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劉勝利安心的原因,是周家茂本族的人在縣人民醫院看望後帶回了消息:他兩小腿以下深度凍傷,導致局部肌肉組織幾乎全部、不可逆地壞死,必須截肢。
“你說,就凍了幾個時辰,咋恁嚴重呢?”劉勝利不理解,“還非要截肢?”
“凍得太狠了,小腿和腳上的肉就是一坨爛肉,很容易感染,而且感染的細菌還會傳到全身,那最後就是死路一條。”
“哦,那不截是不行的。”劉勝利點點頭,“不過也怪了,劉勝利整個人睡在外頭,咋就只凍了小腿和腳呢?”
“上身有棉襖,頭上又棉帽,小腿上有個啥,腳脖子還撂擱外頭呢。”
“哦,是恁麼回事。”劉勝利抿嘴一笑,“嗐,那樣也好,說實話,周家茂出了這個事,對老百姓也有好處,要不多少人家得遭他的爛豬肉算計?”
“老天還是有眼的,爲啥不凍別人,就專凍他個昧着良心的貨!”張本民不想再說周家茂的事,畢竟心理上還是有點避忌,“噯,老百姓的生活質量要提高,豬肉攤還得繼續支起來,你看看村裡誰還有點想法的,搭句話,繼續搞起來。”
“嗯,有個肉攤子也不錯,不說咱大隊的社員吃肉不用朝公社跑了,就是周圍幾個大隊的,也有社員過來割肉呢,無形中就提高了咱大隊的名氣!往後啊,沒準還能開個小集市,那可就熱鬧了!”
“甭說啥大隊,馬上就要改稱村了,社員也沒法叫了,要喊村民。”
“真的?”
“假不了,就今年的事,上半年差不多就能落實下來。”
“嘿,那俺提前吆喝吆喝,也顯得有先見、有水平!”劉勝利齜牙笑着,“哦,以後俺不就是村長了麼?”
“一聽你說這話,還有啥水平?”張本民一擺手,故意噓聲起來,“你要把自己給降個職?”
劉勝利抓了抓頭頂,“那,那咱村裡除了村長,還有啥官?”
“村支部書記,也就是村支書。”
“哦,對了,還得是書記大!”劉勝利點頭笑道,“那俺還是劉書記!”
“村長也還有,就是原來的大隊隊長。”
“那俺就不管了,顧好自己就成。”劉勝利乾咳了下,道:“聽說,曹緒山和王一玲,都轉正了?”
“你聽誰說的?”
“曹緒山家女人。”
“哦,轉正估計會轉,但具體時間不好說,也許很快,也許要好久。”
“早點晚點無所謂,關鍵是能轉!”劉勝利笑着低聲道,“你看,你嫂子能不能也轉一下?”
“喲,你還挺關心嫂子的嘛。”
“關心啥,俺關心的是她轉正後能多拿錢,到時俺好多喝點酒吶。”
“咿,你這境界太低了。”張本民笑了起來,“不過很實惠。”
“可不是嘛,活着不就圖個實惠?!”
正說着話,許禮霞匆匆來了,她一直在縣人民醫院照看周家茂,今天有換手的,就趕回來看看家裡,正好再帶點住院的東西。
張本民想回避一下,再一想也不合適,乾脆主動開口問問,“許主任,周叔情況咋樣了?”
“還能咋樣,往後只能坐輪椅了。”許禮霞臉上並沒有半點憂傷,“貪酒貪的,純粹是自找!”
劉勝利不太自在,畢竟酒是在他家喝的,“哎呀,許主任,你看這事弄的,還真是……”
“劉書記,啥真是假是的,到時大隊帶點禮物去看望一下唄。”張本民馬上接話,他擔心劉勝利話說不妥,往自己身上攬責任。
“不用看,人嘛,咋着不是一輩子?”許禮霞的表情很輕鬆,“該是啥命就過啥日子。”
“還是許主任眼界寬,心裡通透,遇事能盤得開!”張本民誇讚起來。
“嗐,那,那不也是沒辦法麼。”許禮霞說着,擡步便走,“有空再聊吧,這會俺得趕緊回家,拾掇拾掇還得去縣城。”
許禮霞走了,步子還有點歡快。
劉勝利皺着眉頭尋思了半天,道:“看她那樣兒,俺都懷疑周家茂的腿是不是真的出問題了。”
“你是覺得許禮霞一點都不難過?”
“嗯,反倒來好像還挺高興。”
“那就對了,說明周家茂的兩腿是真的完了蛋。”
“爲啥?”
“你不是說活着就圖個實惠嘛,許禮霞是得着了實惠。”張本民頗爲玩味地道,“因爲在她看來,是她的枷鎖,被打碎了!”
“哎呀,最毒婦人心吶!”劉勝利歪着下巴,道:“你看孫玉香,把她男人給害了,眼前這許禮霞,又巴望着她男人變成個瘸子。”
“嚯,劉哥,你再琢磨琢磨呢?”張本民笑道,“那兩人是不是有個共同點?”
“狠毒!”
“不,不對。”張本民搖搖頭,道:“都是婦女主任!”
“哎唷俺個娘噯!”劉勝利打了個哆嗦,摸了摸額頭,“以前俺還有過想法,準備讓你嫂子幹個婦女主任的,幸虧,幸虧沒有啊!”
“看來你是躲過了一劫!”張本民開起了玩笑,“是不是得感謝俺?要不是俺把嫂子弄到敬老院去,沒準她已經是婦女主任了,那你現在……”
“是是是,那自然是要感謝的。”劉勝利打斷張本民的話趕緊道謝,“要感謝的地方多着呢!你放心,俺劉勝利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玩笑而已,你可甭放心上。”張本民說完,擡眼看到了周國防從巷子裡走了出來。
這兩天,周國防像個霜打的茄子,沒了周家茂得豬肉攤,他也就沒了衆多夥伴,因爲少了零錢買玩具、零食用於誘惑,沒有人願跟他玩。
許禮霞隨後也來到了大街上,挎着個大包,她確實急着去醫院照顧周家茂。應盡的義務,她還是要做周全的。
“張本民,你跟高奮進和孫餘糧他們,沒事多跟俺家國防玩玩吶。”許禮霞經過時短暫停留,“他經常一個人,玩都玩不起來。”
“哦,那沒問題呀,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加入俺們的隊伍。”張本民現在是不會跟周國防計較的,不管後來怎麼樣,但他現在畢竟還是個孩子。
“國防!”許禮霞對周國防招了招手,“俺跟嘎……張本民說了,你隨時可以跟他們玩!”
“……哦。”周國防答應着,“改,改天的吧,俺,俺馬上還要回去做家庭作業呢。”
張本民笑了,對許禮霞道:“這會兒他還不好意意思呢,慢慢來,畢竟之前俺們都玩得挺好,有基礎。”
“那就好,那就好!”許禮霞說完,急乎乎地走了。
劉勝利等許禮霞走遠了,道:“你真能和周國防玩到一起?”
“那沒啥難的,先跟他玩着唄,不就是人與人相處的事嘛,掌握好分寸距離就行。不過最終能不能玩到一起也還不一定,要等周家茂回來才能確定下來,因爲他沒準會從中阻撓,不讓周國防靠近俺。”
“那又是爲啥?”
“周家茂對俺有看法吶,或許他覺得俺是個惡人,不會讓周國防跟着俺學壞,或者,害怕周國防跟着俺會吃虧。”
這種可能性還真的存在。
兩個星期後,周家茂出院回家,周國防果然不再找張本民他們玩了。
張本民尋思了半天,決定還是該給周家茂來個勢大力沉的一擊。事實上,這一擊不但勢大力沉,對周家茂來說,幾乎是摧毀了他的精神意志。
又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坐在輪椅上的周家茂自個兒來到了大街上,眼神還是那麼陰沉,似乎身邊的一切還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得了機會的張本民帶着賽豹,悠閒地走過。
“這……”周家茂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是,賽……賽豹嗎?”
“是啊!”張本民抻着眉毛,一臉掩飾不住的興奮,“周叔,你可得看仔細了,這,就是賽豹!”
周家茂渾身驚厥,帶動輪椅晃動不止。
“俺不是說沒丟麼,是送給別人餵養一段時間的。”張本民蹲下來,摸着賽豹的後背,道:“那會兒你還不信,現在呢,信不信?”
周家茂抖抖索索地轉動着輪椅,想離開。
“唉,周叔,恁着急幹嘛,聊聊唄。”張本民一把拽住輪椅,“你這豬肉攤擺不成了,俺想接着幹,學也不上了!不過你得教教俺,賣肉有啥生意經沒?”
“你……你,你可真是……”周家茂語無倫次。
“俺啥呀,告訴你周家茂,你可甭亂說,否則你知道還會發生些啥事兒!”張本民瞬間拉下了臉,“現在俺跟周國防玩得還行,經常在一起。”
周家茂擡起通紅而憤怒的兩眼,看着張本民。
“嘁,你要再用這種眼神看俺,可就甭怪俺不可客氣了。”張本民歪起嘴角,露出了笑容,“這幾天,俺要帶幾個小夥伴去公社廢棄的窯廠玩,那裡的大煙囪最有挑戰性,爬着玩是很刺激的。你應該知道,那煙囪起碼有五十米高,當然了,爬到頂是不可能的,但爬個一二十米高,還是容易做到的。到時啊,就看周國防的能力了,要是爬上去萬一失個手,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張本民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
周家茂哆嗦着嘆起了氣,肩膀不斷抖動着,過了會,他再擡起頭的時候,眼還是紅的,不過沒了憤怒。
“唉,這就對了嘛。”張本民哼聲道,“俺還要問你,以前你對俺做的事,是不是錯了?”
“錯……錯了。”周家茂邊說邊低下了頭。
“是不是該道個歉?”
“俺,俺對不住你。”周家茂邊說邊吸着鼻涕,已泣聲不止。
“甭哭,現在你這樣子,連條衰狗都不如!”
聽了這話,周家茂擤了把鼻涕,擦了擦眼,真的不哭了。
“滾吧!”張本民冷冷地道。
周家茂轉輪椅,回家了。
痛快!
張本民覺得很痛快,不過,也有點異樣的感覺。他拍着賽豹的頭,面帶微笑,憨憨地笑道:“賽豹啊,俺這心裡頭的病吶,得治!”