雖然有準備,心頭還是劇烈的跳了幾跳,還在有楊鐸在,不然她非要尖叫出聲不可。
“嚇住沒有?”楊鐸關切的問,伸手把幾扇窗子都關上了。
“還好。”林秀蓮撫着胸口,見楊鐸穿了身月白色淞江棉布斜紋道袍,一時有些心神恍惚。
楊鐸只當她是被方纔那個雷嚇着了,輕輕在他背心揉着。
幾個響雷過後,黃豆般大小的雨裡砸了下來。
聽着雨裡打在樹葉跟屋頂上的聲音,竟似有涼意在兩人心中慢慢升起,不覺相視一笑。
林秀蓮定了定神,嚷着楊鐸道:“你頭髮還在淌水呢。”他披散着頭髮,屋裡光線本就晦暗,他棱角分明的面孔被髮絲掩去一部分,眉目溫潤,點漆眸子熠熠生輝又深不見底,似乎能洞穿一切,竟然有幾分疏狂邪魅的氣息。
楊鐸想着既然衣袍上染了龍涎香的氣息,頭髮上只怕也有,所以方纔沐浴時把頭髮也重新洗了一次。
林秀蓮喚露露拿了兩條毛巾,坐在楊鐸身後給他輕輕擦着頭髮,楊鐸捧着琉璃盞,用小銀勺舀着林秀蓮剝的葡萄吃,不時拿起片西瓜喂到林秀蓮口中。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電倒是漸次偃旗息鼓了。起風了,銀杏樹枝在風中呼呼作響。
林秀蓮收了毛巾,拍了拍楊鐸的肩頭,“好了,去拿梳子發繩來,我要幫你束髮。”
楊鐸放下碗盞匆匆往東進間去了。
林秀蓮轉身推開窗子,涼氣撲進來,屋子裡慢慢涼爽起來。
楊鐸身量長,林秀蓮生的嬌小,跪坐在楊鐸身後替他挽發都十分吃力,楊鐸索性把炕桌騰出來,讓林秀蓮坐在炕桌上。林秀蓮抿嘴笑道:“這樣也使得?”
楊鐸道:“當然使得。”
林秀蓮就在炕桌上坐了,楊鐸盤膝坐在炕桌下,林秀蓮慢悠悠給他通着頭髮,“還沒有問,今天皇上找你做什麼?”聲調一如既往的柔和婉轉。
外面雖然風雨大作,屋子裡卻難得的清涼靜謐,林秀蓮的動作輕柔,楊鐸很享受這樣的時刻,語調也變得極溫和緩慢,喁喁細語,“沒什麼大事兒,你伯父不是要致仕了嗎?皇上讓我幫着參詳新內閣的人選。”
林秀蓮把楊鐸的頭髮分作幾綹,一點點慢慢的梳,反正也沒別的事可做,可隨意廝磨時光,“若伯父卸任內閣首輔之位真的是大哥哥上次魯莽行徑的代價,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皇上心裡難道會沒有合適的人選?我猜他是明知故問吧。”
楊鐸道:“大約是,反正皇上的心思是越來越令人琢磨不透了。他留着我們不讓回太原,仔細想想其實也有諸多好處,西苑畢竟有太液池水,比別處清涼些,太原王府這個時節更熱,回去對你養胎也不利。再者不多久岳父岳母就要來京了,你正好跟他們見一見。”
林秀蓮還是第一次聽楊鐸稱呼自己父母爲岳父岳母,覺得好玩,道:“你終於肯叫他們岳父岳母了?”
楊鐸一笑,反問道:“什麼叫我終於肯叫了?”
林秀蓮淺淺一笑,拖長了聲調,“反正從前我可沒聽你說過。”
楊鐸道:“你若愛聽,以後我都這樣稱呼可好?”
林秀蓮想也不想忙道:“還是別了,你叫着彆扭我聽着還彆扭呢。”
楊鐸心思忽然一動,道:“你有沒有想過,若你不是他們的女兒,會如何?”
林秀蓮好奇道:“問這個做什麼?莫非你想過不是皇子會如何嗎?”
楊鐸怕林秀蓮疑心,只好道:“是啊,這個身份畢竟有太多約束,雖然有常人沒有的尊貴,可是也有責任跟承擔,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幸還是不幸。”雖然方纔的問題有試探的意思,可是這番話卻出自真心。
林秀蓮聽楊鐸說的認真,也仔細思量了一會,道:“我也說不上來,雖然父母多數時候都沒空陪我,可他們待我已算是極好了,但有所求,他們無不應允,在家時整日都很開心,唯有一件。”林秀蓮遲疑一年,又笑着道:“不過若不是他們的女兒,我應該也嫁不了你。”
林秀蓮這樣回答,也算是沒有回答,楊鐸怕再仔細問下去林秀蓮生疑,道:“你方纔說唯有一件,爲何不說下去了?”
林秀蓮道:“沒什麼可說的。”
楊鐸故意打趣她道:“是不是唯有一件不稱心如意,就是嫁給了我?”
林秀蓮其實是想說,唯有一件,就是當初父母逼迫她嫁給楊鐸續絃,她極力反對父母卻無視她的反對。她笑了笑,撒謊道:“你又提這個,我方纔是想說,自從我嫁人後,他們就不怎麼搭理我了。”
楊鐸想起林道明,心中一片淡漠,淡淡道:“你現在有我了,何必總是對他們的態度耿耿於懷呢?”
林秀蓮道:“不一樣的,雖然有你,可他們畢竟是我的親人。”再說下去彼此都會不開心,林秀蓮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望了眼窗外,“你說雨何時會停?”
楊鐸道:“不知道,大約傍晚就停了。”
林秀蓮不擅長挽發,笨拙的把他的發歸至頭頂,咬着發繩一端慢慢纏好,到底有些毛躁,林秀蓮索性抓起網巾套在髮髻上,把碎頭髮一股腦塞了進去,前後左右端詳一忽,道:“成了。”
楊鐸伸手摸了一下發髻,身子閃在一旁,扶着林秀蓮坐在他身畔,“胳膊舉了這樣久一定累了吧?我給你揉揉。”
林秀蓮丟下犀牛角梳子微笑搖頭,“不累,你去拿一塊西瓜給我。”
楊鐸索性把果盤重新搬到炕桌上,兩人一邊吃,一邊說着閒話。
林秀蓮忽心想起了程書瑤,道:“有一次與程娘子聊天,她說會唱崑曲,那天閒了我們煩她唱幾句可好?”
楊鐸想程書瑤那個人的脾性,他們家的菱粉糕楊鐸可是早都吃夠了,若是再折騰起曲子來,只怕西苑以後再難得清靜,就說道:“你若想聽,等六月初十你生辰的時候咱們喚個唱崑曲的戲班子到西苑來,令他們扮上了給你唱三天豈不好?”
林秀蓮想了想,是自己方纔出言無狀了,只怕真支使起程書瑤唱曲兒,她會惱吧?笑着道:“這樣當然更好了,你喜歡聽嗎?”
楊鐸淡淡一笑,“談不上喜歡,也不厭煩。從前在宮裡但凡節氣慶典多多少少都會唱幾天吧,聽得多了,也就那樣。”
林秀蓮道:“原來是這樣,我們南邊盛行崑曲,以前在家的時候逢年過節或者家裡誰的生辰,也會擺酒戲,母親不耐煩張羅這些,都是管家安排的,不過戲卻多由母親點,她雖然不喜歡理那些俗務,卻愛聽,父親也喜歡聽。”
楊鐸想了想,道:“那你父母也算是志趣相投了。”
林秀蓮笑說道:“算是吧。”
楊鐸用銀勺子舀起一片西瓜送入林秀蓮口中。
林秀蓮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兒,嚥下口中西瓜,道:“袁娘子的事兒可定下來了?”
楊鐸道:“還沒定,我打算今晚叫她來問一下,與她說好了,也好安排她離開。”
林秀蓮想了想,道:“不如你過去吧,我記得蓬萊山後有一整湖的蓮,今日涼爽,我正好去看看可開了沒有。”
楊鐸道:“近水處晚間應該有蚊蟲。”
林秀蓮眸子閃閃發亮,道:“不怕,剛下了雨,蚊蟲都被淋死了,再說我還可以戴個防蚊蟲的香囊啊。”
楊鐸笑道:“那等雨停了我們就過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